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林永年已經(jīng)被賀家兄妹帶進了屋子。
賀天龍走到林永年面前,一只手揪住他的衣領,兩眼直勾勾的盯著他,憤怒的火焰在眼睛里燃燒。
林永年低下了頭。那眼神太可怕了。
賀天龍咬著牙,一字一句問:“熊彪沒冤枉你吧?你真的要逃跑?”
林永年沒有回答。賀天龍大吼一聲:“說!”
一人做事一人當,沒什么好怕的。林永年猛的抬起了頭:“說就說!我是要逃跑!”
話音未落,一記耳光就打在他臉上。雖然是女人打的,分量卻一點都不輕,打得他腳下趔趄,耳朵嗡嗡直叫。
賀天龍繼續(xù)問:“你為什么要跑?”
林永年看了看賀天香:“她知道的,讓她說吧?!?p> “不!我要聽你說!”
賀天龍黑著臉,脖子上青筋砰砰直蹦:“我待你不薄,把妹子都給你了,你還要跑,到底為什么?”
他牙關緊咬,眼睛發(fā)紅,樣子很嚇人。
林永年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不能不跑,因為我結婚是被你逼的,我有老婆……”
“你說什么?”賀天龍瞪著他:“你有老婆?”
“對!”林永年說:“我家在上海,我有老婆,還有個女兒……”
“你老婆已經(jīng)死了!”賀天香喊道。
“不!你騙我!”林永年喊得比她還響:“她沒有死!我知道!我不會上你的當!”
“我沒有騙你,她真的已經(jīng)死了?!?p> “不!我不相信!絕不相信!你一定是在騙我!”
“我沒騙你!我可以對天發(fā)誓!”
“你發(fā)誓我也不會相信的!”
賀天香又氣又傷心,雙手捂住臉,淚水從指縫間滾滾而下。
賀天龍一把揪住林永年的衣領,咬牙切齒說:“不識抬舉的東西!我他媽斃了你!”
一直在門外偷聽的小泥鰍沖進來,替林永年求情:“高抬貴手!高抬貴手!”
“你給我滾開!”
賀天龍把小泥鰍推了個屁股墩,揪著林永年往外拖:“你膽敢欺負我妹子,我饒不了你!”
小泥鰍爬起來阻攔,這次摔得更慘,腦袋咕咚撞在墻上,疼得直咧嘴。
賀天龍把林永年拖到了門外,這時賀天香沖過來攔住他,含淚道:“算了哥,放了他吧。”
賀天龍頓足咆哮:“你說什么?放了他?不行!絕對不行!我要親手把他宰了!”
賀天香抓住哥哥的手腕,一字一句說:“我要你放了他!聽見沒有?我要你放了他!”
賀天龍氣呼呼地瞪著妹妹:“他這么欺負你,讓你丟人現(xiàn)眼,你……你還護著他?”
賀天香加重語氣又重復了一遍:“我要你放了他!”
“要是不放呢?”
“不放我跟你沒完!”
“哼!真不知好歹!”
賀天龍狠狠一跺腳,把林永年推到一邊,噔噔噔走了,腳步像打夯一樣,震得地皮發(fā)顫。
林永年愣在那兒,半天沒緩過神來。直到小泥鰍推了他一把,朝賀天香歪了歪嘴,他這才清醒,喃喃說:“謝謝你,天香妹子?!?p> 賀天香淚眼盈盈,哽咽道:“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林大哥你走吧,想去哪兒去哪兒,沒人會攔你了。”
林永年本來恨不得長翅膀飛走,可是聽她這么說,他的腿反而邁不動了。他覺得很對不起這個女人。
賀天香拿手帕揉了揉眼睛:“你走歸走,不過話得說明白,我沒有騙你,你老婆真的已經(jīng)死了?!?p> 她見林永年還是將信將疑的樣子,忽然轉(zhuǎn)身回屋,把挎包倒提起來,里面的物件統(tǒng)統(tǒng)掉落在床上。
林永年驚訝地問:“你這是干什么?”
“我想起來一樣東西?!?p> 賀天香找了半天,找出一張紙:“這是我派去的人從上海帶回來的,我不認識字,不知道寫的什么,你看看吧。”
那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一篇報導。林永年輕聲念著:10月2日深夜,本市已故企業(yè)主林永年之遺孀沈氏被汽車撞死,地點在她家門口。同時遇難的還有一名李姓三輪車夫。肇事汽車逃逸。警方從現(xiàn)場的汽車散落物判斷,肇事車型疑為奧斯汀或雪鐵龍。本報近日獲悉,當晚10點多鐘,兩名巡捕曾在卡德路碰上一輛黑色奧斯汀小轎車。司機被盤問時倉皇逃遁,形跡十分可疑?,F(xiàn)警方正循此線索追查,這件轟動一時的案子終將告破,肇事者難逃法網(wǎng)。
這張紙從林永年手上飄落,他捂著臉失聲痛哭。
賀天香走到他跟前,輕輕撫摸著他的肩膀。
小泥鰍悄悄退出去,關上了房門。
賀天香在林永年耳邊柔聲說:“別哭了,這一切都是那個龐金海造的孽,哭有什么用,找他報仇才是你應該做的。”
林永年泣不成聲:“我對不起她……對不起她……”
“別這么說,這不是你的錯?!?p> “不,你不知道……我曾經(jīng)懷疑她……她和龐金海有奸情,兩個人一塊害我……我太混蛋了!”
林永年跪在地上,狠狠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
賀天香勸道:“你要想開一點,人死燈滅,再難過也沒有用?!?p> “我恨我自己!說到底都怪我不好!”林永年淚流滿面:“我太儍太幼稚了!龐金海才是應該懷疑的人,我卻把他當成好朋友,對他毫不設防!是我害了你!阿卉,對不起……”
“夠了!別說了!”
賀天香一聲怒喝,把林永年嚇了一跳。他抬起被淚水濕透的臉,呆呆的看著她。
賀天香接著吼道:“你看你這窩窩囊囊的樣子,還像個男人嗎?站起來!站起來!”
林永年像聽話的孩子一樣站了起來。
賀天香把手帕遞給他:“把眼淚擦擦!”
林永年照做了。
賀天香說:“一個大男人哭得稀里嘩啦,像娘們似的,丟臉不丟臉?還好沒人看見,否則要被笑話死了!”
她停了停,接著說:“你真該向龐金海學習學習,他為了報仇,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F(xiàn)在輪到你向他報仇了?!?p> 林永年兩眼通紅,從牙縫里呲出三個字:“說的對!”
夫妻團圓的希望已成泡影,現(xiàn)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報仇雪恨了。
林永年擦干眼淚,撿起那張紙又細細的看了一遍。
沈卉在家門口被汽車撞死,這已經(jīng)很不尋常了,那輛肇事車還可能是奧斯汀,那就更不尋常了。他相信其中一定有文章。雖然這文章是什么還難以判斷,但無論如何龐金海都脫不了干系,他是所有災難的源頭,將他千刀萬剮也難消心頭之恨!
可是,龐金海已今非昔比,現(xiàn)在他是上海商會總會長,躋身于大亨之列,背后還有日本鬼子撐腰,力量對比太懸殊了。若跟他硬干,恐怕非但報不了仇,還會把命搭上。
賀天香說:“現(xiàn)在你不能回去,還是先留在這兒,等有了機會,我?guī)湍阋粔K去找他報仇?!?p> “那……不知要等到幾時?”林永年喃喃自語。
“想想那個龐金海吧,”賀天香說:“他為了報仇,十四年都等下來了,你就算等個三五年又怎樣?”
對!說的對!林永年心想,現(xiàn)在美國已經(jīng)參戰(zhàn)了,形勢發(fā)生了重大變化。日本人是兔子尾巴長不了,早晚要失敗,而龐金海也就成了喪家之犬,那時再出手整他也不遲。
賀天龍是個性情中人,聽說林永年決定留下,他立馬轉(zhuǎn)怒為喜,任命林永年當參謀。
當天晚上,部隊轉(zhuǎn)移了駐地,防止被敵人襲擊。
不久陸偉韜從上海返回,接著武器軍服也送來了。他按照正規(guī)軍的要求進行操練,部隊面貌煥然一新。
以前當土匪的時候,整個隊伍都沒幾支槍,子彈也不多,打靶訓練根本無從談起。如今槍有了,子彈也有了,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訓練,戰(zhàn)士們的射擊水平大幅提高。
轉(zhuǎn)眼過了兩個多月。
這天賀天龍召開軍事會議,參會的有陸偉韜、熊彪和林永年。
賀天龍說:“我看弟兄們操練得差不多了,咱們游擊隊不能游而不擊,要打一仗揚揚名才好?!?p> 陸偉韜搖頭道:“不,我認為操練得還不夠。鬼子戰(zhàn)斗力很強,現(xiàn)在就跟他們打,肯定要吃虧?!?p> 賀天龍不以為然:“你怎么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鬼子沒長著三頭六臂,和咱們一樣也是兩條胳膊一個頭,沒啥大不了!”
“確實如此,你說的沒錯。但鬼子是經(jīng)過長期訓練的,而且火力兇猛,不容易對付?!?p> 陸偉韜加重語氣,接著說:“三七年淞滬抗戰(zhàn)的時候,我正在上海讀書,參加了志愿服務隊,給前線送給養(yǎng)。在寶山蕰藻浜一帶,戰(zhàn)況非常慘烈。我軍雖然人多,但架不住鬼子狂轟濫炸,遭受了重大傷亡,一個連打得只剩下了十幾個人。這都是我親眼所見?!?p> “那又怎樣?”賀天龍拍胸脯說:“別人怕日本鬼子,我賀天龍不怕!上次咱們用大刀長矛,照樣打得他們屁滾尿流!”
他弦外有音,暗諷陸偉韜是膽小鬼。陸偉韜這么聰明的人,當然聽出來了。但他盡量保持風度,不動聲色。
熊彪不知有心還是無意,偏偏火上澆油:“打仗還能不死人嗎?誰怕死就別來打仗,回家抱孩子去!”
這下陸偉韜再也繃不住了,臉漲得通紅,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氣氛很尷尬,甚至有些緊張。
這是整編后的第一次軍事會議,眼看就要不歡而散,林永年站起來,先給每人發(fā)了一根煙,緩和一下氣氛,然后說道:“我認為首長說的對,咱們是應該打一仗,顯顯忠義救國軍的威風?!?p> 賀天龍微笑點頭。
林永年接著說:“但參謀長的話也沒錯,日本鬼子戰(zhàn)斗力確實很強,咱們決不能輕敵。”
陸偉韜向他投去贊許的目光。
熊彪在一邊冷冷道:“不愧是喝過墨水的人,你可真聰明!老和尚吃湯圓,又光又圓!”
賀天龍瞪著林永年:“我們是粗人,最討厭花花腸子!你有什么話就直說,別拐彎抹角的!”
林永年彈了彈煙灰:“我的意見是,仗一定要打,但不能亂打,畢竟敵強我弱。我建議多派些人出去搜集情報,同時加緊操練,做好戰(zhàn)斗準備,一有機會就堅決出擊?!?p> 陸偉韜搶著說:“林參謀的意見很好,我同意!情報對于游擊戰(zhàn)太重要了,掌握了確切的情報才能打勝仗!”
賀天龍想了想,點頭道:“說的有道理,沒有情報就等于瞎子打架。就這么定了,先搜集情報?!?p> 熊彪陰沉著臉坐在那兒,一根接一根抽煙。
會議結束,林永年和陸偉韜一塊離開。陸偉韜朝他親切地笑了笑,雖然一句話都沒說,但意思卻很明白。
賀天龍做事雷厲風行,探子立刻就派出去了,十幾個人化裝成小販,分散到四鄉(xiāng)八鎮(zhèn),打探敵人的動向。
賀天龍給他們?nèi)鞎r間。三天后,這些人陸續(xù)返回,帶來的情報五花八門,但都沒有多大價值。賀天龍很惱火,朝他們吹胡子瞪眼:“一群廢物!能吃不能干!給我滾!”
等這些人走后,林永年說:“,我覺得那些情報并非毫無用處,其中有一條值得考慮?!?p> “哦?哪一條?”
“馬橋鎮(zhèn)的刁世幡要嫁女兒了,此人又是大財主又是大漢奸?!?p> “我知道!那又怎樣?讓我打刁世幡?我要打的是日本鬼子,打一個漢奸不過癮!”
“我的意思是,可以讓刁世幡邀請日本人吃喜酒。最近日本人正在搞什么日中親善,估計接受邀請的可能性很大?!?p> 陸偉韜聽到這兒,眼睛一下亮起來:“我懂你的意思了!咱們可以來個順手牽羊!”
熊彪朝林永年撇了撇嘴:“盡打如意算盤!刁世幡那個老滑頭會聽你的?你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林永年笑笑說:“不怕他滑,只要捏住他的脈門,叫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p> 熊彪還要開口,賀天龍擺手道:“這主意聽起來倒是不錯,但怎么才能捏住他的脈門呢?”
“這正是我想問的!”熊彪大聲說:“刁世幡家里養(yǎng)著一支衛(wèi)隊,有三四十個人,武器不比咱們差,還有捷克式機槍呢!別說捏他脈門了,恐怕連近他的身都很難!”
他話講得很沖,但林永年沒有計較,臉上還是帶著笑:“來硬的不行,那就智取。我們好好商量商量,總會有辦法的。”
熊彪重重的哼了一聲:“真是吃的燈草灰,放的輕巧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