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點三十分,開閘?!?p> “出大堡一千三百步。”
“飲水,三十秒?!?p> “排泄,兩分鐘?!?p> “進食,五分鐘”
“入場,兩千步?!?p> “……”
十年如一日,盧笛機械的等待著守衛(wèi)的重劍敲在鐵柵欄上,仿佛每一個清晨都在喪鐘聲里開啟。
十五歲以前的生活就像隔了無數(shù)重世界,莊園里的梧桐葉,偶爾還會在夢中穿越而來,就像祭祀典禮上,穿破濃云,直射在血食祭品上的圣光。
貴族到原罪奴的差距遠得超越了從圣山到星海的距離,但有時,只差著一道手令。
大堡就像一堆由無數(shù)絕望所堆砌的巨大石灰?guī)r,似乎無論多少希望的水分,在這里都會被吸干。
柵欄外對面的壁柱上,刻著時間刻度的晶燭溶解在盞臺里,盧笛皺起了眉頭,今天的守衛(wèi)竟然遲來了。
過了好一會,盧笛才聽到金屬鎧甲碰撞的聲音,他抬眼看向晶燭,差了約摸小半刻。
這是十年以來的唯一一次。
十年來,盧笛每一天都是班房里最先清醒的那個,他會坐在通板床的尾端,等待著守衛(wèi)準時的巡喚。
其他人終于在重劍敲擊柵欄的巨響中醒來,他們爬下大通板,揉搓著面部,然后沉默麻木的排好隊列。
盧笛排在第一個,鐵柵欄“呼啦”一聲被重重打開,所有人齊聲大喊:“早上好,長官!”
鎧甲人發(fā)出一聲沉悶的低吼:“出監(jiān)!”
緊接著所有人魚貫而出,匯入了走廊里冗長的隊列中。
壁柱上的燭光還未徹底熄滅,晨曦的微光從墻壁高處的孔洞中透進來,灑在狹長走廊里緊密排列的人群頭頂,與殘存的燭光交相輝映,透著一股慘淡的神性。
隊列走上了空中連廊,盧笛抬起頭看向大堡的中頂,天光落在懸于中頂之下的圣母與眾天使的鏤雕群上,這說明雕塑上方的天頂已經(jīng)打開了。
他又向下看去,巨大的中庭空空蕩蕩,地板中央是巨大的九芒星圖騰拼花,對應著高聳的中頂。邊墻上數(shù)座大弧形的落地窗整齊的等距排列,厚重的窗棱上飛靠著各色的雕塑。
走過連廊,盧笛的視線便被厚重的石墻遮擋了,在近乎整齊的腳步聲里,所有人魚貫走下樓梯。
“一千三百步?!?p> 盧笛再一次在心中印證了一遍,隨后感受著清晨的陽光照在他身上。
他的面部已經(jīng)被濃密的頭發(fā)與胡須覆蓋了不少,顯得有些臟亂邋遢,但高大精壯的軀體,與那雙沉靜深邃的眼睛,還是讓人很容易在人群中注意到他。
遠處的天空中有幾個細小的黑影在盤旋著,大堡像一只倒扣在大地上的海碗,外壁呈現(xiàn)出一種慘白色。
從大堡里走出的人,每個人脖子與鎖骨的位置都被打上了一圈荊棘烙印,烙印的正面是每個人的罪名。
“pride”(傲慢)盧笛的兩個鎖骨間便印著暗紅色的字符。
緊接著排泄、飲水、進食,一切都和平常沒有兩樣,在晚上六點前,這是唯一一次補充體能的機會,每一個人都會拼命的往自己的胃里塞東西。
“兩千步?!北R笛心中默念,緊接著熟悉的坑洞出現(xiàn)在了眼前。
就像荒蕪的巖山張開了一張嘴,從洞口望下去,是熟悉又陌生的黑暗。
這是一片礦場,深藏在一片巖山里,這里隸屬于歐若帝國桑哲侯爵的領土,礦場中出產(chǎn)的礦石大量供應了帝國的重器。
而每一塊礦石上,或許都附著著一個贖罪的靈魂。
在這座礦場中作業(yè)的每一個礦工都被宗教裁判所判處“無法被圣光洗滌原罪”,所以應當來到這里以身贖罪。
穿山獸,身披堅甲,能碎石穿土,耐力極強,和矮腳駑馬差不多大小,兩只穿山獸拉一輛斗車,每輛斗車搭載十名礦工,從坑洞中駛入黑暗,往地腹中深入。
坑洞中的礦道極其復雜,斗車一輛接著一輛,礦洞中只有車輪撞擊巖道發(fā)出的噪音,和噪音帶來的更大的靜默。
礦道的兩邊巖壁上每隔兩米便掛著一盞鯨油燈,燈光透過玻璃燈罩將整個礦道照耀得一片昏黃。
經(jīng)過一個半小時,所有人進入到作業(yè)區(qū)。
緊接著便是沉默的挖掘,同車的十人為一小組,每組都有指定的礦石車,每一天的礦石產(chǎn)量決定了整組的飯碗。
在作業(yè)區(qū)的礦洞里,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無法填飽他們的肚子,這并非因為他們偷懶,又或者無礦可挖。而是因為他們總是往斗車里裝了太多無用的巖石。
但盧笛不在此列,他總能找到礦石含量最豐富的區(qū)域進行挖掘。
因此,在十人小組中,他建立了絕對的話語權,與他同組的原罪奴也因為食物的相對充足在這十年內(nèi)少有死亡。
這得益于他十五歲以前從老師那里獲得的學識,也得益于他十年來從未被苦難所蒙蔽的敏銳頭腦。
要從地上通向礦場外的世界,最短的路徑是從礦坑的入口向北五千至六千步,那里脫離了巖石山的范圍,有一個長長的向下傾斜的大斜坡,并開始被植被所覆蓋。
但這是一條不可能走得通的路,在礦場內(nèi),重劍士無時不刻來回巡邏,原罪奴們的行動無一不在監(jiān)視之下,精鋼劍將人的身體分為兩段甚至不需要一秒鐘。
更可怕的是天空中盤旋的“鳥人”,被稱之為“鷹僮”的半人半鷹的怪物,它們眼神尖銳,快如閃電,雙翅扇出的火焰瞬間就能將人燒成灰燼。
通往自由之路往往隱藏在最深的黑暗中,心中默念著這句話,盧笛握著手中的鐵鋤,奮力的向一處巖壁開鑿。
與他同組的九人有序的分工,有人與他一同鑿巖,有人將鑿出的碎石堆裝入斗車,有人推動斗車將碎石運出這條礦道,運至作業(yè)區(qū)的大平臺區(qū),再裝入對應本組的礦石車內(nèi)。
在地底世界,由于只有唯一的出口,所以對原罪奴們的監(jiān)管要寬松許多,只要保證礦石的出產(chǎn)量,向何處掘進則沒有人關心。
疲勞與饑餓是地底的原罪奴們最忠實的伙伴,六點的鐘聲在地底回蕩起來,這是難得的值得他們歡呼的時刻。
原罪奴們在作業(yè)區(qū)里聚集,這里十分寬闊,被開辟成了一個大平層,架設了許多設施,輪值的守衛(wèi)來到地底后都在這里休息,原罪奴們在晚上六點有著一個小時的進食與休息的時間,然后一直干到午夜十二點。
“宗教裁判所雖然判令了他們不可洗滌之罪,但寬仁的陛下依舊心懷他的子民們,如果肉身可以贖罪,除了礦場,也還有其他的方式?!?p> 盧笛聽到遠遠的說話聲傳來,瞪大了眼睛。
聽到說話聲的顯然不止他一個人,正從主礦道斜坡下走向作業(yè)區(qū)平臺的其他人也都倍感驚訝。
“盧笛,這是……”干瘦的老頭莫桑嘶啞的發(fā)出驚問。
其他人也都躁動了起來,加快了腳步,急于想看看大平臺上發(fā)生了什么。
“女人!是女人的聲音!”矮子詹森低聲的驚呼。
女人,對于地底世界的罪囚們而言,除了夢里,是絕不可能出現(xiàn)的。
在這里的人都已數(shù)年甚至數(shù)十年未曾聽聞過如此美妙的聲音了,這聲音就像一瓢甘泉,潑在了他們極度干涸的心臟上。
礦道里的人都小跑起來,矮子詹森甚至四肢并用,極度的焦渴感在每個人內(nèi)心中灼燒,他們無法想象,這輩子還能再見一次女人。
盧笛第一個跑到了平臺區(qū)入口,并停在了那里,身后緊隨而至的其他人焦急的跑出來,隨之也擠在了他身邊。
“圣主?。 卑诱采拥蒙ひ舳碱澏读似饋?。
作業(yè)區(qū)大平臺的中央,一道窈窕的身影立在那里,淡金色的頭發(fā)挽成了一個高貴的髻,露出了她天鵝般修長的脖頸。
已經(jīng)有不少人聚攏過去,但懾于重劍士的威懾不敢靠近,環(huán)繞著她擠在離她三四米的距離附近。
盧笛目不轉睛的盯著她,與同一組的人一起緩緩靠攏過去,盡量向她面對著的方向擠入人群里。
因為深入地底的緣故,女人并未穿著華麗的貴族裙裾,一身輕便的無袖暗紅色開襟皮甲裙緊緊包裹著她的身軀,露出了她漂亮的鎖骨,甚至隱約能見到她胸前的溝壑,貼身的黑色內(nèi)襯將她修長的四肢線條完整的勾勒出來,及膝的深褐色長靴讓她的腿部曲線更顯玲瓏。
盧笛終于擠到了女人正面,看到了她深綠色的瞳孔,無論從哪種審美角度評判,她的面容都近乎完美無瑕。
“退后!”
八名重劍士散布在她四周,壓制著躁動的人群,在她身側分別站著神色冷傲的兩個精瘦男人,穿著黑底繡金的長袍,雙手攏在袖中。數(shù)名簡裝侍從低頭排列在其身后。
除此以外,大堡內(nèi)的神宗長與礦場的主事官彎腰侍立在她身側。
盧笛的視線緩慢的從女人身上移過,看到她身后擺放了九座斗車,拉車的不是礦場中的穿山獸,而是王庭內(nèi)紅鬃的矮種駑馬。
她微微抬起雙手,略微騷動的人群瞬間安靜了下來。
“羅德新王登基,赦免了帝國內(nèi)的可赦之罪,裁判所之判決雖不可赦免,但新王的光輝也應照耀到王土的角落,今日我代表新王,賜予你們帝國之光?!?p> 斗車上裝滿了熟食,隨行的簡裝侍從開始向原罪奴們發(fā)放食物。
“你們要記住,盡管身負罪孽,但王國的榮耀依舊足以將其洗刷,如果想要重獲新生,在王國召喚的時刻,你們要用生命追隨。”
“我愿意!”矮子詹森領到了一份豐碩的肉食,激動地流下了眼淚,低聲的啜泣著,雙膝不由自主地跪倒。人群中大多數(shù)人都與他類似。
食物發(fā)放完畢,女人身旁的兩名精瘦男子尖聲高吟:“帝國之光,新王羅德陛下萬歲,圣母梵莎王后萬歲!”
眾人轟然跪倒,匍匐在女人腳下,重劍士單膝跪地,以劍撐地,右手握拳緊貼心臟,神宗長與礦場主事慌忙拜倒,額角滲出冷汗。
所有人都懾服在女人高貴的氣質下,沉浸在被帝國光輝照耀的感動里。
她示意眾人起身,盡情的去享受新王帶來的肉食恩賜。
原罪奴們大口的咀嚼著不知道多少年不曾嘗過的滋味,仿佛有一種叫做幸福的東西重新降臨。
盧笛同樣大口咀嚼著手中的食物,但他緊盯著女人的眼睛里卻似乎并沒有多少感激。
女人環(huán)視著四周,目光中透出滿意的神色,掃到盧笛時發(fā)現(xiàn)他正在與之對視,慷慨的彎起了漂亮的嘴角。
她看到盧笛的眼神中露出受寵若驚的神色,繼而驚惶的低頭,臉上滿意的神色更濃了。
一顆碎石從平臺的頂部墜落下來,啪嗒一聲打在地面上,并沒有人注意,然而,緊接著,兩顆,三顆……
“轟隆隆?!?p> 地底忽然傳出一陣沉悶的轟鳴,碎石在地面上突兀的跳起舞來,一股滲入人心底的顫動在整個礦道里蔓延開來,隨之化為了劇烈的震動與搖晃。
“怎么回事,怎么……”神宗長第一個驚呼起來,話音未落,一塊巨石便將他的頭顱壓碎,只剩下一半露在外面的軀體機械的抽搐。
“礦難了!這是礦難!”礦場主事反應了過來,不顧一切的向出口的方向跑去。
“??!”侍從們驚聲尖叫起來,哭嚎聲四起,一時間所有的人都在劇烈的震蕩中慌亂奔走。
場面一片混亂,滾石不斷墜落,巖壁出現(xiàn)了巨大的裂縫。
轟鳴聲響徹了地下礦道,高貴被這劇烈的震動扯碎,女人重重摔倒在碎石中,巖石碎裂崩塌,從高處砸落在人群,剛剛建立起的莊重感不到一個呼吸便蕩然無存,哀嚎響徹了礦洞,血肉與殘破的肢體轉眼取代了帝國的榮光。
陪風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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