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在船尾將它一段一段地壓入水中,趙水已經(jīng)分不清手上的氣力是不是自己的了,他的手指麻木而遲鈍,感受不到任何的知覺。
木船的底部漸漸沒入水中,乘水蕩起。趙水立即踩著浸水的鞋跑回倒地的付靖澤身旁,顧不得一身泥濘,彎下腰一把將他拉到背上。
簌簌的雨滴與身上的血漬相融,帶著絲絲寒意——
趙水好像甚至都感受不到身后人的溫度與重量了。
悶哼一聲,他抬腳在輕蕩的船尾上一踩,稀淡的藍光推著木船往水中快速而去,如一只順流而下的葉子般,在靜謐的水面上泛起波瀾。
趙水緊跟其后,一跺腳,從淺水中躍起。
水花撥濺,雙雙入船。
“靖澤兄、靖澤……”一落船,趙水便踉蹌著轉(zhuǎn)過身,試著喚醒他。
但如一灘泥般的癱在船上的付靖澤早就沒了反應(yīng)的意識,雙目緊閉,臉色白似寒月,宛若亡人。
若不是那手腕上的脈搏還在有一下沒一下地跳著,怕是此時心死的,成了兩個人。
趙水盤坐而起,雙掌喚起內(nèi)力按在付靖澤的背脊處,不住地化真氣為溫?zé)?,暖他越發(fā)冰冷的身體,催引體內(nèi)星靈。
開陽之靈,重在功深而尚陽,二人同修一道,真氣很快便融匯流暢。
趙水能感受到他丹田積蓄的力量正在竭盡全力挽留自身,同時也似指間細沙般流逝得迅速,抓也抓不住。面前的人就像一株葉落皮損的樹,不斷汲取著向他體內(nèi)輸送的靈力,卻仍是擺不脫將要枯竭的結(jié)局。
可這維持體征的靈力源頭,也因先前施那個“氣刃”的陣,徒留不到一成。
“怎么辦?!备惺苤鴥?nèi)力的逐漸枯竭,趙水心慌道。
難道他們兩個人就要在這望不到邊際的水面上,像孤島般永遠沉寂?
可他還有一些人想見,爹娘妹妹、付錚赫連破……對那些想見的人,他還有話想說。
都戛然而止了么。
雨幕中的天色逐漸暗淡,垂暮時分,水面升起白霧茫茫一片,掩蓋了漸去漸遠的岸邊,與除了雨聲外所有的雜音。
天地間,仿佛只剩一葉扁舟,與無邊無際的水。
趙水慢慢睜開了眼——
他怕自己再不看看這世間,不硬撐著清醒一些,便要在耗盡最后一絲力氣之前先昏了過去。
就沒有什么辦法了嗎……
從小到大,趙水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乞求過天降恩人,寄望于他。
“啪嗒”一聲,一滴雨砸在手臂上。
趙水這才發(fā)現(xiàn)雨已經(jīng)變小了,抬頭望望白蒙一片的天,的確沒剩下多少雨星子落下。這場將天地相連的雨,該下來的,總算都下完了。
聯(lián)系天地的雨……
對啊,他怎么沒想到呢!
體內(nèi)的靈力就要消耗殆盡,可衍星所修,不正是汲天星之靈、充己之修為嗎?頭上的繁星點點,才是用之不盡、取之不竭的根源所在。
顧不上衡量,趙水單手劃弧,舉臂向上,口中念念有詞牽引著星靈。
很快,混沌一片的白霧仿佛被滴了墨的池水,有那么一團霧被漸漸染成靛藍,不住地向下、向周圍擴散,直至穿過飄蕩的水霧,與掌心相接。
趙水閉上了雙眼。
黑黑的夜色亦來侵近幾分。
“趙、趙水……”身前的人突然開了口,在這空曠中顯得甚為幽虛。
“靖澤兄!”趙水以為是自己幻聽,連忙回應(yīng)道。
“你,別難為了。”付靖澤吊著一口氣,說道,“堅持不了多久的,趙兄,你很厲害,不該葬送在這里,一定要回、回去……”
“別說了?!?p> “替我保護好錚子,讓她莫要傷心,我是、是為了忠義,死得其所……”
“什么屁個忠義!”趙水已不知心頭是急是怒,打斷他的話道,“你說出這樣的話,不覺得心中有愧嗎?試問,你是滅了多少敵人,還是贏了什么功勛,配你這么輕易地去見伯父伯母,好意思嗎!”
付靖澤的身子有些發(fā)顫。
手臂趁機發(fā)力,趙水抵住他的肩背,說道:“不到最后一刻,我絕不放棄你。而且——我可以做到?!?p> 無言中,一滴淚從付靖澤布滿血絲的眼中滑落。
趙水再次屏息入定。
說的大話多了,容易連自己也被騙進去,此時的他,竟也被自己的話鼓舞出了幾分氣力。
趙水現(xiàn)在的身子就像一根管子,承受著天星強勁的靈力,將它們在體內(nèi)徐徐疏導(dǎo),轉(zhuǎn)寒為溫,才注入付靖澤的體內(nèi)。其中真氣的彼此沖撞、迅速流轉(zhuǎn),讓他覺得仿佛血液里有千萬只拳頭在捶打,稍有不慎,便會爆血而亡。
天星回應(yīng)著趙水的牽靈,流散的星光似紗非紗,從空中灑下。
誰也不知道還要堅持多久,還能不能堅持到苦痛結(jié)束的那一刻,只是四處漸冷、霧靄四散,當(dāng)周遭只剩下平靜如光滑銅鏡的水面、與滿天清晰的星月時,薄船上的二人還在堅持著。
“哇”的一聲,真氣運行有塞,趙水一時氣走偏處,登時兩手一顫撲倒在地,吐出一口鮮血。
而被他用手掌撐住的付靖澤,也隨之仰倒。那副平和的面容,粗眉大鼻,雜發(fā)胡渣,都沒了生氣,似乎已超然無然。
慌神中的趙水搭上付靖澤的手腕,顫抖的指間根本握不出他的心脈,稍一按壓,毫無回應(yīng),讓他懼怕般地縮回手。
怎么辦。
這些群星能給予的力量,還是太小了……
“都說人命關(guān)天,天命若能一體,便要耗盡我之所能又有何妨——倒是來個真真切切響應(yīng)我等的天星??!”趙水重錘一聲,扶膝而起。
丹田內(nèi),真氣霎時掩散。
無人的困境中,寂靜得如世間獨此一境,一切,恍若回到了惡淵古墓的高塔之頂。
水天相映為一體。
靜默的片刻后,忽然間,光芒如喧囂般,填滿了整片天地。
一處偏僻棚屋旁的凸丘上,許瑤兒兩手交握縮成一團,發(fā)紅的雙眼直直地望著不久前,他們從惡淵逃出來的方向。
蘇承恒從邊上的棚屋中走出,抬頭看了看那孤單的背影,悶聲從后面的陡坡繞上去。剛靠近,便聽到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低聲的啜泣。
他張張口,原本徘徊在腦中的一些安慰的話,還是忍了下去。
蘇承恒走到許瑤兒身邊,默默在她旁邊坐了下,同樣雙目悵然地望著遠處的黑暗。
許瑤兒吞了口氣,忍下抽泣聲,也沒有看他——
剛剛便是他拉走了在榻旁陪著的她,說她這樣的狀態(tài),不適合照顧反倒會幫倒忙,將她強行“趕”了出去……心口有股氣,卻不知為誰而生。
兩人沉默著靜坐一陣兒,蘇承恒知曉許瑤兒因擔(dān)心所以不敢主動開口問,便先打破靜默說道:“性命無礙?!?p> “真的?”許瑤兒立即轉(zhuǎn)頭看向他,目露期待道。
蘇承恒點了點頭。
他從來不會糊弄人的。
許瑤兒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整個身子也像是化了的糖人兒般癱軟下去,眸子里又涌上淚花,說道:“那就好?!?p> “嗯?!?p> “我還以為……以前我跟我娘相依為命,沒有親朋、沒有好友,就只有我們兩個。后來娘要遠遁山林,要把我嫁了,我不愿,便一個人在俗世里尋仇。本來以為從此就沒有了家,沒有一個可以完全依賴的人??墒俏覅s尋到了。這些天,我們就像、就像親人般,以前,兩人性情迥異,未曾有半點多的搭話,可現(xiàn)在,每天的話卻說也說不盡,我真的,很怕再失去……”
看著她濕潤的眼眸,蘇承恒將“性命無礙”后的“可是”二字,生生咽回了肚中。
他抬起手,指肚輕輕撫上她的臉頰,一點點地幫她擦去那顧不得擦凈的臟灰與血漬。
“水哥他們,是不是還沒有消息?”許瑤兒低眸輕聲說道。
蘇承恒的手指顫了下,慢慢收回后,“嗯”了一聲道:“付門主已經(jīng)派隊去找了?!?p> 兩人再次陷入沉默,眸中又蒙上一層暗淡的陰影,向遠處的夜色望去。
好像只要看得足夠久、足夠仔細,就終究能夠望見相見的人。
幽深的夜空中,突然閃過一點亮光,從東南方向愈漸明亮,劃過一道短線后,倏忽下落不見。
蘇承恒的眉間一緊。
他與許瑤兒對視了眼,確認彼此方才都沒看錯。下一瞬,夜空上方出現(xiàn)了一束更為璀璨奪目的星光,如黑夜中升天的一盞明燈般,在整片天幕中甚為耀眼。
他們看著它從頭頂飛速越過,同樣向東南方靠近,在某一處停了住。
空洞的夜色里,出現(xiàn)了一道接連星地的巨大光柱。
“付門主!”蘇承恒一個飛身跳下凸丘,叫道。
“那是……開陽星的輔星?”許瑤兒瞇了下眼,趕忙抬頭掃視空中的群星,此時它們皆黯淡下去,偶有移位,無聲而動。
她立即轉(zhuǎn)手,掌心上生出一張鮮綠的星光羅盤,上面象征群星的光點移動交錯。
許瑤兒的另一只手點撥著指間,眼睛不禁越睜越大。一抬頭,看見開陽門主與赫連破從屋里走了出來,她也翻身跳下丘頂。
“怎么會這樣?”開陽門主看著天上的那顆明星閃爍著光芒,沉聲道。
“天星異動,非于常理?!痹S瑤兒上前向幾人解釋道,“天象顯示的是,有人在順天之勢、逆人之命,是為……破改。”
“不行,必須得去看看。來人——”
“付門主?!焙者B破看了眼棚屋內(nèi),攔住開陽門主道,“您還是留在這里和白星同一起照顧吧。我跟承恒他們?nèi)タ纯?。?p> 開陽門主瞥了瞥身后的屋子,喉結(jié)微扯,說道:“引動星靈之力非比尋常,此人至少牽靈階以上,你們怕有危險?!?p> “您放心吧。援兵既已到,叛黨都四分躲藏,而且龔副城主還在惡淵清除余黨,不會有事的。眼下,還是她的傷勢最為要緊。”
叉著腰低下頭,開陽門主暗嘆了口氣,點頭擺擺手。
“弟子領(lǐng)命!”赫連破等人立即拱手應(yīng)道。
幾人各自撿了馬匹,帶著一小隊人,往光柱之處快馬加鞭趕了過去。
而天上的那顆亮星,開始收斂星光,一點接一點地暗淡下去,直至完全化為小星,湮滅在眾多的星海之中。
趙水也不知道,為什么一定要活著。
活下去的話,可以繼續(xù)見到想見的人,可以期待著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然后度過有趣的一生。
從小漁門的平靜被打破的那一天開始,從他眼睜睜地見著一位活生生的娘子倒在眼前開始,他就知曉了,生死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中途放棄,就好比謎底揭曉一半突然停止了游戲,無趣,且窩囊。
活下去是好是壞,總要先看看才知曉。
是好,還是壞呢……
“醒了……”旁邊有人吵嚷著,一聽便知曉是許瑤兒的聲音,“水哥醒了,他醒了!”
緩緩睜開眼,明亮的光線刺得趙水一時失明,緩了好一陣兒,才看清眼前的人。
許瑤兒拉著白附子的手跑了進來,后面跟著蘇承恒和龔副門主,兩人的臉色似乎都不大好。
“脈象雖弱,但很平穩(wěn),我開些調(diào)理的方子,讓她多休息進食便可?!卑赘阶哟钪w水的手腕說道。
“嗯,方子給我好了?!痹S瑤兒回道,一回眸見趙水從床上撐起身子,趕忙伸出一手將他扶住,“水哥你慢點兒?!?p> “靖……”趙水的喉嚨干得發(fā)不出聲音,見旁邊蘇承恒遞來水壺,接過喝了一口,才繼續(xù)問道,“靖澤兄呢?”
他的目光從許瑤兒噤然的臉上移到蘇承恒身上,見后者亦沉默不作回應(yīng),一時心急。
一只腳下了榻,趙水?dāng)r在白附子身前,說道:“白星同,靖澤兄呢,他怎么樣?”
“我不知道。”白附子搖頭回道。
“你怎么會不知呢,那他是……是生是死?”
“這個,我也不知?!?p> 看著她的雙眼,趙水忽然間哽住了話,呆愣在原地。
周圍的氛圍終于讓他感知到一絲的壓抑與陌生,好似有無數(shù)的話語都對準他,卻都被蓋在彼此的肚皮下。
趙水逐漸想起來,在他失去意識的前一刻,發(fā)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