林永年看著這個在日本曾與自己同吃同住、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一股怒火直沖天靈蓋。
他不是那種會輕易失控的人,但此刻他失控了,倏地拍案而起,厲聲道:“你想要賣友求榮?那就請便吧!邱鳳鳴,你這個不要臉的漢奸賣國賊!你不會有好下場的!”
他的喊聲再次招來了那個衛(wèi)兵,這次他是舉著槍沖進(jìn)來的,朝林永年大叫:“不許動!”
林永年已經(jīng)做好了被捕的準(zhǔn)備,但邱鳳鳴意外地斥責(zé)衛(wèi)兵:“你進(jìn)來干什么?出去!”
衛(wèi)兵灰溜溜地走了。邱鳳鳴起身鎖上房門,說道:“現(xiàn)在我們可以開誠布公的談?wù)劻?。請坐?!?p> 林永年慢慢坐下,滿腹狐疑地望著他,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邱鳳鳴抽出一根煙點燃,深吸了幾口:“如果你把我當(dāng)做秦檜看待,那你就錯了。我邱某人一不圖名二不圖利,之所以加入一家日本公司,是想追隨汪先生,響應(yīng)他和平救國的方針,為老百姓做些事情?!?p> 林永年冷笑,從牙縫里呲出四個字:“厚顏無恥!”
他罵得夠狠,可是邱鳳鳴的臉色絲毫未變,緩緩道:“你認(rèn)為我是在狡辯?不,當(dāng)時我就是那樣想的。日本太強(qiáng)大了,國軍節(jié)節(jié)敗退,大半個中國都落入日軍之手,亡國已是早晚的事情。既然如此,還不如早日尋求和平,讓老百姓少受些戰(zhàn)亂之苦?!?p> 他講的都是投降派的陳詞濫調(diào),但林永年卻從中分辨出了一些別樣的味道。他試探地問:“當(dāng)時你是那樣想的,那么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邱鳳鳴嘆了口氣,露出一絲苦笑:“現(xiàn)在我有點后悔了,因為不管我的主觀愿望是什么,事實上都是在為虎作倀,幫日本人搜刮中國的財富。從這個意義上講,你罵我是漢奸并沒有錯?!?p> 現(xiàn)在林永年完全明白了,他找回了希望和自信,侃侃而談:“汪精衛(wèi)是個蹩腳野心家,他斗不過老蔣,只好打著和平救國的旗號,想借助日本人實現(xiàn)他稱霸的野心。他自以為這是一步借力打力的妙棋,但實際上卻是在自掘墳?zāi)?。歷史上像他這樣的人不少,最后哪個有好下場?杭州岳王廟里,秦檜不是一直跪在那兒遭人唾棄嗎?”
邱鳳鳴沒說話,悶頭抽煙。
林永年接著說:“現(xiàn)在美國已經(jīng)跟日本開戰(zhàn)了。小日本雖然眼下很猖狂,但這是回光返照,他們那點實力撐不了多久。想想看,到那時候你怎么辦?你能全身而退嗎?”
“你說的對。人無遠(yuǎn)慮,必有近憂。”
邱鳳鳴把煙頭用力摁在煙灰缸里,鄭重地說:“日本人恐怕真的是兔子尾巴長不了,我要為自己留條后路。所以我決定了,幫你一次忙,把那個姓秦的朋友保出來?!?p> 林永年大喜:“那太好了!但不知你有多大把握?”
“至少六七成吧,”邱鳳鳴說:“東亞航運(yùn)株式會社有軍方背景,我可以打著軍方的旗號去找古川?!?p> 他停了停,接著說:“我對你毫無保留,你也應(yīng)該坦誠相待。你告訴我,這位秦先生到底是干什么的?”
林永年心里打了個轉(zhuǎn)。他莫不是在用計套我?這一點不得不防。
他笑了笑,含糊回答:“我也是受人之托,他是干什么的,老實說我也不清楚。但不管怎樣,多個朋友多條路,這是不會錯的。關(guān)鍵時刻,這條路也許就是唯一的生路。你我是老朋友了,請你相信我?!?p> 邱鳳鳴點點頭:“好吧,明天這時候你來聽回音。不過丑話講在前面,我只能盡力而為,萬一事情搞不定,你可別怪我哦?!?p> “這還用擔(dān)心?我是那種不講理的人嗎?”
“那么咱們明天見?!?p> 兩個人握手告別。邱鳳鳴一直把客人送到大門口。
林永年回去向馮惠堂報告了談判的經(jīng)過。馮惠堂對他的膽識和機(jī)敏大加贊賞。
事情至此還算順利,現(xiàn)在就等著看結(jié)果如何了。
次日下午,林永年如約見到了邱鳳鳴。后者不等他發(fā)問就滿面春風(fēng)地說:“搞定了!古川答應(yīng)放人了!”
林永年很高興:“謝謝!謝謝!老兄的面子果然不小!”
邱鳳鳴得意洋洋:“古川是個要面子愛吹噓的人,我摸透了他的脾氣,盡量哄他開心,所以事情辦得很順利。”
“你具體是怎么跟他說的?”
“噢,就是你對我講的那番話,我稍微加工了一下,說你是東亞航運(yùn)株式會社的大客戶?!?p> 林永年問:“秦先生什么時候能放出來?”
“現(xiàn)在就可以,”邱鳳鳴回答:“不過你要去古川那兒辦個手續(xù),這是古川要求的?!?p> 林永年一愣,暗忖這是什么意思?其中會不會有文章?
邱鳳鳴見他表情躊躇,笑著拍了拍他:“沒事的,放心好了,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p> 這顆定心丸并沒有讓林永年定心,仍然疑慮重重。
他回去向馮惠堂作了匯報。馮惠堂聽完之后之后,也有同樣的感覺。這可能是個圈套。
林永年問:“現(xiàn)在怎么辦呢?”
馮惠堂緩緩盤弄著手中的鐵球:“只能冒一冒險了,否則秦先生出不來。但你不能去。”
他轉(zhuǎn)身望著陳福林:“你代替林先生走一趟?!?p> “好的,”陳福林說:“我這就去?!?p> “等一等,你急什么?!?p> 馮惠堂攔住他,向林永年和小泥鰍招呼道:“來來,都坐下,我們好好商量商量?!?p> 半小時后,他們商量停當(dāng)了。陳福林離開小飯館,前往憲兵隊特高課去見古川。
如同邱鳳鳴保證的那樣,事情很順利,辦完了一應(yīng)手續(xù)后,陳福林帶著秦先生走出了特高課的拘押所。
兩個人一言不發(fā)地走了一段路。秦先生低聲說:“后面有尾巴?!?p> 陳福林也低聲回答:“放心吧,早料到了,已經(jīng)做了安排。”
秦先生說的尾巴是背后十來步遠(yuǎn)的兩個男人。只要不是瞎子,誰都能看出他們是特務(wù)。
這兩個人一胖一瘦,歪戴著帽子,東張西望,還吹口哨哼小曲,裝出一副無所事事浪蕩街頭的樣子,實在很滑稽。要不是有任務(wù)在身,愛笑的陳福林一定會笑出聲來。
陳福林和秦先生一路前行,走過一條小巷時,忽然聽見背后傳來噼里啪啦的聲音,好像有人摔倒,回頭一看是那兩個特務(wù)。
原來一輛四輪車突然從小巷里沖出來,撞得他們?nèi)搜鲴R翻,在地上表演獅子滾繡球。那個推車人是小泥鰍。
“快跑!跟我來!”
陳福林喊了一聲,帶著秦先生撒腿就跑。
四輪車上的瓦罐摔碎了,里面的油灑了一地,滑得要命,那兩個特務(wù)你拉我拽的,好不容易才爬起來。胖子崴了腳,瘦子閃了腰,帽子也不知跑哪兒去了,哼哼唧唧狼狽不堪。
胖子睜著眼睛裝糊涂,把滿手的油往瘦子身上抹。瘦子氣得直嚷嚷:“干什么你!拿我的衣服當(dāng)抹布???”
“對不起,搞錯了。”
胖子把手往自己身上抹了抹,回頭朝小泥鰍咆哮:“小癟三!干嘛拿車撞我們?眼睛瞎啦?”
“你們眼睛才瞎了呢!”小泥鰍回懟道:“放著好好的路不走,硬往我車上撞,想碰瓷???”
“碰你個屁!”胖子怒吼道:“我衣服臟了,你賠!”
小泥鰍毫不示弱:“你先賠我的油!”
胖子暴跳如雷:“王八蛋!我他媽揍死你!”
小泥鰍一邊準(zhǔn)備逃跑,一邊嬉皮笑臉的逗他:“有種你就過來!還不知誰揍誰呢!我可是練過功夫的!”
他擺出金雞獨(dú)立的架勢,朝胖子招手說:“來呀!你來呀!不來就是縮頭烏龜!”
胖子氣得快要爆炸了,舉著拳頭沖過去,不料腳下一滑,吧唧摔了個嘴啃地,臟兮兮的油糊了一臉,引得圍觀者哄堂大笑。
胖子掙扎著爬起來,氣急敗壞兩眼通紅:“小癟三!你……老子今天非宰了你不可!”
瘦子攔住他:“算了,別追了,咱們還有任務(wù)……”
“不行!不能放過他!”胖子喊道:“這小癟三太可惡了,我一定要抓住他,扒了他的皮!”
“扒什么扒!”瘦子冷笑道:“嘴上痛快有什么用!那小癟三早就跑了,扒個鬼?。 ?p> 胖子舉目一望,小癟三果然跑遠(yuǎn)了。
瘦子接著說:“古川太君派我們盯梢,放長線釣大魚,要是讓姓秦的跑了,回去怎么向古川太君交待?”
胖子勉強(qiáng)咽下這口氣:“你說的對,快追那個姓秦的!”
然而他們的目標(biāo)早已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影子都沒了。這時兩個蠢貨終于反應(yīng)過來。
“那個小癟三莫非是同黨?”
“什么莫非!就是同黨!故意撞我們,掩護(hù)姓秦的開溜!”
“抓住他那個小癟三!別讓他跑了!”
“追!快追!”
兩個特務(wù)追進(jìn)小巷,只見小泥鰍在遠(yuǎn)處笑嘻嘻朝他們招手。
他們使出吃奶的勁兒拼命追過去,可是小泥鰍真的像泥鰍一樣滑溜,眼看快要追上,他身影一閃就不見了。望著四通八達(dá)宛若迷宮的巷子,兩個特務(wù)大眼瞪小眼,叫苦不迭。
“完蛋了!這下完蛋了!”胖子蹲在地上抱頭哀嘆:“咱們是駝背摔跟斗,兩頭落空!”
“見你的大頭鬼!”瘦子氣不打一處來:“你還有心情說俏皮話?姓秦的跑了都怪你!”。
胖子不買賬,騰的站起來:“這算什么話!哪能怪我呢?”
“怎么不怪你?”瘦子說:“要是你不上小癟三的當(dāng),一門心思盯著姓秦的,他也跑不了!”
“呸!事后諸葛亮!”胖子啐道:“我笨、我儍,我上了小癟三的當(dāng),那你干嘛去了?你沒上當(dāng),你怎么不追???”
瘦子張口結(jié)舌。
胖子雙手叉腰,得意地看著他:“怎么樣?沒話講了吧?”
瘦子嘴巴一癟一癟,快要哭出來了:“你還得意呢,得意個屁??!姓秦的逃之夭夭了,古川太君能放過我們嗎?回去起碼挨十七八個大耳光,人頭變成豬頭!”
胖子的臉一下白了,冷汗直冒。
就在兩個蠢貨不知所措的時候,小泥鰍已經(jīng)回到了馮惠堂和林永年身邊。馮惠堂望著他問:“甩掉他們了?”
“那還用說?”小泥鰍搖頭晃腦:“甩他們比甩鼻涕還容易!”
林永年親昵地擰了他一下:“成天油嘴滑舌!”
“馮大哥這條計策真妙!太妙了!古川那個王八蛋想釣魚,結(jié)果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小泥鰍開懷大笑,笑完四下看了看問:“陳大哥呢?怎么不見陳大哥?他在哪兒?”
“他把秦先生送走了。小泥鰍,你干得不錯,真有你的。”
馮惠堂拍了拍小泥鰍,又朝林永年笑道:“不過要論頭功的話,還是非林先生莫屬。你們幫了大忙,謝謝你們?!?p> 這個人有著一種特殊的魅力,雖然“謝謝”這兩個字再普通不過了,但從他嘴里說出來,還是讓林永年感到很溫暖很感動。若非放不下妻子女兒和復(fù)仇的計劃,他真想跟這個人一起走,哪怕是去海角天涯。
小泥鰍顯然也有同樣的感覺。當(dāng)馮惠堂向他們告辭的時候,他抓住馮惠堂的手不放,難分難舍。
林永年說:“咱們送送馮大哥吧?!?p> “不用送了,”馮惠堂說:“男子漢大丈夫,別這么婆婆媽媽的。我走了,咱們后會有期?!?p> 馮惠堂轉(zhuǎn)身離去。他走得很快,走出十幾步遠(yuǎn),扭頭揮了揮手,然后就從他們的視線中消失了。
林永年和小泥鰍久久的站在那兒,心中悵然若失。
馮惠堂離開之后,生活復(fù)歸原樣。那個噩夢也卷土重來,又縈繞在林永年心頭,讓他坐臥不寧。
上次給家里寫的信沒有回音,他決定再寫一封信。
阿卉,我的愛妻,見信不要吃驚。我沒有死,我活得好好的,只是現(xiàn)在還不能回來,因為我必須遵守諾言。至于我被捕、越獄的前前后后,也只能見面再談了。我的小仙女好嗎?學(xué)小提琴有進(jìn)步了嗎?請代我吻她。你多保重,緊守門戶等我回來。林永年親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