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喊叫聲就知道,這是十月女的新郎明燦。
苦菊心里想:
他不是到下莊去了嗎?
什么時候回來的?
不用問,三雙草鞋中,那雙最大,最難看,最像泥球的,一準就是明燦的。
“咱們也要斗地主!”
明燦憤怒得接著說:
“咱們斗地主,搞地主的糧食,這到底關鬼子兵什么事,鬼子干嗎要管這份閑事?我真納悶。”
聽到這里,盡管心里煩悶,苦菊的臉上也不禁浮起了笑容。
不管有什么憂愁事,只要看到明燦那楞頭楞腦的樣子,就不得不發(fā)笑。
苦菊姓崔,明燦也姓崔,因為同姓,明燦在沒娶媳婦的時候,就跟苦菊特別親近。
明燦成家以后,言談舉止仍然沒有什么變化,就是現(xiàn)在,他還是喜歡帶領著元男那么大的一幫孩子,到處挖老鼠洞找糧食,還是樂意跟會寧老頭和福實爹他們下棋,有時還喜歡大姐大嫂的叫著,夾在女人堆里混。
他不論在哪兒,就是在孩子堆里,也是咋咋呼呼的,不分什么場合,一張嘴就是一口一個“到底...到底...”。
因此,村里從拖鼻涕的小孩到白發(fā)老人,都會把他當作的毫無隔閡的好朋友。
所以,倘若他鬧得過分了,鄉(xiāng)親們也會毫不客氣的把他呵斥一通。
“你呀,少來點到底到底吧!”
可不是嗎,達三果然用惱火的口氣呵斥他了。
要是往常的話,明燦是不管別人怎么說,也要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完的,可這會兒,情況非比一般,他一下子就把底下的話咽回去了。
又是一陣惱人的沉默,隔扇門的縫隙里,又飄出一縷縷白煙。
苦菊用怯生生的眼光,凝視著草垛兒的頭,微微聳了一下肩膀,不知怎的了,她只覺得肩頭發(fā)軟,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是因為自己餓得沒勁了嗎?
丈夫也沒有吃飯呀,他餓著肚子,還愁得一個勁兒地抽煙,那該多么辣心啊!
“看來,咱們就不該退出城鎮(zhèn)。”
這時,允涉那粗渾的聲音,打破了似乎是沒有盡頭的沉默。
“他們說,隔三天答復,咱們肯定上了他們的當,應該堅持到底,可是咱們已經退回來了,想來想去錯就錯在這個上頭?!?p> 丈夫的聲音很低,但是在灶房里勉強能聽見,此時但卻像尖刀一樣,刺痛了苦菊的心。
苦菊十分清楚,丈夫說話的聲音越低,動作越平靜,事情也就越不尋常。
丈夫的話還沒說完,明燦就搶著冒了一句:“我看...”
他開口就吵吵起來:“不是錯在那兒,到底...”
明燦也許是在觀察,剛才搶白他的達三神色,說到這里頓了一頓,又用沒有把握的口氣接著說:
“就是打倒帝國主義啦什么的,撒了傳單,是不是叫鬼子抓住這口實啦?”
“地主本來就倚仗鬼子嘛!”
達三終于發(fā)了火,大聲叫嚷起來:
“放著鬼子不管,還想搞到米?”
暫時沒有人答話,苦菊仿佛活靈活現(xiàn)的看到,明燦坐在炕上,直眨巴眼睛的樣子。
“可是...”過了一會兒,才傳出明燦的聲音,聽來倒挺溫和。
“到底,鬼子兵們有什么理由打我們?”
“理由?他們講什么理由?”
接著明燦的話,又傳出了允涉不以為然的聲音。
“鬼子占了我們的國家,還想吞并滿洲,你當他們有什么理由的嗎?
“嘿,真是,這到底...”
男人們的對話,終于以明燦的嘀咕聲結束了。
爾后,又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
屋里太靜,靜得鍋臺下的蟋蟀都叫起來了。
“來,咱們快想個辦法?!?p> 屋里又響起推煙灰盆的聲音,緊接著又傳來允涉的說話聲。
“我要到下莊去了解一下情況,再跟他們商量商量,你們要在后山和路口安上崗哨,可得防備萬一呀!”
“知道啦,”達三回答說,似乎正在慢吞吞地收拾煙荷包
隨后,緊貼著隔扇門口,明燦的聲音響了起來:
“還是我再到下莊去一趟吧?!?p> “不,還是我去!要是出了什么事,還得跑一趟城鎮(zhèn)哪?!?p> “那兒危險,還是我去吧!”
“要說危險,派誰去,還不是一個樣?!?p> 苦菊猜想,男人們要出來了,便悄悄站起身來,走到外面去了。
不一會兒,允涉和達三走出房門,隨后明燦也趿拉著鞋走了出來,踢蹬著抖落鞋上的泥巴。
元男在樹上,看到大人們出來,一貓腰跳到地上,叫道:
“大叔,開完啦?
“嗯,開完啦。”
達三輕輕摸了摸元男的頭,呵呵笑著,瞅了瞅他的臉蛋說:
“小家伙的眼睛都眍進去了,一準是餓壞了吧,大嫂,我家才借到兩升麥,你快去拿點回來,給孩子們做點窩窩頭吃吧?!?p> “不啦,不啦,老是那么麻煩你們還行嗎!”苦菊搖了搖頭。
“看你,說到哪里去啦?!?p> 達三說罷,顯出一副話已經說完的神情,跟在明燦的后頭邁開大步,消失在巷子里。
允涉馬上要走遠路,正坐在廊臺上綁鞋帶,他回頭看了看不安的妻子,默不作聲的微微一笑。
苦菊感到丈夫的眼神有些異樣,似乎在可憐自己,心想是不是他發(fā)覺了我偷聽他們的談話?
也許是為了減輕我的不安,才這樣憐憫的看我的吧!
苦菊這么想著,但她從丈夫的眼神里已經預感到,某種迫近眉睫的實際的危險。
“爹,你又上哪兒去呀?”
元男和草垛兒一齊跑上來,拉著爸爸的手,問道。
“噢,我到下莊去一下?!?p> 允涉同往常一樣,輪番摸著兩個孩子的頭,親昵地說。
允涉出外倒套子,一個冬沒有在家里,孩子們想爸爸,白天盼,黑夜盼,這會兒可盼回來了,他們就像沒娘的孩子似的,老是纏著他,渴望得到他那堅實而又深邃的愛撫。
想到這里,,苦菊又不禁恨起這個弄得丈夫一刻也不得安生的兵荒馬亂了。
“你可要小心呀!”
苦菊對著已經走出幾步的丈夫,用懇切的語調,祈禱似地低聲說。
潮濕的黑暗,裹著奇妙的絮語,徐徐降臨了。
夜,就像墓邊的臭味一樣,引起一種莫名的不安,這種不安,沖擊著苦菊的心,使她不能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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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苦菊幾乎是通宵沒睡。
第二天清晨,她看見褲腿全被打濕了的丈夫,熟在孩子們的身邊,終于才放心得輕輕吁了一口氣。
但是允涉剛吃罷早飯,又帶著村里的男人們進城了。
苦菊便到佛子山下的土豆地里,去鋤昨天沒有鋤完的草,一直快到響午的時候,才回到寂靜的村莊里。
盡管昨天達三叫她去拿點燕麥,可是達三家的情況,也是明擺著的,她實在沒有勇氣去,只好把米缸底刮了又刮,也沒有刮出幾粒米來。
從昨晚起,就是用薄薄的麥屑糊來充饑,自己挨餓倒還罷了,可是沒了奶水,就要把小寶餓壞,這使她比什么都痛心。
苦菊想煮點從地里挖來的旋花根哄哄孩子,就到井邊打水去了。
她伸出綿軟無力的胳膊,去扳打水桿,打水桿嘎啦啦一響,沉睡的小寶卻被驚醒了,又開始哭。
小寶的哭聲,像用火紅的烙鐵,烙了苦菊的心一樣:“小寶別哭啦,我家小寶頂乖,等爸爸帶回米來,媽就給你做雪白的大米飯吃?!?p> 可是孩子依舊在苦菊的背上,翻騰著嚎哭。
其實,這話連苦菊自己也不相信,但她能哄孩子的話,也只有這些。
所以,苦菊又把這句話,像口頭禪似地的一連重復了幾遍。
“小寶不哭,等爸爸帶回米來,媽就給你做雪白的大米飯...”
一邊無精打采的哄兒子,苦菊那只打水的胳膊,突然一軟,她只覺得眼前一陣發(fā)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