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城,始建于崇分十九年。
崇分年間,紛爭四起,各地分崩離析,百姓們苦不堪言,在水深火熱之中掙扎近十年之久,到處哀鴻遍野、死傷無數(shù)。
混沌爭端中,有一行人出身浮世,彼此相遇。時逢亂世,志同道合的他們結(jié)為益友,以匡扶天下為己任策馬揚旗,揮斥方遒,安撫一方之地。然而,年少多難,在一場戰(zhàn)役中他們被敵軍暗算,遭遇重創(chuàng)后退居山谷。
山林之中,他們?nèi)找箍嗑殻瑲v經(jīng)艱難,耗時七年,終領(lǐng)悟武道,與天共語。
從此,“衍星術(shù)”橫空出世。
憑借衍星術(shù),他們獲得了常人所不可及的術(shù)法武力,尤其是為首之人,更是達(dá)到可借天地之力的造詣。在他的帶領(lǐng)下,一行人重出山谷,所向披靡,兩年后統(tǒng)一天下,建立新城。
世人皆稱他們?yōu)椤办`人”,更把為首的新任城主當(dāng)做“天降之子”,稱其為“啟靈主”。
啟靈主給新的城都創(chuàng)下新的城法,其中最為舉足輕重的一條,便是“星垢”刑罰的設(shè)立——利用觀星術(shù)評判眾人,人們行一次惡,手臂上便會多一塊星狀的污垢。罪大惡極者則會統(tǒng)一被流放到“惡淵?!?,在那里接受永無止境的懲罰。從此,善惡有別,百姓們漸漸以凈為榮,以垢為恥,人人自我約束,安居樂業(yè),星城上下一片祥和。
當(dāng)初的建城之人,在星術(shù)上各有所長,各自建立了天樞、天璇、天璣、天權(quán)、玉衡、開陽、搖光七大門,門人即為城廷中樞的官員,大多身在都城,各司其職。
星都城外圍有六座輔城,輔城下又有大小縣鎮(zhèn)百余。趙水此去的伴星城,是距離都城最近、最為富庶的一座輔城……
這就是半個多月以來,趙水一路上的道聽途說——
和他少時在學(xué)堂上讀到的內(nèi)容差不多。
那時不過覺得是書上引為稀奇的事物,如今真切而平常地展現(xiàn)在身邊,對他而言,有種煥然如新的感受。
“在此處休整,一盞茶時間?!辈贿h(yuǎn)處的竹林道上,傳來差役的喝令聲。
趙水從茶棚的小桌上抬起頭,往外看去,只見幾名衣衫襤褸、手負(fù)枷鎖的人,正挨個就地而坐。
幾個差役聳肩小跑著進(jìn)了茶棚,搬了幾把矮椅,圍著爐火坐下。
“煩請,來兩壺茶,熱的!”為首的差役說道。
“誒,好嘞?!?p> “這天冷得,估摸又要下雪了。”其中一名差役說道。
店老板笑呵呵地提著茶壺與小食走了過去,一邊倒茶,一邊說道:“可不是,都臘月了。各位差爺,這快要過年的,還得往外頭去?”
一人嘆了口氣,道:“是,遠(yuǎn)著哪,惡淵海,那鬼地方……”
“喲,怪不得,看外面這些個人可都是大惡人哪!”
“嗯,年底了一起押送過去。喏,里面那個老太婆,販小孩的,另外兩個漢子干殺人買賣,還有……”差役們各自抓了一手的瓜子,邊嗑邊指著外面,和店老板嘮起牢犯的勾當(dāng)。
趙水的視線,也不由得轉(zhuǎn)移到了外面凍得縮成一團(tuán)的幾人。
這一路,他也算見過些個身有垢印之人——想偷搶他包裹的、做買賣的,還有普通路人,卻沒一個的身上像此等的“污垢不堪”。
他們雖穿著長衣,但偶爾動作間露出的手臂腳踝等處,都是烏黑的皮膚,甚至有一人,星垢直接長到了側(cè)臉上,甚為丑陋。那些記錄著罪大惡極的垢印,讓人即便看著他們饑寒交迫,也生不出絲毫憐憫之心。
“真是辛苦幾位差爺了,擱這多歇會兒,山道路滑,可得小心點走。”店老板說道。
“誒,多謝?!辈钜鄞鸬溃霸缛ピ鐣?,要過年咯!”
“……”
要過年了。
趙水有些悵然。
不知這一歲的新春佳節(jié),可否還能平平安安地與家人同過。
“勞煩問下。”他趁店老板轉(zhuǎn)過身的時候,問道,“這里到伴星城還有多遠(yuǎn)?”
“下了山走出不到三里地,便見城門?!钡昀习宕鸬?。
“不遠(yuǎn)了……”趙水心內(nèi)微寬,又問道,“那您知不知曉,伴星城里有位蘇清遠(yuǎn)蘇靈人?”
店老板還在思尋反應(yīng),他后邊兒的那個差役便探著脖子看向趙水,說道:“你說的莫不是蘇副門主的大名?”
趙水肯定地點了點頭,道:“是的,在下有事須找蘇靈人。聽說伴星城很大,各位差爺,你們可知如何尋得著他?”
那幾名差役聽他言語間用的都是平頭百姓的措辭,渾身風(fēng)塵仆仆,估摸著又是哪個想找靈人自薦碰運氣的愣頭小子,便沒把他的問話當(dāng)回事兒。
“你直接進(jìn)城問吧?!逼渲幸蝗舜鸬?,吐出個瓜子皮兒,“嘿嘿,蘇副門城里誰不知道,很好找的。”
“那……”
趙水還欲再問,遠(yuǎn)處突然傳來一陣敲鑼打鼓聲,打斷了他的話。
差役們被吸引去了注意力,一人走到茶棚外,探著脖子說道:“今兒個不是初七么,怎地還有選這日子成親的?”
初七是“三娘煞”的日子,相傳月老不為三娘牽紅線,使她到處破壞新人喜事,所以星城里有個民俗,不在每月的三、七日里娶親。
“就是,隊伍陣仗還不小?!睘槭椎牟钜垡舱酒鹆松恚呐囊滦涞?,“行了,繼續(xù)趕路吧。店老板,打兩瓢水?!?p> “好咧!”
店老板應(yīng)聲去取爐灶里的熱水,卻被差役攔了住。
“不用,給牢犯的,就那缸里的就行?!彼钢概镞厓隽艘粚颖”拇蟾姿?,催促道,“煩請快些哈!”
說完,他領(lǐng)著幾個差役出了茶棚,走到對面,挨個用腳叫醒迷迷糊糊的犯人們。
娶親的隊伍也近了,嗩吶聲更響,一長串身著紅衣馬褂的人從茶棚前的小道兒走過,惹得人耳朵持續(xù)不斷地發(fā)堵。
可臨著吵嚷聲最近的牢犯,一個個卻如失聰般地麻木站起、排隊、飲著或許還有冰茬子的冷水。
這副略顯怪異的景象讓趙水收了收視線。
這條山道上行人稀少,他在茶棚里坐了兩炷香的時間,才等來了往反方向走的差役隊伍?,F(xiàn)在好不容易來個迎親隊,他得趕緊跟上才行。
“店老板,結(jié)賬!”他立馬起身道。
------
趙水跟在娶親隊伍的最后頭,慢悠悠往前走。
無聊中,他端量著眼前的迎親隊,覺得這個隊伍很是奇怪。
它敲鑼打鼓的陣仗很大,應(yīng)該是富貴人家花重金請的,但喜樂吹得散漫,轎子直接找了輛不相配的馬車?yán)?,抬轎的人落得清閑,正悠哉地坐在馬車頭上晃著腿。還有媒婆、伴轎丫頭,一個個都縮起胳膊耷拉著臉,哪里擠得出一絲喜氣的笑。
或許是因為排頭并無新郎壓陣,又可能是轎中娘子沒有家仆跟著,孤身一人,才落得如此隨意。
這讓做過生意的趙水覺著,整個喜隊真是沒有一點兒收錢給人辦事應(yīng)有的態(tài)度。
不過此刻,他關(guān)心的并不是這個。
山林之中竹葉颯颯,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偶爾還會飄下幾片枯葉,可始終跟隨著趙水的某個方向,卻異常靜寂。
趕緊下山進(jìn)城吧,趙水看見前面出現(xiàn)了下山的分岔路,心想。
“哎,哎,停停!前面的!”迎親隊伍里的媒婆沖著隊伍前頭喊道。
剛剛她湊到馬車轎子的小窗不知聽了什么話,臉上有些不耐煩,卻不得不跑到前面叫停。然后他們交談了幾句后,嗩吶聲重新吹起,隊伍又開始慢慢前進(jìn)。
只是,他們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竟是往山上的岔路去。
眼看著一隊紅衣徐徐進(jìn)了另一條路,趙水糾結(jié)起來。
跟上去?萬一他們不是進(jìn)城的,豈非又得繞一圈。
而且剛剛已經(jīng)有人斜著眼瞧他了,說不定,沒跟多遠(yuǎn),就會被當(dāng)做奇怪的男子給趕走……
沒辦法,只能獨自下山了。
于是“戀戀不舍”地看著娶親隊伍漸漸走遠(yuǎn),趙水咬咬牙,轉(zhuǎn)身往空無一人的下山小道走去。
山林之間,愈發(fā)冷清。
忽而,林中驚出一只飛鳥,眨眼閃遠(yuǎn),緊接著是一陣清晰雜亂的“唰唰”聲,旁邊的竹林里,飛出四名身著黑衣之人。
“又來了?!壁w水扶額暗暗道。
七天前,他碰到了在小漁門鎮(zhèn)郊遭遇的黑衣人,而且比之前還多了兩個。虧得他機警提早發(fā)現(xiàn),身上悄悄備了兩捆過年的爆竹,給他們來了個措手不及的噼里啪啦,才得以抽身套逃走。
悶頭逃跑的時候,趙水藏著“黃石”的胸襟里微微發(fā)熱,竟令他有種任脈通暢、力如泉涌之感,飛身的輕功轉(zhuǎn)眼間變?yōu)橐徊綌?shù)尺,遠(yuǎn)遠(yuǎn)地將黑衣人甩在后面。
他訝異自身功力的進(jìn)步,但更驚訝的是,那黑衣人竟跟牛皮糖似的,很快便找著了他,然后便“黏”著不放了。
于是一邊趕路一邊躲避追蹤,原本三天就走完的路程,硬生生地被拖到了現(xiàn)在。
不過趙水發(fā)現(xiàn),盡管黑衣人窮追不舍,有時還運劍出手,但每次都避開他的要害,看上去并不想傷他性命。也不知道是怕身上留下垢印,還是另有所圖。
聽到身后齊刷刷的腳步聲快速向他靠近,趙水深吸一口氣,索性立定不走了。
“你們等一下!”他手臂往后一揮,張開五指制止道。
黑衣人被他突然的大喝驚住,竟真的應(yīng)聲收力,在距離他幾步之遠(yuǎn)的地方停了住。
趙水恨恨地瞇了下眼,轉(zhuǎn)過身去,卻是換上一副討好似的市井笑容,稍稍哈腰,聲音也轉(zhuǎn)為柔和,說道:“各位大哥,咱這次別打了,武功你們厲害,小弟佩服!”
說著,他拱了拱手,又直起腰道:“不過,你們也知道,我打不過就會跑,一跑你們就得追,追又追不著……這大冬天的,太冷。”
“其實呢,咱們第一次見面,你們掉了塊衣擺,上面有繡文,我已經(jīng)知道是誰叫你們來的了?!壁w水說道,裝作心中有數(shù)的模樣,雙眼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地打量,緩緩掃視一圈對面的黑衣人。
他們聞聲微動,半信半疑地相互看看。
正中的那名黑衣人最為持穩(wěn),問道:“既然如此,何必要逃?”
果真背后有指使之人,趙水心想。
“要不這樣,各位大哥,咱們打個商量?!鳖D了頓,他鼓鼓氣往前靠近一步,繼續(xù)用熟人般的口吻笑道,“去是可以去,只不過有件事我得先做完,答應(yīng)過別人,總不能言而無信。咱們這樣相互拖著也不是辦法,讓我先到城里把事情處理好,就跟你們走,這樣可以嗎?”
他問得語氣誠懇,讓對面的黑衣人都信了幾分。
“時限?”方才的黑衣人問道。
“此去伴星城不過剩一日,三日為限?!壁w水立馬道。
對方沉默了,似乎在猶豫。
趙水也一時噤然,方才的試探讓他清楚了他們并不是沖著“黃石”來的,否則不可能連他去伴星城做什么都不知道。
有人只是想抓他?
抓他作甚?
“那就這么決定了!”等不及多想,趙水使勁兒拍了一下手,然后一邊裝作隨意地往后退步,一邊說道,“反正你們總能找到我,都追了那么久也不差這兩三天,要是還不信,那我……再逃跑便是——”
話音未落,趙水已撤步轉(zhuǎn)身,丹田運氣起勢,一眨眼,已飛出數(shù)丈。
而黑衣人,則目送他揮手跑遠(yuǎn),一時猶豫是追還是不追。
“等找到蘇靈人,得麻煩他幫忙查查,看看那些個到底是什么人。哼,跟你們走?總得先自報家門吧!”趙水如此想著,一路小跑下山。
待開始累得喘息時,他扭頭往后看,見黑衣人沒有追來,如釋重負(fù)地松了口氣。
一回頭,一道人影從天而降,眼見著就要直撞上去,趙水胸口“咯噔”一下,立即收力。
鞋跟在砂石上磨得發(fā)熱,他沒等停住腳便趕緊往后躲,連著踉蹌了好幾步,在隔出一段距離看清來人的白衣著裝時,才稍覺心安,抬眸去看那人的模樣。
霽月清風(fēng),白褥輕裘。
是當(dāng)時從黑衣人手里救下他的那位赫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