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的一個黃昏,暴雨剛過,牌坊路轉盤邊站臺檐上的水珠,掉進隋雨新的后頸窩里。
一個激靈之后,抬眼就見一輛黃色的出租車駛來,玉臂輕抬,纖指微壓,“吱”的一下,車子停在跟前。
拉開前車門,司機挺拔端坐,帶了一頂黑色的棒球帽,突然轉頭射來一道犀利的目光,雨新略有不安,往后退了一步,口中道:“哎呀!我不想系安全帶!”
說話中,麻利的坐到后排上,關上車門,說了一句:“望江大樓!”
車子啟動了,剛穿過轉盤,就遇到一個大型的十字路口,紅燈閃爍,車窗外密密麻麻的小車,亮起了尾燈,一閃一暗。
“望江大樓是新開的樓盤,高檔小區(qū),集江景房和學區(qū)房于一體,是不可復制的稀缺藏品!”
黑色棒球帽的司機,像當初的售樓小姐一樣,背誦著望江大樓的簡介,卻讓雨新蹙起了眉頭,她討厭這樣口吻的聊天。
評頭論足的樣子,稱斤論量的市儈,我們很熟嗎?
雨新沒有開口搭理,空氣中陷入一絲沉悶的寂靜,雖然窗外依舊喧囂熱鬧,汽笛和馬達聲交匯在一起。
“上個月我拉到一個客人,要去機場,你猜是誰?秦羽方,一個人,要去英國!”
雨新渾身一震,一個久違的名字,從一個陌生人口中出來,不由得抬頭向駕駛位的這個男人的側面掃描過去,在記憶里搜了幾遍。
一無所獲!
“你是……?”
前排駕駛位的男子,摘下頭上的棒球帽,露出一截謝頂,轉頭過來,看著雨新。
“隋雨新,我是你老同學,老鄰居魏胖娃,你認不得了?。俊?p> 三十秒后,雨新才從這副面目中挖出破殘的記憶,依稀回到十六年前。
當年的小胖娃的形象躍然在前,他那句話猶然在耳:
“隋雨新!你不要太得意,誰都知道你是怎么被保送的,有本事你在初中也一直這么兇?。。。?!”
這句話是魏胖娃被雨新打翻在地后,奮力反戈一擊,卻無意中傳達出同學和同學家長之間,私下的對隋雨新一家人的不屑。
也讓隋雨新第一次體驗成年人之間相互輕賤。
無非是一個意思,你隋雨新并不是憑本事考上重點中學巴隴中學的,你家里墻上的那些獎狀和獎杯,無非是父親關系網(wǎng)的附屬品。
你并不像你自以為的那樣優(yōu)秀,你并不是大人眼里口里的那個乖乖女!
這一吼,更像是預言書,預言了隋雨新在巴隴中學的下場,第一次摸底考試,全班五十四人,排在第十九名,無地自容?。?p> 緊接著內定的班長職位,在第三周的時候被撤職拿下,理由是:太霸道了!
整整初中三年,都好像在反復驗證著這個預言。
三年里,一個囂張跋扈自大狂,變成了一個略帶自卑羞澀的丑小鴨。
失去了光環(huán),徘徊在中游,朋友不多,越來越自卑。
奇怪的是,自從聽了這一吼,身體的發(fā)育開始遲滯起來,初中三年只長了三厘米,從一米五九,變成一米六二。
魏胖娃被打這年,隋雨新足足高出他大半頭,看著她微微隆起的胸部,好奇的用一根小樹枝丫,假裝無意戳了一下。
隋雨新胸口一痛,瞟見魏胖娃奇怪的眼神,立馬識破了詭計,臉上一白,一陣狂暴亂拳招呼上去,吃了虧的魏胖娃惱羞成怒,終于發(fā)出了那個驚天一吼。
須臾間,隋雨新感覺到車子開始移動,瞬間被拉回到現(xiàn)在……
當年住在同一家屬樓下的小胖娃,居然變成瘦高禿頂?shù)哪?,忽然鼻子一酸,想立馬找一面鏡子。
“你變化好大!”
“你一點沒有變,剛才車還沒停穩(wěn)的時候就認出你了!”魏胖娃得意的側頭甩了一個笑臉過來。
“你……你不是……去的十四中……”
“是嘛!那時候我們沒長醒豁,身體和頭腦都沒發(fā)育,書沒讀好,哪里考得上重點嘛?”
“不是……我是說秦羽方是我高中同學,不是你們十四中的,你們怎么會……?”
“我曉得你去了巴隴,高中去的育新,后來我們也長醒了,在女人街看到過你和那個人在一起,正好,我的同學和秦羽方他們約打籃球,就這樣啥都明白了!”
隋雨新臉上一紅,口中卻道:“你明白啥嘛,在一起耍未必就是談戀愛!”
“那崽兒還是多耿直的,我以為你們兩個成一對了,可惜……在機場看到他一個人,就曉得……你們……”
“你憑啥看出我們在一起還是沒在一起?”
雨新故意提高了聲調,假裝生氣反駁。
魏胖娃一愣,馬上改了一個笑臉,道:“哎!哎!別當真,怪我話多亂說,我有一個毛病,整天開個車到處跑,拉過無數(shù)個老同學,沒有一個認出我來,而我可以把他們的一眼認出,誰和誰好了,分了,就像看電影一樣的一目了然,我是不是有點變態(tài)?”
“確實有點變態(tài),今天坐了你車,不曉得會被你八卦成啥樣子了!”
“你沒變,還是我心目中女神的樣子!”
雖然聽了肉麻,雨新還是咯咯的笑起來。
“呵呵!這個年代,是個女的都敢叫女神,這也太廉價了!”
說話間,車子已經(jīng)駛進濱江大道,望江大樓近在咫尺,一個拐彎,車子停在站臺邊上。
趁隋雨新掃碼付款的時候,魏胖娃又問了一句:“原先那些人,你們還在一起耍沒有?”
雨新心中一愣,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敷衍道:
“有時……偶爾……”
下了車,車子重新發(fā)動,車里傳來一聲:“拜拜,女神!”
雨新?lián)]手搖了一搖,一抹黃色快速沖過一淌積水,濺起一排水花,然后消失在視線中。
魏胖娃問的最后一句話,讓人不禁暗自神傷。
琪琪和菲菲都不在身邊了,還有那個人……從生活中消失重現(xiàn)了幾次。
現(xiàn)在……
你還好嗎?
轉角走進電梯,腦海里飄蕩著魏胖娃一句接一句的“沒長醒”,讓雨新有點忍俊不禁。
分明是對一種滯后發(fā)育的懊悔和無奈,分明是一種輸在起跑線的自嘲。
而自己卻恰恰相反,被魏胖娃用樹枝丫戳了一下后,漸漸覺醒,發(fā)現(xiàn)自己的與眾不同,甚至開始有點恐懼,開始喜歡黑色,喜歡寬松樣式的衣服。
這種感覺一直延續(xù)到高中……
高一開學的第一周的傍晚。
在育新中學的住讀班二班寢室里,雨新找了幾張報紙鋪在地上,墊了三個枕頭,和琪琪菲菲一起,跪成一排,對著窗外的天空拜了三拜,從此義結金蘭。
三人對了生辰八字,發(fā)現(xiàn)隋雨新比琪琪大兩個月,比菲菲大四個月,立馬被兩人尊稱為“大哥”了。
沒幾天,這“大哥”真的還罩了她們一把。
晚上九點半一到,轟的一下,人流涌出教學大樓,住讀生唯一的方向就是寢室。
別無選擇!
唯一的樂趣,就是可以借這短短的一個小時,相互串門。
海闊天空的聊,飛長流短的罵,嘰嘰喳喳,嬉笑追打。
這天雨新早早的洗漱完畢,躺在上鋪,耳機里聽一段F4的《流星花園》,正情到深處,忽然耳邊傳了一陣嗚咽聲。
側目一看,是琪琪回來了,菲菲一問才知道,剛才在408室,有人一個挎包里的生活費尋不見了,一致懷疑是串門的琪琪偷的,被堵在房間搜了身才讓回來。
雨新眉頭一橫,摘下耳機,立馬翻身坐了起來,雙手一撐,抬腳要翻,誰知用力過猛,直接出了邊際,眼角瞄著屋中央一只墊腳的塑料獨凳,踩了上去。
“枯咔!”
塑料凳應聲洞穿,一腳已經(jīng)踩在地面,屁股一歪,身體重重摔在地面上。
雨新“嗯呀”了幾聲,從地上站了起來,腳還套在塑料凳里,瞬間幾種憤怒交織在一起。
抬腳甩開破凳子,赤足沖到408室,光腳丫子一下蹬在門上。
“開門!全都起來!”
聲音如雷貫耳。
里面的人沒在琪琪身上搜出東西,自覺理虧,面對雨新的狂怒,一個個噤若寒蟬,悶在屋里不發(fā)聲。
其他寢室里人,紛紛從屋里出來,看見一個發(fā)狂的赤腳大仙,正在破口大罵,此刻三年前那個囂張跋扈的隋雨新重新附體了。
突然,四周一下變得一片漆黑。
熄燈的時間到了,雨新這才被琪琪和菲菲,拖回了寢室。
第二天一早,菲菲將那個巨型窟窿的塑料凳,扔在了走廊過道上,對外宣稱:是被隋雨新一拳頭打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