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著主人的面，夏先生這種行為是很失禮的。
刁世幡沉著臉，重重的咳嗽了一聲。夏先生這才轉(zhuǎn)過身來，向刁世幡拱手道：“老太爺，夏某此番來得唐突，望老太爺見諒?！?p> “好說好說，夏先生請坐?！?p> 刁世幡瞇起眼睛打量了一下這位夏先生，見他四十來歲年紀，西裝筆挺，氣宇軒昂，又打著東亞航運的招牌，倒也不敢太倨傲，客客氣氣的問：“先生大名如何稱呼?。俊?p> “在下名叫夏天，字福炎?！?p> “夏福炎，這名字起的好！起的好！不過我與先生素不相識，不知先生此來有何見教？”
夏先生微笑道：“在下不認識老太爺，但認識老太爺?shù)亩?，有此淵源，才敢斗膽登門?！?p> 刁世幡一愣：“哦？你們怎么認識的？”
夏先生說：“我在日本留學的時候，曾與刁天壽是同窗好友。如今他在上海日軍司令部做翻譯，我們常有往來?！?p>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刁世幡干笑了幾聲。他是個疑心病很重的人，盡管夏先生說的都對，他仍心存疑慮。
夏先生接著說：“我此番前來，一則是向老太爺問安，二則是想借老太爺之力，為東亞航運開拓新業(yè)務(wù)。”
刁世幡搖頭道：“夏先生，你找錯地方了，我這馬橋鎮(zhèn)窮鄉(xiāng)僻壤，哪有什么業(yè)務(wù)好做！”
“不然，”夏先生說：“馬橋鎮(zhèn)是這一帶的糧食集散地，而糧食是皇軍最需要的。本公司想和老太爺合作，在這兒建一座倉庫，用來儲存轉(zhuǎn)運糧食，不知老太爺有沒有興趣？”
“在這兒建倉庫？”
刁世幡兩只小眼睛刷的一下亮了，不過轉(zhuǎn)瞬即逝。他想，幫皇軍建糧倉無疑是賺錢的好機會，可以從中大撈一票，但前提是確有其事。我對這位夏先生一點都不了解，誰知道他靠得住靠不?。?p> 見他面露躊躇之色，夏先生道：“事關(guān)重大，老太爺不必倉促決斷，可以好好考慮考慮，也可以聽聽二公子的意見?！?p> 刁世幡松了口氣，點頭道：“先生說的對，我老不中用了，給我點時間考慮考慮吧。”
這時夏先生忽然話鋒一轉(zhuǎn)：“剛才我來的時候，有個人恰巧出門，彼此打了個照面，他是誰？”
刁世幡有些詫異：“你問他干什么？”
夏先生說：“我覺得此人很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p> “這不奇怪，”刁世幡用輕蔑的語氣說：“他是唱戲的，姓何，富春班的班主，想來馬橋鎮(zhèn)拉場子演出?！?p> 夏先生沉思片刻，猛的一拍巴掌：“對了！我想起來了！”
刁世幡驚訝地問：“什么意思？你認得他？”
“沒錯！”夏先生斷然道：“他其實不姓何，姓賀！慶賀的賀！他的名字叫賀天龍！”
刁世幡紅光熠熠的臉一下變得煞白：“你……你說什么？他是賀天龍、那個土匪頭子？”
“對！就是他！我敢肯定！”
“你怎么知道？”
“我一個兄弟曾被他綁票，我去向他交過贖金。他在當土匪之前的確是唱戲的，有個外號叫賽武松。”
刁世幡整個人像是僵在了椅子上，只有眼珠子在微微轉(zhuǎn)動。
夏先生說：“我不明白的是，他為何來這兒？”
“我明白，”刁世幡喃喃說：“我女兒馬上要出嫁了，他想以演出為名趁亂打劫！”
他猛的站起來，喊了聲“來人！”
一個仆人跑來，垂手聽令。刁世幡吩咐道：“把那個何班主給我抓來！關(guān)上前后門，別讓他跑了！”
夏先生加上一句：“這小子不好對付，要多帶些人！”
“說的對！”刁世幡喊道：“多帶些人！快去！”
仆人急急忙忙跑出去。
10分鐘后，聽見那個仆人耀武揚威地喊：“把他帶進來！”
只見何班主雙臂反綁，被幾名武裝衛(wèi)士推到刁世幡面前。那個仆人說：“報告老爺，這小子和管家談完了正想走呢，被我們逮個正著！”
何班主憤怒掙扎：“怎么回事？為什么抓我？”
“別動！放老實點！”
幾名衛(wèi)士緊緊抓住他，把他摁在柱子上，讓他動彈不得。
刁世幡走過去，盯著他說：“原來你不姓何，也不是富春班的班主，你是大名鼎鼎的土匪頭子賀天龍！失敬失敬！”
何班主喊道：“你說什么？我聽不懂你的話！”
刁世幡說：“你不是江湖好漢嗎？好漢就應(yīng)該敢作敢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何必要抵賴呢？”
何班主說：“什么抵賴不抵賴的，我越聽越糊涂了?！?p> 刁世幡冷笑道：“你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實話告訴你吧，有人把你認出來了，你就是賀天龍?！?p> “不是！我不是！我姓何，不姓賀！”
何班主大喊大叫。這時一直冷眼旁觀的夏先生站了起來，用譏諷的口吻說：“天龍大元帥，你還認得我嗎？”
何班主看了看他：“我從沒見過你?！?p> “哼，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毕南壬f：“五年前的一天深夜，我兄弟從賭場回家，你在半路上綁架了他，勒索一千大洋。那筆錢是我當面交給你的，你不記得了？”
何班主張口結(jié)舌，神情惶恐。
刁世幡一直在盯著他看，他的神態(tài)變化充分說明，夏先生沒有認錯，他就是悍匪賀天龍！
刁世幡厲聲問：“怎么樣？你還不承認自己是賀天龍？”
何班主咬著牙一聲不吭。
“這小子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揍他一頓他就老實了！”
“對！看他的骨頭硬還是咱們的棍子硬！”
衛(wèi)士們七嘴八舌，躍躍欲試。
夏先生拍了拍何班主的肩膀：“好漢不吃眼前虧，你何必硬扛呢？還是實說了吧?！?p> 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何班主身上。他遲疑了片刻，終于開口：“好吧，我承認，我就是賀天龍?！?p> 聽到他嘴里說出賀天龍三個字，旁廳上一陣嘩然。
悍匪賀天龍在這一帶威名赫赫，搶劫、綁票、收保護費，有錢人想起他就腦袋疼。官兵多次清剿都失敗了，拿他毫無辦法。都以為他是個無敵的神人，想不到他竟然自投羅網(wǎng)，得來全不費工夫！
刁世幡望著他道：“既然已經(jīng)說了，那就干脆說說清楚。你來這兒到底想干什么？”
賀天龍又不吭聲了。
刁世幡慢悠悠道：“你不說？那我替你說了吧。你知道我女兒要出嫁了，想來趁亂打劫是不是？”
賀天龍瞪了他一眼，切齒道：“我落到你手里，算我倒霉，愿殺愿剮隨你便，何必廢話！”
“好！痛快！”
刁世幡拍拍賀天龍的肩膀，回頭下令：“把他捆結(jié)實點，找輛車送到縣城去，省得夜長夢多！”
話音剛落，夏先生就喊道：“等一等！別這么做！”
刁世幡望著他問：“為什么？”
夏先生說：“賀天龍手下有不少悍匪，他們得知賀天龍被抓，一定要來報復(fù)，殺人放火?！?p> “沒事！”刁世幡信心十足：“我有一支衛(wèi)隊，訓練有素，武器精良，不怕他們！”
夏先生連連搖頭：“常言道，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況且那些土匪都是亡命徒，真要是打起來，后果難料啊。”
聽到這兒，刁世幡猶豫了。他在廳上來回踱了幾圈之后，吩咐手下：“先把他關(guān)起來！”
賀天龍被帶了出去。走出旁廳的時候，他回頭狠狠瞪著夏先生，像是在發(fā)出死亡威脅。
刁世幡卻對夏先生感激不已，親熱地握著他的手說：“今天多虧先生將他看破，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啊！”
夏先生笑道：“也是湊巧了，正好被我撞上。說到底還是老太爺有福，才能逢兇化吉?！?p> 刁世幡仰著臉哈哈大笑。此前他對這位夏先生還有幾分戒心，現(xiàn)在戒心已變?yōu)榘俜种攀男湃瘟恕?p> “夏先生，你看對賀天龍如何處置才好？”
刁世幡虛心求教。夏先生想了想，說道：“根據(jù)我的判斷，土匪早晚一定會來。老太爺應(yīng)該抓緊時間做好戰(zhàn)備，同時向皇軍求援。到時候內(nèi)外夾攻，可以將土匪一舉殲滅?！?p> 刁世幡皺起了眉頭，緩緩道：“先生的辦法好是好，不過……恐怕皇軍未必能來?！?p> “為什么？”夏先生問：“難道皇軍會不給老太爺面子？”
“問題不在這兒?！钡笫泪φf：“夏先生你不知道，皇軍兵力有限，駐扎在縣城的部隊只有一個小隊，不足百人。他們的主要任務(wù)是對付游擊隊，不會管土匪的事情?！?p> 夏先生微笑道：“老太爺?shù)膿牟粺o道理，不過此一時彼一時，現(xiàn)在情況已經(jīng)變了?！?p> “哦？此話怎講？”刁世幡問。
夏先生侃侃而談：“自從美國向日本宣戰(zhàn)之后，日本急于從中國脫身，集中力量對付美國人，所以一方面加緊進攻，逼老蔣投降，另一方面大搞日中親善，鞏固已經(jīng)占領(lǐng)的地區(qū)?！?p> 刁世幡微微點頭：“我有點懂你的意思了?！?p> 夏先生說：“老太爺不是正要嫁女兒嗎？若以這個名義發(fā)出邀請，我想皇軍不會不來。而只要一來，那就由不得他們了?！?p> “先生的意思是？”
“那些皇軍平日里也是粗茶淡飯，清苦得很。老太爺對他們好吃好喝好招待，他們一定很高興，愿意多住些日子。這期間要是土匪來了，他們能袖手旁觀嗎？我想不會吧？”
刁世幡喜形于色：“先生說的對！說的對！多謝指教！”
夏先生連連擺手：“老太爺這么說就見外了，我和天壽是同學，將來還要與老太爺合作，我們是自家人。”
一番話講得誠懇親切。刁世幡心里熱乎乎的，慨然道：“合作建倉庫的事，待會兒咱們再細細商量。”
他想了想，又說：“對了，給皇軍的邀請函要用日文書寫，這兒沒人會寫，只能有勞先生了。”
“好說，我這就寫?！?p> 夏先生要來紙筆，開始寫信。
刁世幡倒背雙手在一邊看著。其實他家里并非沒有懂日語的人，他之所以撒謊，是想最后考驗一下這位夏先生。
邀請函很快就寫好了。刁世幡也徹底放心了。
當晚，他用一頓豐盛的酒席招待夏先生和他的隨從。席間達成了合作協(xié)議，并做了進一步商討，雙方越談越熱乎。刁世幡盛情邀請夏先生多住幾天，等參加完他女兒的婚禮再走。夏先生欣然答應(yīng)。
吃過晚飯，刁世幡親自帶夏先生和他的隨從去客房安歇。夏先生立了大功，理應(yīng)獲得這樣的優(yōu)待。
次日一早，刁世幡派人去縣城送邀請函。日軍小隊長山本告訴來人，為了體現(xiàn)日中親善，他會應(yīng)邀前往馬橋鎮(zhèn)。
一切都不出夏先生所料。刁世幡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三天后，刁世幡的小女兒要出嫁了。
這個女兒是他三姨太生的，最受寵愛，婚禮也辦得格外隆重。刁世幡出錢，讓整個馬橋鎮(zhèn)張燈結(jié)彩，熱熱鬧鬧，一片喜慶氣氛。
不過喜慶只是表面現(xiàn)象，做做樣子的，暗地里刁府上下高度戒備，嚴防土匪前來偷襲。自家在明處，土匪在暗處，不能不讓人神經(jīng)緊張。但好在還有皇軍助陣，有恃無恐。
按照約定，山本一行應(yīng)該在婚禮前一天下午到。這天刁府一大早就忙著殺豬宰羊，為晚上的歡迎筵席做準備。豬是常州的黑毛豬，羊是湖州的白綿羊。這些東西以前平常得很，但如今因世道混亂，交通阻絕，都成了稀罕物，好不容易才弄來的。
傍晚時分，筵席已準備停當，可是山本一行卻不見蹤影。眼看暮色漸濃，刁世幡心里開始打鼓了。
“山本太君怎么還不來？”他憂心忡忡地對夏先生問：“你看會不會出什么意外？”
“不會的，老太爺不用擔心。”夏先生說：“山本太君一定有事耽擱了，稍微晚一點到?！?p> 刁世幡一邊踱步一邊自言自語：“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好像要出事。”
夏先生安慰道：“老太爺盡管放心，這一帶除了土匪賀天龍，總的來說還算太平。現(xiàn)在賀天龍被抓，土匪群龍無首。況且皇軍訓練有素，戰(zhàn)斗力很強，誰敢對皇軍下手，那是把砒霜當白糖吃，找死！”
刁世幡點點頭，長出了一口氣道：“說的沒錯。聽你這么一分析，我就安心多了?！?p> 話音未落，只見一個仆人急急忙忙朝這兒跑來，嘴里喊著：“不好了！老爺，不好了！”
他驚慌失措，顧上不顧下，結(jié)果腳絆在門檻上，撲通摔了個狗吃屎，門牙都磕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