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碧云要搞臭林媛媛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但她并不滿足，還想讓收益最大化。她估摸著沈方差不多就要從飯館回來了，到時候可以當(dāng)場修理他，讓他尾巴夾得緊一點，再緊一點。
如她所料，很快沈方就出現(xiàn)在弄堂里，但不知為什么阿牛也跟來了。此刻她沒空多想，一種貓逗老鼠的興奮正充斥在她心頭。她是貓，沈方和林媛媛就是可憐的老鼠。
等沈方走近，她來了個先禮后兵，笑盈盈問：“老公你回來了？晚上生意還好嗎？”
“馬馬虎虎?！鄙蚍秸f：“你在這兒干什么呢？”
“屋里太熱了，出來涼快一下，聊聊天。”
朱碧云望著沈方，臉上的笑容變得詭譎陰險：“剛才我正跟他們說香水的事情呢……”
“對了，”沈方打斷她：“說到香水，我正要告訴你呢，香水找到了。”
朱碧云一愣：“你說什么？香水找到了？在哪兒？”
“在這兒?！焙竺娴陌⑴Ｄ贸鲆恢徊Ａ浚骸斑@是你的東西吧？”
“沒錯！就是它！”
朱碧云接過香水，揭開蓋子聞了聞，納悶這東西怎么會跑到阿牛手里？真是奇了怪了！
她是個聰明人，眼珠一轉(zhuǎn)就明白了，一定是沈方讓阿牛出來頂缸。阿牛是他徒弟，不得不答應(yīng)。哼，你想丟卒保車？沒那么容易！阿牛一直待在飯館里，哪有機會偷香水？這么簡單的道理都不懂，簡直比豬還笨！
她自以為勝券在握，朝阿牛拿腔拿調(diào)地問：“你老實講，這香水從哪兒來的？它怎么會在你手里？”
阿牛說：“我講不清楚，讓他告訴你吧?！?p> “他？他是誰？”
“看見就知道了。”
阿牛朝后面招了招手，喊道：“阿康，你過來！快一點！”
阿康是附近一家南貨店的小開，也就是少爺?shù)囊馑肌?p> 不過把阿康稱作小開實在不恰當(dāng)，他一點都不小，今年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長得白白胖胖的，卻又癡又儍。據(jù)說他出生的時候難產(chǎn)，卡在那兒就是出不來。眼看要出人命，接生婆慌了手腳，措施不當(dāng)，結(jié)果把腦子搞壞了。
阿牛把阿康拽過來，拍拍他肩膀說：“這香水從哪兒來的，你原原本本告訴老板娘?！?p> 阿康用力吸了吸黃龍鼻涕，絮絮叨叨地說：“那天晚上，老頭子肚子疼，要拉粑粑了，讓我替他看店。我不肯，老頭子敲了我一記毛栗子，好痛哦！你們看，頭上包還在呢！”
阿牛知道他的毛病，東拉西扯的，說起來沒完，要是不打斷他，無軌電車會開到法蘭西去。
“行了行了！”阿牛不耐煩地說：“你的流水賬沒人要聽，我們要聽香水的事！這瓶香水到底哪來的？”
“不要急嘛，我會說的?！卑⒖涤治宋S龍鼻涕：“我坐在店里玩香煙牌，水滸一百零八將，數(shù)來數(shù)去缺了一張。我正蹲在地上找呢，聽見有人砰砰砰敲柜臺，嚇了我一跳?？墒桥榔饋硪豢?，一個人都沒有?！?p> 白大嘴說：“見鬼了！見鬼了！”
張大順說：“一定是狐貍精！”
朱碧云是個很迷信的人，她忘了香水的事，一驚一乍地問：“后來呢？后來怎么樣？”
阿康拍著心口說：“我嚇?biāo)懒?，嚇得哇啦哇啦喊救命。這時兩個女人跳出來，拍著手哈哈大笑，原來這兩個小婊子躲在柜臺下面。我說你們別這樣，人嚇人要嚇?biāo)廊说摹！?p> 朱碧云問：“那兩個小婊子是誰？你認(rèn)得嗎？”
“認(rèn)得，”阿康說：“一個是嬌鳳，一個是美鳳。”
聽說是自己女兒，朱碧云的臉一下變成了豬肝色。周圍的人則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團。
像所有的腦殘一樣，阿康反應(yīng)很遲鈍，他沒有笑，甚至沒有注意周圍的情況，只管往下講：“她倆拿著一瓶香水，想要賣給我。我問多少錢？她們說四塊銀元。我說太貴了，不要。”
白大嘴說：“喲，阿康，你還挺精的嘛！”
張大順說：“別看他儍，儍進不儍出！”
阿康不理他們，繼續(xù)講：“她們說，這是法國名牌香水。我跟她們討價還價，最后討到兩塊銀元，我才買的?！?p> 阿牛盯著他，一字一句道：“這么說，香水是嬌鳳美鳳賣給你的？”
“沒錯，就是她倆賣給我的?！卑⒖悼迒手樥f：“結(jié)果老頭子打了我一頓，還罰我跪搓板?！?p> “啊哈！原來如此??！”
白大嘴喊了一聲。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到朱碧云身上，那是嘲弄、譴責(zé)、鄙夷的目光。
張大順撇嘴道：“鬧了半天偷香水的不是媛媛，是嬌鳳美鳳?。∵@不是賊喊捉賊嗎？”
白大嘴嬉皮笑臉：“剛才沈太太怎么說的？對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孩子會打洞。說的真好！說的真好！”
大伙一陣哄笑。
朱碧云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指著阿康喊：“你胡說八道！你一個大男人要香水干什么？”
阿康說：“這……這是給我老婆買的嘛。”
白大嘴說：“阿康不久前剛結(jié)婚，買香水送給老婆合情合理！”
張大順說：“阿康的老婆雖然跛腳，臉上有幾顆麻子，但身材還是蠻好的，難怪阿康疼她?！?p> 朱碧云朝阿康頓足咆哮：“你胡說！你造謠！他們給了你多少錢，讓你來陷害我女兒？說！你說！”
她欺負(fù)阿康儍，手指戳到了他鼻子上。
阿康還是那副肉噗噗的樣子，不緊不慢地說：“老板娘，你別碰我，被我老婆看見，她要生氣的?！?p> 大伙又是一陣哄笑，音量如此之大，惹得附近的窗戶里一下子探出了好幾顆腦袋。
有時候笑聲比咒罵更讓人受不了。朱碧云氣急敗壞，跳著腳喊：“別聽他胡說！那都是他瞎編的！根本沒這回事！一定是別人給了他錢，讓他對我女兒栽贓陷害！”
這時王保長恰巧搖著芭蕉扇走來，接口道：“誰這么大膽，竟敢陷害你女兒？不要命啦？”
“他！就是他！這個混賬王八蛋！”
朱碧云指著阿康，怒氣沖沖：“他說香水是我女兒賣給他的，這絕不可能！王保長，你要替我做主??！”
“沒問題！”王保長端著架子說：“當(dāng)官就要為老百姓做主，光明正大兩袖清風(fēng)！”
阿牛見阿康有點慌，忙說：“阿康講的都是事實，他從來不撒謊的，這誰都知道?！?p> 白大嘴說：“阿康這呆腦瓜，想撒謊他撒得出來嗎？”
張大順說：“香水一定是嬌鳳美鳳賣給他的，絕不會錯！”
“對對！一定是這樣！”
“阿康不會撒謊，他的話靠得住！”
在一片鼓噪聲中，賈半仙搖頭道：“話不能說死，路不能走絕。阿康雖然傻，錢他還是認(rèn)識的，他被別人收買也有可能?！?p> 這番話對此刻的朱碧云來說，就像落水者抓到了一塊木板，拍著巴掌喊：“說的對！說的對！”
賈半仙接著說：“我看現(xiàn)在最好的辦法是當(dāng)面對質(zhì)。阿康撒沒撒謊，一對就清楚了。”
朱碧云愣在那兒，雙手還保持著拍巴掌的姿勢。
王保長點頭道：“賈半仙說的有道理，就這么辦！”
阿牛問阿康：“怎么樣？你敢不敢對質(zhì)？”
阿康拍著肥厚的胸脯：“敢！我敢！”
“很好！”王保長轉(zhuǎn)向朱碧云：“沈太太，你把你兩個女兒叫來，跟阿康當(dāng)面對一對！”
朱碧云滿臉通紅，支支吾吾：“真不巧，她們……她們不在……”
“她們上哪兒去了？”
“我……我不知道……以后再說吧?！?p> 王保長正色道：“怎么能以后再說呢？這事很嚴(yán)重，要趁熱打鐵，當(dāng)著眾人的面搞搞清楚！”
“對對！烏龜爬門檻，就看這一番！”
“我們都等著看呢，到底誰偷的香水！”
“誰不敢對質(zhì)誰就是賊！”
面對大伙的鼓噪，朱碧云陣腳大亂，完全喪失了戰(zhàn)斗力，說話前言不搭后語，汗珠子滴里搭拉往下淌。
趁這機會，沈方悄悄移動腳步想要離開，不料朱碧云眼尖，一把拽住了他。
“你干什么去？”她瞪著他問。
沈方猝不及防，慌亂中露了底：“我……我看看她們在不在家?！?p> 正飽受煎熬的朱碧云這下找到了發(fā)泄對象，頓時滿血復(fù)活，指著沈方的鼻子厲聲斥罵：“我說不在就不在，還看什么看！你存心跟我作對是不是？死老頭子，胳膊肘往外拐，跟著別人瞎起哄！你以為老娘好欺負(fù)??？告訴你，老娘可不是鄉(xiāng)下人，比保長大不少的官也見過幾個，沒啥了不起的！哼，想跟老娘斗，你還差得遠(yuǎn)呢！”
她這番話摟草打兔子，把在場的人全都摟進去了。說完一咬牙一跺腳，噔噔噔離去，腳步重得像打夯。
她一走，喧鬧的弄堂忽然安靜下來，除了沈方所有的人都在搖頭，整齊劃一，像聽到口令似的。
阿牛拍拍阿康，塞給他兩塊銀元：“謝謝你阿康，今天你立了大功！”
阿康咧著大嘴，笑得很開心，因為一來難得被人稱贊；二來拿回了錢，可以堵老頭子的嘴了。
沈方替外甥女討回了清白，但心里卻并不好受。剛才那一幕摧毀了他男人的尊嚴(yán)，暴露了他的無能和無用，讓他深感羞愧，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
白大嘴哪壺不開提哪壺，拍拍沈方說：“這個女人太囂張了，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
張大順也來火上澆油：“她這是騎著老沈的脖子拉屎??！”
大伙七嘴八舌，紛紛替沈方抱不平。
“真是的！太過分了！”
“一個女人家怎么這樣！”
白大嘴給沈方支招：“你怕她什么呀！木魚不敲不響，蠟燭不點不亮，揍她一頓她就老實了！”
張大順說：“這樣的老婆要她干什么，干脆休了她，讓她滾蛋，另外找個好的。”
白大嘴和張大順的建議又引發(fā)了一場熱烈討論，你一句我一句，過街樓里像開了鍋似的。
“靜一靜！各位靜一靜！”
王保長舉著芭蕉扇，正顏厲色道：“我王某人大小是個官，按理說不應(yīng)該輕易發(fā)表意見，但我實在忍不住。老沈啊，你實在太窩囊了，被她欺負(fù)成這個樣子，男人的臉都被你丟盡了！白大嘴說的對，你怕什么呢？跟她干！天塌下來我替你兜著！”
大伙鼓掌歡呼，紛紛朝王保長豎大拇指。
“王保長有擔(dān)當(dāng)，不是那種只撈不干的渾官狗官?！?p> “王保長天生就是當(dāng)官的料，瞧他這張紅中臉！”
王保長得意地晃著腦袋：“我王某人做事有三對，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中間對得起老百姓?！?p> “說得好！佩服！佩服！”
賈半仙對王保長嘖嘖稱贊，隨后話鋒一轉(zhuǎn)：“不過還有兩句話，叫作君子動口不動手，好男不跟女子斗。沈老板是個老實人，讓他動手也難為他了。不如這樣，我去把那個女人叫來，請你調(diào)教調(diào)教她。”
說完也不管王保長同不同意，拖著木屐啪嗒啪嗒走了。
幾分鐘后，朱碧云跟著賈半仙到來，只見她臉色鐵青，兩眼通紅，腮幫子上的橫肉一蹦一蹦的，那模樣有點嚇人。
大伙見她來者不善，呼啦聚攏在王保長周圍，左右排列著白大嘴、張大順這哼哈二將，瞪著眼睛嚴(yán)陣以待，那架勢就像古代打仗一樣。
朱碧云越走越近了，大伙的心情也越來越緊張。就在這時，王保長忽然皺起了眉頭，呻吟道：“哎喲喲，不好！我肚子疼！”
他對走到跟前的朱碧云說：“你等著，我去拉泡屎再來?！?p> 說完他就捂著肚子一溜煙跑了。大伙干瞪眼，一下潰不成軍。
劉阿婆嘀咕：“死鴨子嘴硬?！?p> 朱碧云也看出來了，她雙手叉腰，用挑釁的目光掃視眾人：“聽說王保長要調(diào)教調(diào)教我？你們大概以為我不敢來吧？我偏偏來了！”
她雙手叉腰，晃了晃腦袋：“哼，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還不知誰調(diào)教誰呢！老娘可不是好惹的！”
她的目光最后定在沈方身上：“時間不早了，還不回家去，待在這兒干什么？走啊！”
最后那句“走啊”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明顯的壓力。沈方遲疑了一下，低下頭跟著她離去。
大伙望著他們的背影一陣嘆息。
這時王保長探頭探腦的回來了，見朱碧云不在，立馬精神起來，擼著袖子嚷嚷：“雌老虎呢？叫她等著怎么走了？我還要調(diào)教她呢！”
白大嘴拍拍他說：“得了王保長，別逞威風(fēng)了，見好就收吧。”
王保長眼睛一瞪：“見好就收？這話什么意思？”
張大順撇嘴道：“王保長，你這泡屎拉得挺快呀，莫非吃了巴豆大黃？”
“王保長別的本事沒有，盡放馬后炮?！?p> “王保長，你怕雌老虎就明說唄，何必裝肚子疼呢？”
大伙你一言我一語，嘲笑王保長。王保長急了，拍著胸脯喊：“什么話！我王某人好歹是個官，我會怕她嗎？真是的！去！去把她叫來！今天我非收拾收拾她不可！”
劉阿婆擺手道：“算了算了！我看你們這些人啊，一個個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賈半仙斜了她一眼：“劉阿婆，聽你這口氣，好像你有什么高招？我們洗耳恭聽?！?p> 劉阿婆說：“我也沒啥高招，只知道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大伙與其在這兒耍嘴皮，還不如實實在在的幫沈方想個辦法呢。”
大伙連連點頭：“說的對！說的對！”
于是一場獻計獻策的討論會在過街樓里召開了，你一言我一語，開了好幾個鐘頭，到深夜才散。
此后的幾天，沈方和林媛媛的日子很不好過。當(dāng)眾受辱的朱碧云把他倆當(dāng)出氣筒，成天罵過來罵過去，而且花樣翻新，不帶重復(fù)的。她罵人的水平已經(jīng)到達了相當(dāng)高的境界。
這天晚上，她正像往常一樣罵罵咧咧，外面忽然傳來敲門聲。開門一看，來人是個保安團的軍官，身高馬大，軍裝筆挺，腰里別著手槍，背后還跟著一個馬弁，威風(fēng)凜凜的站在那兒。
朱碧云一看就矮了半截，賠笑問：“先生找誰??？”
“找我表叔?！避姽倩卮稹?p> “表叔？”朱碧云小心地問：“不知先生的表叔是哪一位？”
這時沈方出來了，軍官看到他，大聲招呼：“表叔！表叔！”
沈方一愣：“你是誰?。俊?p> 軍官說：“我是阿彬呀，你不認(rèn)識我了？”
沈方揉了揉眼睛，恍然道：“哦，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你是阿珍表姐的三兒子對吧？”
軍官笑道：“對對，表叔記性真不錯?！?p> 沈方又驚又喜：“想不到你會來，請進請進！”
軍官在客堂間坐下。沈方給他泡了一杯茶：“阿彬，你家里都好吧？”
軍官說：“托表叔的福，家里還好。表叔你怎么樣？”
“我？唉，一言難盡??！”
沈方嘆口氣，朝旁邊的朱碧云瞟了一眼。朱碧云那張臉頓時變得僵硬了。幸好沈方?jīng)]再說下去，轉(zhuǎn)移了話題：“阿彬啊，很多年不見，你怎么忽然來了？有什么事嗎？”
“沒事，”軍官說：“我最近剛調(diào)防到上海，抽空過來看看表叔，代我媽問候你一下。”
“謝謝，也代我問你媽好?！鄙蚍礁锌赝骸澳阈r候我還抱過你呢，想不到如今你當(dāng)大官了?！?p> 軍官拍了拍皮帶上的手槍說：“我這官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營長，手下管著五六百人。今后要是有誰欺負(fù)表叔，告訴我一聲，我他媽收拾他，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聽見這番話，朱碧云嚇得臉都綠了，半晌都沒緩過來。
這位阿彬的威懾力比吊死鬼還強，從此朱碧云變得像根蔫茄子，她兩個女兒也不敢再囂張，家里太平了許多。
沈方對老鄰居們感激在心，因為這條狐假虎威之計就是他們想出來并付諸實施的。但他也知道，計策雖好卻治標(biāo)不治本，眼下的太平難以長久維持，不知什么時候矛盾又會爆發(fā)。
沈方整天心事重重。唉，有什么辦法呢？一點辦法都沒有！泥蘿卜吃一段揩一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