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說，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
就在熊彪壯烈犧牲的同一天，在上海的一所醫(yī)院里，沈方潦潦草草、悄無聲息的離開了人世。
沈方死于心肌梗塞。但也可以說是被朱碧云氣死的。假如沒有那場激烈的爭吵，他不會死。
自從沈方那個“當(dāng)營長的表侄兒”來過之后，朱碧云老實了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不敢亂說亂動。這是違背她本性的，她很難受，很郁悶，很想突破禁錮重振雄風(fēng)。也該著沈方倒霉，那天晚上她從外面回來，見白大嘴、張大順等人扎堆聊天，便躲在墻角偷聽。
“嘿，你們發(fā)現(xiàn)沒有？近來沈方身體好多了，臉上有了血色，講話聲音也響亮了?！?p> “沒錯，以前他像根蔫茄子，現(xiàn)在精神多了。”
“這都是沈方那個表侄兒的功勞啊。雌老虎再兇再橫，見了腰里帶槍的她也害怕。”
“不過歸根到底還是你白大嘴的功勞，這條狐假虎威的妙計是你想出來的，沈方得好好謝謝你?！?p> “不不，這是大家的功勞、大家的功勞，我們一塊商量的?！?p> 聽到這兒，朱碧云恍然大悟，鬧了半天那個當(dāng)營長的表侄兒是假的！我上當(dāng)了！
朱碧云又憤怒又高興。憤怒的是自己裝孫子裝了這么久，高興的是可以咸魚翻身當(dāng)家做主了。
在人們的印象里，悍婦都是些張牙舞爪的草包。其實并非如此。朱碧云很有頭腦，懂得師出有名的重要性，所以她暫時忍耐，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她在等機會。
她并沒有等多久，機會很快就來了。
在德國納粹的壓力下，日本人不斷收緊對猶太難民的封鎖，導(dǎo)致猶太難民的境況越來越惡劣，陷入饑寒交迫之中。
雅辛的情況同樣如此，他雖然在俄國酒吧有一份彈鋼琴的工作，但收入菲薄，難以維持生計，所以林媛媛每次去學(xué)琴都會帶一大包吃的給他，饅頭、包子、燒餅等等。
這件事沈方瞞著朱碧云，不敢讓她知道。但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最后消息還是傳到了她耳朵里。很好！時機已經(jīng)成熟，可以發(fā)難了！
這天又是林媛媛學(xué)琴的日子，她照例先去沈記飯館，拿舅舅給她準(zhǔn)備好的食物。她哪里知道，朱碧云正埋伏在外面等著抓現(xiàn)行呢。就在她想要出門的時候，朱碧云突然闖了進(jìn)來。
“站?。 彼齾柭暫鹊溃骸澳闶掷锬玫氖裁?？”
林媛媛毫無思想準(zhǔn)備，一下愣住了，臉漲得通紅。
突然襲擊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朱碧云趁勝追擊：“你啞巴啦？手里拿的什么？說呀！你說呀！”
林媛媛被她惡狠狠的樣子嚇到了，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沈方見狀忙跑過來說：“干嘛大驚小怪的，幾個饅頭包子，讓她帶去給雅辛先生嘗嘗?！?p> “哼，嘗嘗？你騙誰啊！”朱碧云哼道：“一個兩個說嘗嘗倒也罷了，這么一大包還能說嘗嘗嗎？”
沈方被頂?shù)脧埧诮Y(jié)舌。
朱碧云指著他的鼻子喊：“我一直把你當(dāng)老實人，想不到你也會搗鬼！你還有什么事情瞞著我？老實交代！”
沈方想緩和一下氣氛，陪笑道：“什么搗鬼不搗鬼，雅辛先生不收媛媛學(xué)費，送點吃的給他也是應(yīng)該的，禮尚往來嘛?！?p> 朱碧云冷笑道：“什么禮尚往來！收不收學(xué)費誰知道！也許明里不收暗里收、當(dāng)面不收背后收！”
“沒那種事情，”沈方說：“不收就是不收，我保證！”
朱碧云又是一聲冷笑：“別拿我當(dāng)傻子！我算是看透你了，現(xiàn)在你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
沈方搖頭苦笑：“好吧好吧，信不信隨你便，反正事實就是如此，我不會騙你的?！?p> “這話虧你說得出口！”朱碧云喊道：“你摸著心窩想一想，你騙我的事情還少嗎？”
沈方心虛，不敢戀戰(zhàn)，回頭對外甥女說：“時間不早了，你快走吧，別讓老師等你。”
林媛媛巴不得逃離這個是非之地，趕緊抱著小提琴跑出店門。
沈方轉(zhuǎn)身要回廚房去，朱碧云一把拽住他：“等一等！你把話講講清楚，你哪來的錢付學(xué)費？”
沈方很無奈：“你說什么呀！人家根本就沒收學(xué)費！”
“我才不信呢，世上哪有這么好的人？不收學(xué)費他喝西北風(fēng)?。俊?p> 朱碧云越說越理直氣壯，嗓門也越來越大。
沈方重重的嘆了口氣：“人家確實沒收學(xué)費，我可以對上帝發(fā)誓，這你總該相信了吧？”
“見你的鬼！我不信不信就是不信！”朱碧云喊道：“你付了學(xué)費還不算，還給他送這么多吃的，你好大方呀你！你不過是個芥菜籽一樣小的小老板，裝什么大瓣蒜！”
沈方忍到這會兒，實在忍不住了，也抬高了嗓門：“你這不是胡攪蠻纏嗎？真不像話！等我表侄兒來了，讓他評評這個理！”
這是沈方的撒手锏，以前只要提到這個表侄兒，朱碧云立馬就蔫了?？墒墙裉觳灰粯?，她非但沒蔫，反而放聲大笑起來。
沈方惶惑地看著她：“你……你笑什么？”
朱碧云搖頭晃腦：“老實告訴你吧，我正等著你這句話呢！”
沈方喃喃問：“你什么意思？”
“這還不明白？你的西洋鏡穿幫了！那個所謂的表侄兒是假的！你讓他來演戲，上門嚇唬我！”
朱碧云這番話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從鼻孔里哼出來的，她實在太得意了。而沈方卻目瞪口呆，臉色蒼白。
朱碧云盯著他問：“怎么樣？沒冤枉你吧？”
沈方低下頭，無話可說。他此刻的感覺就像小偷掏錢包時，手被人抓住了一樣，連抵賴的勇氣都沒有了。
此刻的朱碧云則窮追不舍，盡情發(fā)泄。由于已經(jīng)憋了很長時間，說出來的話特別惡毒特別難聽，凡是有點血性的人非跳起來不可。但假如她沒扯到林媛媛身上去，沈方還是能忍住的，畢竟幾年下來已經(jīng)有了免疫力，可是她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
“你那個外甥女也不是好東西，鬼鬼祟祟的！”朱碧云咆哮：“我不想看見她！今后不許她在家里??！”
“我沒聽錯吧？”沈方問：“她不住家里住哪兒？”
朱碧云說：“讓她睡在飯館里！”
“你說什么？”沈方一下跳起來：“你……你太過分了！憑什么不讓她在家里??？”
“就憑她一不姓沈二不姓朱，她姓林！”
“她是我外甥女！是我的親人！”
“我不管！她跟我八竿子打不著，不能待在我家！”
“你家？什么你家？那明明是我家！我說了算！”
“男主外女主內(nèi)懂不懂？男人只管掙錢養(yǎng)家，我是家主婆，家里的事情我做主！”
這時阿牛從廚房里跑了出來。老板和老板娘經(jīng)常吵架，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本不想插手，可是眼見得兩個人越吵越兇，只好出來勸一勸。
“師父，已經(jīng)三點多鐘了，夜市的菜還沒備好呢，走吧走吧?！?p> 阿牛把沈方往廚房里拽，沈方也就順勢打算撤退。但朱碧云積攢的怨恨還沒發(fā)泄完，她不依不饒，追著沈方喊：“你給我聽著，我不想看見她！讓她走！否則我跟你沒完！”
這個女人實在太過分了！沈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直竄天靈蓋。他猛的甩開阿牛，朝朱碧云喊道：“你也給我聽著，她不會走的！她是我外甥女，我的家就是她的家！”
打仗若沒有對手，自己唱獨角戲，那是很無聊的。沈方的反擊調(diào)動了朱碧云好戰(zhàn)的神經(jīng)，讓她的腎上腺素大量分泌。她激動得滿臉通紅，跳著腳喊：“你再說一遍，她到底走不走？”
沈方和她相反，臉色鐵青，顫巍巍道：“再說十遍也行！她不走不走絕對不走！”
朱碧云咆哮：“她不走是不是？那我走！咱們離婚！”
沈方是個很要面子的人，剛結(jié)婚就離婚，實在丟人現(xiàn)眼。朱碧云掐準(zhǔn)了他的罩門，把離婚當(dāng)成最厲害的武器，屢試不爽?？伤f萬沒想到，這一次撒手锏竟然失靈了，沈方一咬牙說：“好！離就離！”
朱碧云愣在那兒，兩只眼睛吧唧吧唧眨個不停。
沈方催促道：“怎么個離法，你說吧！怎么不吭聲？說呀！你說呀！”
朱碧云終于從驚愕中緩過神來了，她把手伸到沈方面前：“給我三根大黃魚，我?guī)е畠毫ⅠR就走！”
沈方吃了一驚：“什么？三根大黃魚？你……你獅子大開口！”
朱碧云咆哮：“什么獅子老虎！要離婚就拿錢來！”
沈方哆哆嗦嗦：“我哪有這么多錢？剛才你說了，我是個芥菜籽一樣小的小老板……”
“你別想鉆空子！”朱碧云緊咬不放：“要離婚就得給錢！三根大黃魚，給我拿出來！”
沈方說：“三根？我連半根都沒有！”
朱碧云哼道：“沒錢就想打發(fā)我？做夢！”
她話不多，但鏗鏘有力，字字千斤。
阿牛見師父手按著心口，臉白得像死人一樣，不禁嚇了一跳，忙半扶半拽的把他弄進(jìn)廚房，搬椅子讓他坐下，給他倒了一杯熱茶：“師父，你喝口水，休息一下?！?p> 沈方閉著眼睛喘粗氣，半晌才緩過來，喃喃道：“離就離，我受夠了……受夠了……”
阿牛朝店堂里探了探腦袋，見朱碧云已經(jīng)走了，回頭說：“是啊師父，長痛不如短痛，離了倒也干脆。不過，她要那么多錢……”
“我想辦法借，”沈方咬著牙說：“無論如何也要離，跟她一刀兩斷！我實在受夠了！”
沈方這次真的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但3根金條可不是小數(shù)目，他想來想去，如今大家日子都不好過，能求助的只有一個人——龐金海。
阿牛搖頭道：“師父別怪我多嘴，你最好別去找他?！?p> “為什么？”沈方問。
阿牛說：“我覺得龐金海這個人勢利得很，他不會搭理你的，你別去找釘子碰?！?p> 沈方卻信心十足：“你不明白，當(dāng)年沈龐兩家是門對門的鄰居，龐金海小時候經(jīng)常來我家混吃混喝，從不見外，后來他還差一點作了我妹夫，多少總要給點面子吧？”
阿牛對師父的話很不以為然，但想想除了龐金海也實在沒人可找了，所以只能閉嘴。
沈方借錢心切，次日又恰逢星期天，估計龐金海在家，于是這天下午他冒著細(xì)雨，前往福開森路找龐金海。
經(jīng)歷了軍統(tǒng)的刺殺之后，如今龐家那幢英國鄉(xiāng)村式別墅戒備森嚴(yán)，圍墻上架起了帶刺的鐵絲網(wǎng)，鑄鐵大門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
沈方硬著頭皮，在門外叫了半天，總算出來一個佩槍的門衛(wèi)，問他有何貴干？沈方報上自己的姓名，陪笑道：“我是龐會長的老相識，有事求見，不知他在不在家？”
門衛(wèi)沒有回答，只是用鄙視的目光打量他。
沈方竭力擠出更多的笑容，低聲下氣道：“龐會長在家的話，請你通報一下，麻煩你了?！?p> 這一切終于起作用了，門衛(wèi)說了聲“在這兒等著”，轉(zhuǎn)身朝那幢堂皇的大宅子走去。
上海的冬天是很冷的，碰上刮風(fēng)下雨就更冷了。沈方縮著脖子抱著膀子，在門衛(wèi)室外面苦苦等候，等了半天也不見那個門衛(wèi)回來。糟糕的是他還沒帶傘，衣服都淋濕了。
沈方想起了阿牛的勸告，也許我真不該來？現(xiàn)在怎么辦？走，不甘心；等，又不知要等到幾時？
就在他進(jìn)退兩難的時候，一個彪形大漢走過來問：“你是什么人？在這兒干什么？”
此人拳頭大胳膊粗，身穿皮夾克，腰帶左邊掛著手槍，右邊掛著匕首，一看就令人心悸。沈方哆哆嗦嗦，把對門衛(wèi)講過的話又重復(fù)了一遍。大漢說：“別在外面淋雨了，請到里面坐吧。”
大漢把沈方讓進(jìn)門衛(wèi)室，還給他泡了一杯熱茶，讓他暖暖手。想不到這個外表兇悍的人良心倒不錯。沈方很是感激，拱手道：“能不能請教一下老兄的尊姓大名？”
大漢說：“我是龐會長的司機，我叫石鐵山?！?p> 沈方說：“多謝老兄照應(yīng)。我開了一家小飯館，叫作沈記飯館，在觀音橋下。老兄幾時有空請過來喝酒，嘗嘗我拿手的醬爆肉、炒鱔絲?！?p> 石鐵山敷衍道：“好的好的，謝謝了?！?p> 這時那個門衛(wèi)終于晃晃悠悠的回來了，叫沈方趕快進(jìn)去，龐會長在小客廳等著。
沈方走出門衛(wèi)室，又回頭對石鐵山叮囑了一句：“咱們就說定了，你一定要來噢。我的飯館叫沈記飯館，在觀音橋下?！?p> 沈方走進(jìn)大宅子，只見一個仆人站在門口，看著有點面熟。他遲疑了一下，問道：“你是不是姓楊？”
“對對，我是楊金保?！逼腿诵ξf：“沈先生記性這么好，還認(rèn)識我，真難得啊。”
仆人態(tài)度好，想來主人也不會差。沈方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楊金保躬身道：“龐會長在小客廳專等，請跟我來?！?p> “那就有勞你了?！鄙蚍秸f。
楊金保做了個請的手勢：“不客氣，跟我來吧?！?p> 沈方跟著他穿過寬敞的大廳和走廊，來到一個房間。
這兒說是小客廳，其實并不小，比沈方家的客堂間至少大一倍。里面裝飾奢華，白色家具上鑲嵌著金色花紋，顯得富麗堂皇。屋角一座大立鐘比人還高，屋頂垂下一盞漂亮的水晶吊燈，燈光溫暖柔和。
龐金海迎上來，熱情地握住沈方的手：“大哥，真想不到啊，哪陣風(fēng)把你給吹來了？”
不等沈方回答，他又把沈方摁到沙發(fā)上：“請坐請坐。你能來我太高興了。金保，給沈先生泡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