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永年見小泥鰍那副氣鼓鼓的模樣,差一點又要笑出來。他拼命忍住,向他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打岔了行不行?你說下去,后來怎么樣?誰把你套住的?”
“兩個女人,”小泥鰍說:“一個是被我盯上的那個姑娘,后來知道她名叫于翠萍。還有就是和你一塊來的那個,我不認識?!?p> “她叫賀天香,”林永年告訴他:“是賀天龍的妹妹。那個翠萍姑娘一定是她的隨從?!?p> 小泥鰍啪的一拍大腿:“你看看!這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禍害一家人了!”
“說下去,你被套住以后發(fā)生了什么?”
“她們拿繩子把我捆起來,一道一道像捆粽子似的。我的嘴也被堵上了,喊都喊不出。那個翠萍姑娘還打了我?guī)紫?,說要教訓教訓我。”
“可是,她們?yōu)樯兑逃柲隳??總要給個理由吧?”
“她們……她們說我耍流氓?!?p> “那你到底耍沒耍呢?”
“當然沒有!我小泥鰍怎么會干那種下流事!”
林永年看著小泥鰍嘿嘿的笑。
小泥鰍氣呼呼問:“怎么?你不相信?”
林永年擠了擠眼說:“哼,我全都看見了,你盯著人家姑娘不放,鬼鬼祟祟的,難怪人家懷疑你。”
“瞧你說的!真把我當壞人了!”小泥鰍喊道:“我只是在她后面跟著,什么話也沒說,真的!我保證!”
林永年笑道:“你這是此地無銀三百兩?!?p> 小泥鰍急得跳腳:“我啥也沒說!真的啥也沒說!你相信我好不好?”
林永年故意逗他,一個勁搖頭冷笑。
小泥鰍像沒頭蒼蠅似的原地轉了幾圈,忽然停在林永年面前,歪著頭打量他。林永年狐疑地問:“你看什么?不認識我了?”
“真有點不認識了,”小泥鰍一臉壞笑:“你身上都是灰,臉上橫一道豎一道的,怎么回事???”
林永年支支吾吾:“剛才我不小心蹭上的……”
“不對!不對!”小泥鰍說:“蹭上的灰沒這么多!莫非你被那個賀天香修理過了?”
“沒有沒有!她對我客氣得很!”
林永年說完,趕緊轉移話題:“時間不早了,走吧,回去吃早飯,我餓得肚子咕咕叫了?!?p> 小泥鰍搖頭道:“你吃吧,我不吃?!?p> “為什么?”林永年問:“折騰了一早上,你不餓?”
小泥鰍把褲帶緊了緊,說道:“今晚不是聚餐嗎?我要留著肚子,多吃點好東西?!?p> 林永年笑嗔:“當心一點,別吃太多。明天我們還要上路呢,吃壞肚子就走不成了?!?p> 聽到這兒,小泥鰍忽然沉默下來,臉上難得地流露出一絲惆悵。
林永年狐疑地瞟著他:“怎么啦小泥鰍?你好像有心事?”
“沒有沒有!”小泥鰍連連搖頭:“我是天塌下來拿肩膀扛的人,我怎么會有心事呢!”
“不見得,人只要活著都會有心事?!绷钟滥暾f:“我猜,你是怕今晚吃得不痛快,想晚一天走?”
“什么話!”小泥鰍哼道:“你把我當成飯桶了!”
“那么,你是舍不得那個翠萍姑娘?”
“哪有!男子漢大丈夫會舍不得一個女人?你太小看我了!再說她還打了我?guī)紫拢覜]記仇就算便宜她了!”
小泥鰍話講得很硬,但雙眼卻回避著林永年的目光。
林永年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得了,別嘴硬骨頭酥了,我看你就是舍不得她。要是這樣的話,你留下也行,我一個人回上海?!?p> “你說什么呢!”小泥鰍叫道:“咱們發(fā)過誓的,這輩子永遠在一起,我哪能讓你一個人走!”
他停了停,又說:“而且你單槍匹馬,我也不放心,你要找姓龐的報仇,沒我?guī)兔€不行呢!”
“一點不錯,”林永年說:“你是我的左膀右臂,我不能沒有你。那么計劃不變,明天出發(fā)?!?p> “好!今晚咱們大吃一頓,再美美的睡一覺,明天一早就走,到上海看大高樓去!”
小泥鰍的心事來得快去得也快,一下又快活起來:“聽說今晚的筵席要請廚師來做,肯定有不少好吃的,我都等不及了!”
其實等不及的遠不止小泥鰍一個,山寨里所有的人全都摩拳擦掌,期盼著夜晚快點到來。
可是,今天時間好像過得特別慢,等啊等,等得脖子都酸了,夜幕終于拉了下來。
誓師大會在茅草屋前面的空地上舉行,空地周圍插著幾十根松枝火把,照得亮如白晝。
賀天龍登上用幾只木箱子搭成的主席臺,宣布天龍軍接受政府整編,從此改稱忠義救國軍第三大隊,成為軍統(tǒng)麾下的武裝。賀天龍任司令,熊彪任副司令,陸偉韜任參謀長。
陸偉韜身邊帶著一些蓋了章的空白委任狀,當場填寫頒發(fā)。接著賀天龍發(fā)表演說。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從現(xiàn)在起,咱們就不是土匪,而是軍人了,再不能滋擾百姓,要調轉槍口,抗日打鬼子!咱們浙江人可不是紙糊泥捏的,當年跟著戚繼光打倭寇,出了不少英雄好漢。遠的不說,咱們鄉(xiāng)里就有好幾個,光宗耀祖,何等威風!現(xiàn)在倭寇又來了,到處殺人放火,比當年的倭寇更可恨!咱們要不怕苦不怕死,跟他們戰(zhàn)斗到底,決不能丟老祖宗的臉!”
賀天龍還真有些當領袖的素質,口才相當好,一番話說得大伙群情激昂,高呼口號。
“咱們也要作英雄好漢!”
“跟鬼子拼了!把他們打回老家去!”
“對!咱們不能給老祖宗臉上抹黑!”
賀天龍接著說:“咱們抗日打鬼子是自愿的,絕不強迫。誰不想干,或者家里有什么難處,現(xiàn)在就可以走。”
沒有人走。一個也沒有。
“你們都是好樣的!我沒看錯你們!等到打敗了日本鬼子,我們都是有功之臣,共享太平富貴!現(xiàn)在請參謀長講話!”
賀天龍?zhí)履鞠洌殃憘ロw推上去。
陸偉韜清了清喉嚨,說道:“各位弟兄……不!應該說同志們!今天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正如賀司令說的,從今天起各位就是軍人了。軍人要有軍人的樣子,一要紀律嚴明,聽從指揮;二要有寧死不屈的戰(zhàn)斗精神。現(xiàn)在美國已經向日本宣戰(zhàn),日本是秋后的螞蚱,蹦不了幾天了!我們要在賀司令的指揮下英勇戰(zhàn)斗,為打敗日本鬼子貢獻一份力量!”
他的講話文縐縐的,遠不及賀天龍那么熾烈、那么鼓舞人心,但大伙很給面子,報以熱烈的掌聲。
接著賀天龍吩咐:“把裝大洋的籮筐抬過來!”
大伙在主席臺前面排隊領取安家費,每人20塊大洋。林永年和小泥鰍也各領了一份。
大伙已經苦了很久,吃不飽穿不暖,比叫花子強不了多少。如今一下子拿到這么多錢,個個興高采烈,情緒高漲。
林永年對賀天龍拱手道:“從現(xiàn)在起不能叫你天龍大元帥,要叫你賀司令了,恭喜恭喜啊!”
賀天龍哈哈大笑:“多謝林先生!我賀天龍能有今天,也虧得林先生穿針引線??!”
陸偉韜笑著加上一句:“還有那條偷梁換柱的妙計,否則的話,哪來這些大洋?”
“說的對!說的對!”賀天龍拍拍林永年的肩膀說:“林先生,我真舍不得放你走啊!”
林永年說:“其實我也有點舍不得,要不是上海有事情等著我去做,我一定會留下的。”
賀天龍好奇地問:“你到底有什么要緊事?”
林永年正猶豫要不要說出來,旁邊的小泥鰍已經搶著說:“他在上海有仇人,要回去報仇雪恨?!?p> 賀天龍追問:“你和他有什么仇?”
林永年搖搖頭:“這事一言難盡,還是不說了吧。”
賀天龍拍了拍腰里的駁殼槍,慨然道:“那混蛋是誰?告訴我,我去宰了他,替你報仇!”
林永年擺手道:“不不,我的事情我自己解決。司令的好意我感激在心,絕不敢忘?!?p> 陸偉韜見賀天龍有些不悅,趕緊打岔:“賀司令,我向上面報告之后,會有正式的委任狀給你。”
賀天龍說:“什么司令不司令,這都是虛的,最要緊的是武器彈藥,用大刀長矛土槍跟鬼子干,那可是肉包子打狗?!?p> “這不用擔心,”陸偉韜說:“武器彈藥很快就能送過來,絕不會讓你當肉包子的?!?p> “還有軍服,”賀天龍說:“現(xiàn)在弟兄們穿的都是八卦衣,東一塊西一塊像叫花子似的,太不像樣了?!?p> 陸偉韜說:“軍服更不成問題,盡管放心。”
“這就好,希望能盡快送來?!?p> 賀天龍左手拽著林永年,右手拽著陸偉韜,朗聲道:“走!喝酒去!今晚要一醉方休!”
這時空地上早已熱鬧非凡,在幾十根火把的照耀下,大伙席地而坐,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有說的有唱的有劃拳的,人聲鼎沸。
林永年在一個角落里找到了小泥鰍。他倆跟其他人不熟,說不上話,因此二人躲在一邊悶頭喝酒吃菜。
忽然,一只手從背后伸過來,拍了拍小泥鰍的肩膀。他扭頭一看,愣住了,站在他背后的竟然是翠萍姑娘。
翠萍手上拿著一杯酒,笑盈盈說:“小泥鰍,你躲在這兒?。课襾韥砘鼗卣夷惆胩炝??!?p> 小泥鰍冷冷道:“找我干什么?”
翠萍揚了揚手上的酒:“我來敬你一杯?!?p> 小泥鰍瞪了她一眼:“誰要你敬酒!我認識你嗎?”
翠萍撇嘴道:“你是真傻還是裝傻?早上的事情晚上就忘了?來吧,咱們碰一碰?!?p> “不敢當!”小泥鰍說:“我是流氓,小心把你碰壞了!”
“喲,還在生氣?。俊贝淦汲缌藗€鬼臉:“一個男人家心眼這么小,也不怕別人笑話!”
小泥鰍氣呼呼說:“是我心眼小還是你下手狠???你捆了我打了我,難道還不讓我生氣?”
翠萍忍不住撲哧笑了,趕緊把嘴捂住。
小泥鰍愈加惱火:“你還笑!有啥好笑的!”
翠萍說:“我捆你打你是不對,可是誰叫你鬼鬼祟祟的跟著我,況且我又不認識你?!?p> “這么說都是我不好?”小泥鰍喊道:“我被你捆被你打全都活該,是不是?是不是?”
“行了行了,打住吧你!”林永年攔住小泥鰍:“常言道,巴掌不打笑臉人。翠萍姑娘特地來向你道歉,你還板著個臉,太沒風度了。快起來,跟翠萍姑娘碰一杯。”
“好吧,看大哥的面子?!?p> 小泥鰍勉強站起身,把酒杯跟翠萍碰了碰,一口喝干。
翠萍誠懇地說:“小泥鰍,對不起,早上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你別記我的仇哦?!?p> “行啊,我是男人嘛,氣量應該大一點。”
小泥鰍說著重新坐下。這時林永年站起來,捶了捶腿說:“翠萍姑娘,你坐這兒?!?p> 翠萍大大方方的在小泥鰍旁邊坐下了。
小泥鰍一臉窘態(tài):“大哥,你怎么不坐?”
“我坐得腿都麻了,去溜一圈再來?!?p> 林永年裝出腿麻的樣子,一瘸一拐的走開了,讓那兩個少男少女單獨在一起。他很理解他們,因為他是過來人,當年他也曾情竇初開,也曾因為被心儀的女孩看了一眼而激動。
他離開空地,走到火把亮光照不到的地方,在一塊石頭上坐下,慢慢點起了一根煙。
暗處看明處格外清晰。他看到小泥鰍和翠萍姑娘已盡釋前嫌,兩個人嘻嘻哈哈有說有笑?;蛟S這就是所謂的不打不成相識吧?
林永年呆呆地望著他們,思緒飄飄忽忽的回到了十幾年前,回到了他初次見到沈卉的那一天。
當時他剛從日本留學歸來,在一所中學當數學老師。那天班上有個男生摔傷了,出了不少血。他二話不說,把那個男生往背上一馱,直奔離學校最近的教會醫(yī)院。
教會醫(yī)院因收費較低,所以人特別多,走廊里擠作一團。結果他匆忙間與人撞了個滿懷,差點摔倒。他很惱火,吼了聲“你沒長眼睛???”
吼完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對方是個年輕漂亮的護士小姐。他一下窘得脖子都紅了,結結巴巴的向她道歉。而她笑了笑,非但沒生氣,還帶他前往急診室,請醫(yī)生給摔傷的男生治療。
那位護士小姐的善良溫柔給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她的笑容,那么率真那么甜美,令他怦然心動。
那天晚上,他平生第一次為一個女孩失眠了。
后來他又去過教會醫(yī)院幾次,躲在暗處偷看那個女孩,越看越喜歡。她穿著雪白的護士服,優(yōu)雅地來來去去,簡直像天使一樣美麗。
他暗戀上了那個女孩。但他是個穩(wěn)重矜持的人,不好意思作狗皮膏藥,貿然貼上去,只能把這份思戀藏在心底。
他做夢都沒想到,過了大約兩三個月,他應邀去龐金海家作客,竟然又見到了那位護士小姐。這就是緣分。緣分到了,推都推不開。
他和沈卉就這樣認識了,相戀了。
有一天晚上,他倆在“麗都”看完電影出來,正碰上一場雷陣雨。他倆都沒帶傘,只好在門洞里躲一躲。他至今還記得那個門洞,因為就是在那里,他第一次吻了她。那種感覺多么美妙。他感謝上蒼降下雷陣雨,給了他這個機會。
他們決定要結婚的時候,沈卉的母親還在。老人家對這樁婚事并不滿意,因為他不是她理想中的女婿。周圍還有不少風言風語。但沈卉不管這些,還是頂著壓力嫁給了他。
婚后雖然生活清苦,但她沒有半句怨言。后來他事業(yè)有成,條件好了,她依舊勤儉謙和,毫無驕矜之色。這么好的一個女人,怎么會與龐金海勾搭成奸,一起陷害我!不可能!絕不可能!
他想,石鐵山作為外人可以懷疑她,但我不能,我是了解她的。我的死訊一定讓她傷心欲絕。
不過話又要說回來,時光能帶走一切,再大的悲傷也會被時光沖淡。她與龐金海有過一段青梅竹馬的經歷,在龐金海的追求下,她會不會接受他,成為他的妻子?
這個問題林永年以前也想過,但只是模模糊糊的想過,從未像今天想得這么具體這么急迫。
這時手指突然一震劇痛,原來香煙燒到了他的手,他“哎喲”一聲,忙把煙頭扔掉。
他的左手中指燙出了一個泡,但更大的傷痛卻在他心里。現(xiàn)在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急于回上海,了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剛才喝了不少酒,現(xiàn)在感覺頭有點沉。他想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就上路。
他站起身剛要走,不料一個女人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林先生,你要上哪兒去?”
他看不見她的人,但聽得出她是賀天香。她的聲音很特別,既清脆悅耳,又蘊含著霸氣,聽過一次就不會忘記。
林永年停下了腳步。
賀天香走到他面前,說道:“我找你好一會兒了,直到聽見你喊哎喲,才發(fā)現(xiàn)你在這兒。”
“你找我有事?”林永年問。
她沒有回答,反而問道:“剛才怎么了?你為何喊哎喲?出了什么事?你受傷了嗎?”
“沒什么,”林永年說:“一不小心,手指被香煙燙了一下?!?p> “燙得很厲害嗎?”她關切地問。
“還好,”林永年回答:“稍微有點痛。”
“怎么搞的?你想事情想出神了?”
“是啊,在想明天上路的事。”
賀天香一愣:“什么?你要走?”
林永年點頭道:“回上海,明天一早就走?!?p> 接著是一大段空白。兩個人面面相覷。忽然,林永年心中產生了一種不安的感覺。
這個女人為何吞吞吐吐的?她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