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這一年于星城、于星城百姓、于我們,都是變換莫測的艱難的一年,星門弟子……”
按往常慣例,頒發(fā)年終分評前,星門的幾位前輩都要發(fā)言一番。
一開始付靖澤被嚴肅的氛圍壓制住,束手束腳地站在原地,和他人一樣閉口不動。但站的時間一長,那些殿前的長篇大論就像嗡嗡直叫的蚊子般,擾得他待不安穩(wěn)了。
“喂,趙水!”他悄悄移出半步,立在后頭以極輕的聲音叫道。
趙水稍稍動頭,“嗯”了一聲。
“你也聽煩了吧?”
“沒有?!?p> 付靖澤將下巴往上抬起,哼哼笑起來,說道:“撒謊的可不是好人。你心里明明已經不耐煩,我都感受到了?!?p> “感受到?”
“嗯!不止覺得煩,而且還和我一樣,又緊張又興奮——你是不是也想拿獎?”
趙水從未覺得付靖澤如此“善解人意”過。之前幾次聽他說“你生氣了”、“你在擔心我”之類的話,只以為他是孩子心思,說話更直接些。
但剛剛他突然發(fā)現(xiàn),似乎并不是這樣。
“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趙水眉頭微緊,轉頭問道。
付靖澤趕忙舉起雙手擺了擺,但略一尋思,又點點頭。
“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彼葎澚讼伦约旱男乜冢种钢岗w水,回道,“但我知道你的心情。”
都說擁有輔星之人,可初窺天人合一的門徑,與本星心靈相通。
原來先前付靖澤的一些舉動與妥協(xié)并非單純的懂事,而是感受到了他的心情。
趙水一直提醒自己絕不可在對付靖澤說出類似命令的話,所以每一次都會在要求前面加一句“可不可以”、“能不能”。但他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倘若始終無法徹底隔斷這份聯(lián)系,付靖澤,終究是不能再成為一個獨立的人。
“你怎么又難受?”付靖澤錘了下發(fā)堵的胸口,奇怪道。
趙水沒有回話,只是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背對過去。
“此次年終大會,星門根據(jù)各位弟子的表現(xiàn)進行分評,同時擇取了十位表現(xiàn)優(yōu)異的弟子……”
當常安師長拉開手中的紅榜長卷時,底下的弟子們都不自覺地挺了挺胸膛,齊齊看向臺上。
每個人的分評都會當眾宣布,這不僅關系著是否榜上有名、贏得賞賜,實際上,各弟子將來的入官起點,亦是與之息息相關。
“七七四十九個星分,以星階、功績、造詣與普評評定,依例,先通報分評。煩請報到姓名的弟子上臺領評帖?!背0矌熼L看了眼旁邊已端出幾沓請?zhí)那拜叄嗷c點頭后,目光回到了手上的紅榜,“第一位,安之素,三十星。”
站在隊伍靠后的邊上的一人站了出來,拱手行禮道:“弟子安之素,謝星門指點。”
趙水看著那位安星同邁著瘦高的雙腿快步上臺,緊了緊眉頭。
雖然沒跟他說過話,但聽金湛湛提過幾次,對此人還算有些印象。
才三十,這一年的分評如此嚴格了嗎?
入天璣門的弟子,大多出身富貴,再不濟也是衣食充足之家。而這位卻出身貧寒,常穿著打有補丁的衣衫,在本門的弟子中顯得格格不入,性格也不算活絡。
但安之素人如其名,為人勤勉又老實,趙水常常在藏書閣或是某個安靜角落碰見他在修習——金湛湛正是看重了這一點,拉他“入伙”一同經營。
沒想到他在生意上頗有先見,腦袋也轉得靈活常有別樣的點子,不僅對合伙的生意有所助益,連山宮的日常開銷都因為他的建議簡化許多。因此在去年的年終大會上頗獲好評,只差一位便能上榜了。
“第二位,白附子……”
她的分評不高不低,但與上一次也是差距頗大。
“白星同的分算高嗎?”付靖澤又在后頭開口問道。
趙水回以搖頭。
“她那么好,是我見過最溫柔的醫(yī)者了,藥也調得好喝,這分評真不準。估計我的也不會好到哪里——”
碎碎念還沒說完,臺上突然傳來他的名字,瞬間讓他的話卡在了喉嚨里。
“付靖澤,四十四星!”
眾弟子忍不住驚訝,第一次沸騰起竊竊私語。
“哇——”
“什么,我沒聽錯吧?”
“……”
七七四九能拿下四四,可是很高的分評,趙水一開始也沒敢立即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迎上前頭一個個轉過來的視線,才欣然回身。
他向掰著手指在盤算分評的付靖澤擺擺手,往殿門前示意,笑道:“不想上去領評帖嗎?”
就算腦袋還一團混,但從身邊幾人的笑容與其他人的訝異中,付靖澤自然看得出“四十五星”是件不錯的事情。
于是他趕忙點頭,直道:“嗯,嗯嗯!”
看著他繞過隊伍一路小跑到殿前從師長手中接過那評帖,趙水起先對流言蜚語的擔心頓時消散。
至少,星門明澈,沒受自己的聲名所累。
排在付靖澤后面的是付錚,也是同樣的星分,只是分評尚在,人卻已多月未曾出現(xiàn)在眾人的視野之中了,因此她的評帖被排在后面的赫連破代為領取。
“星分高的人好多。”回到位置上,付靖澤一面咧嘴笑著,一面有些忐忑地向趙水問道:“這么多人,我能受獎嗎?”
“自然,按排名來算,前十都有獎?!?p> “哦,那現(xiàn)在已經有世子、付……付錚?這個名字好生熟悉。哦!爹娘跟我提過,說要讓我跟隨開陽門主修習,還有個叫付錚的妹妹要好好照顧,她人呢?”
“她……”趙水聽著停在過去記憶中的付靖澤談及這些,一時語塞道,“有事不能來?!?p> 付靖澤點點頭,翻動手中評帖,可惜字還認不得多少,看不懂,便重新抬頭看向殿前。
“那什么時候去見她?”他不甚在意地隨口問道。
趙水的心跳卻滯塞了一下。
頓了頓,他低聲回道:“她會好的?!?p> 名單繼續(xù)往下報,立在角落的趙水事不關己,任由自己的神思放空去。
而在場的大多數(shù)人,隨著自己的分評拿到手后,便開始關心起他人來。比如分評高的都有誰、是否有人拉了后退,以及那最讓人心里嘀咕好奇的——
不知那個在惡淵將一隊人碎尸萬段、還未被承認赫連二世子身份,而且一躍修成最年輕的與同階靈人還把將死之人煉成輔星的趙水,會得到星門怎樣的評價?
眾心嚷嚷,唯有當事者不自知。
“第七十一位,趙水——”
這一名字讓底下的人都不自覺地屏住呼吸,豎起了耳朵。
常安師長看著紅卷上的黑字,又悄然抬眸,朝邊角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才一字一頓地道:“四十七星?!?p> 她的語氣平平,但尾音落下,卻有一種無言的詫異壓迫在殿前的眾人身上。
寂靜,僵住般的寂靜。
“四、四十……”人群中,金湛湛先顧自開了口,瞪大眼睛自言自語道,“七?”
“離滿星只有兩分之差,是榜首誒!”
“赫連世子也不過四十六,他趙水憑什么蓋過一頭?”
聽著底下越來越沸騰的討論聲,常安師長嘴角一沉,朗聲道:“肅靜!”
言語的動靜被壓下。
趙水立在原地,有些想不明白。
隨意給他個分評就好,只要還在星門弟子的榜上就好,可為什么在這樣的風口浪尖上,偏生出了個什么第一?
走上前的時候,周圍分明安靜得出奇,卻讓他感覺有種撓人的吵鬧。
“弟子趙水,謝星門指點?!彼⒃诘钋?,躬身行禮道。
“本次分評,趙星同拔得頭籌,其因有三——”許久未發(fā)言的龔副門主走上前,開口道,“一是星階與同,實在難得;二是危難時愿掩護友人而陷入為難的忠義;三是,為救人的衍星之術創(chuàng)下了新的例證,有待未來研習。”
邁步上殿的腳步頓了一下,趙水抬頭望望臺上,才繼續(xù)走上前。
自創(chuàng)救人星術……呵,聽上去倒像是在諷刺。
待他領評帖后,龔副城主對他說了聲“留步”,然后面朝臺下,繼續(xù)道:“分評已結束,根據(jù)排名,星門擇取十位弟子賜賞以資鼓勵,其名單亦會被留存于天定殿案格。趙水趙弟子,是本年榜首!”
底下的弟子聽著已經說不清是什么心情。
嫉妒有之、驚訝有之,但平心而論,若無外界的傳言攻擊,這個人在這個位置上,也不是不能讓人心服。
“啪,啪啪……”
最先鼓掌的是邊上的許瑤兒,然后赫連破等人垂眸一笑,也接連將掌聲鼓得響亮。
大殿上下,一時掌聲連連。
數(shù)月皆是疏離與遙遠的謾罵,要說此時此景之下趙水的胸中沒有一絲激蕩,便是有些裝模作樣了。
“弟子趙水,謝過各位星同,謝過各位星門前輩,謝過——”趙水轉身面向龔副城主,拱手恭敬地彎腰行禮道,“龔副城主?!?p> 龔副城主彎起一抹微笑,伸掌示意了下,然后轉過身道:“那么,繼續(xù)宣布剩下的九人名單……”
一個個人走上殿前的時候,趙水的視線始終落在付靖澤身上。
他的臉上是顯而易見的開心,身子挺得很直,一動不動地望著臺上,竟是難得的安靜。
他旁邊的赫連破早已走上臺,稱贊的白醫(yī)者受賞后亭亭而立,而蘇承恒謝賞之時,玉衡門的黎前輩竟還賜予了他一把甚為珍貴的名劍,引得眾人頗為羨慕。
“付靖澤付弟子!”
聽到一個“付”字,付靖澤就已經按捺不住雙腳,歡快地邁著大步直接穿過隊伍,跑了過來。
“莫急?!闭驹谧钸吷系奶鞕嗔遍T主扶住踏上臺基的他,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是,謝……謝前輩?!备毒笣擅瞎?。
“他現(xiàn)在倒是懂事了?!壁w水斜身對身旁的蘇承恒說道,兩人一同淺淺笑起。
常安師長也露出和慈的微笑,向付靖澤招招手,示意他來到中間。
“眾位當知,付弟子受此之難是為忠義犧牲,同處星門,應當多加關懷、相互理解,助他早日痊愈才是同門之誼?!背0矌熼L說道。
眾人聞言,躬身回道:“弟子受教?!?p> “多謝,謝謝?!备毒笣尚Φ溃慌男馗溃拔乙蚕朐琰c兒變回去,長大后肯定很厲害?!?p> 此言不免引得人由衷發(fā)笑。
場上的氛圍頓時輕松了許多,笑聲輕漾,付靖澤站在臺前,從恢復意識之后還是第一次見著這么多人看著他是笑的,更為高興,不由得踮了踮腳。
“付弟子之言行品質,亦值得在座各位學習?!饼徃背侵鲗⑺麕У缴砼?,夸贊道,“一是功夫底子扎實,可見勤勉努力;二是敢于沖鋒陷陣,勇氣可嘉;三是,付弟子做到了真正的百善孝為先,在舉城動亂、惡淵受難之時,雖于服喪期,但心知其父母遺愿乃建功立業(yè)光耀門楣,因此只身返回主動響應……”
趙水那含笑的嘴角隨著他的話漸漸繃緊。
付靖澤的父母一事,旁人多有忌憚疏遠不會主動提及,友人在側,更不愿傷其心,所以一直瞞著。
“龔副城主!”趙水拱手上前道。
說到一半的龔副城主卡住了話,轉頭奇怪道:“趙弟子有何事?”
“弟子……”趙水猶豫著,一轉眸,發(fā)現(xiàn)立在旁邊的付靖澤面色已然不對,整個人就像被撞鐘狠狠擊打一般,雙眼一眨不眨地呆呆站著。
看看兩人神色,再與旁邊的幾位弟子對視一眼,龔副城主這才恍然道:“難道此事……還沒有說?”
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
靜默間,付靖澤小小地往前挪了挪。
“什、什么叫‘服喪’,什么叫‘遺愿’???”顫抖的聲音從他的口中吐出,向趙水問道。
“各位前輩,弟子失禮,先帶付星同離開了?!壁w水拱手道,拉住付靖澤的手腕,將他往臺下帶。
茫然地跟著他邁下臺階,付靖澤仍喃喃問道:“什么叫‘服喪’,什么叫‘遺愿’?”
“回去再說好嗎?”
“你告訴我?!?p> “我一定細細告訴你,咱們先走,好不好?”趙水盡量柔聲說道。
可付靖澤睜著大眼望向他,那閃動的視線里,分明是已感受到他內心的擔憂與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