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老太今天照鏡子的時候,有那么一瞬間覺得鏡子里的那個人那么陌生,等她緩過神來,才知道鏡子里仍舊是自己。她拿起梳子梳頭,努力地想要想起自己年輕時候的模樣,可是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只留下一個模糊的但肯定的印象:曾經(jīng)的自己漂亮且體面,村里的女人沒有人能比得上自己。院子里的雞和狗有了響動,“這群畜生”,楊老太邁開步子往西邊屋子里去,用瓢挖起大半勺的玉米來,走到外面的雞圈,雞們一見她來,都往這邊湊,仰著頭盯著她手中的瓢,咕咕咕地低聲叫著?!俺园伞!睏罾咸延衩琢5乖谝粋€掉了漆、破了洞的鐵盆中,雞們一擁而上,不時有擠著的、踩著的,發(fā)出尖利的叫聲,“慢點(diǎn)”。楊老太把瓢放好,從西屋出來,帶上門,來到廚房,拿出一整塊饃,那只小黃狗張著嘴、哈著舌、搖著尾,眼睛隨著她的舉動而擺動,楊老太被它逗樂了,“小東西”,去鍋里揀了一塊魚,“來吧”,于是連著饅頭一起扔給了它。楊老太盛了一碗稀飯,坐在灶門前,不急不緩地喝了兩口,拿起饅頭就著咸魚、咸菜吃著。黃狗又圍上了,還是那副模樣,除了得到魚骨頭,別的再也沒有了。
“大嬸,大嬸,走嘍!”嘹亮的一聲吆喊從門口傳來。
“好,來咯來咯。”她匆匆刷好碗,把廚房的門帶緊,用小木棍把屋門插上。打開院門,早有幾個人在門口等著了?!澳銈兘裉靵淼迷绨?。”楊老太推出電瓶車,鎖上門。其中一個道:“東家說,今天外面有人開車來,要早點(diǎn)去把瓜摘下來裝好。”“走吧?!币恍腥饲扒昂蠛蟮匮费赝靶羞M(jìn)著。
兩邊楊樹成群結(jié)隊(duì),新長的葉子在晨曦中明暗交織,一綹綹陽光從縫隙里灑落,落在臨河的菜園子里。眾人一路走一路地說笑,這家的瓜、那家的花都是她們品評的對象。這條路她們是再熟悉不過了,日日走,年年走,從年輕走到如今這把年紀(jì)。她們來到了地頭,一陣微風(fēng)撩動她們的灰白頭發(fā),“有點(diǎn)風(fēng)還好,大家伙兒努把力,趁涼快把活兒干完?!北娙烁胶椭?,不消東家吩咐,各人戴好帽子,三三倆倆一組,拿起竹編的大筐就往西瓜地里走去。東家在從地頭往前走,一邊走還一邊喊道:“嬸子們,揀熟的摘,小的留著繼續(xù)長。咱們渴了,茶還在地頭老位置?!薄叭珒?,今個發(fā)大財(cái),管飯不管?”“就憑嬸子這句話,管飯,虧待不了嬸子們。”眾人哈哈哈地笑起來,從這頭連到那頭,覺得更有干勁了。約摸太陽毒起來,地里的溫度燥起來,豆大的汗珠落下來的時候,老太太們的速度就慢了下來,反正不急這一會兒,她們有心閑聊起來。
“光娘咋樣了?”楊老太問道。
“唉,還能怎么樣?到現(xiàn)在也就是等個死。”
“不是說她兩個兒前幾天回來了?”
“是啊,回來了,有啥用?有幾個到她屋里去的?倒是說兄弟幾個商議著,有錢的拿錢,有力的出力。意思還是讓光一個人養(yǎng),他們拿錢。拿沒拿錢咱也不知道,就你看光兩口子拿錢也是白搭?!?p> “這話咋說?”
李老太湊近了,壓低了聲音說:“那一天中午,我正做著飯,聽到前院里什么人在喊。我走到院里才聽清楚是全娘的聲音,只聽‘光、光’的叫,我心想該不是這兩口子沒在家?就跑過去,發(fā)現(xiàn)門扣著。我打開門,走到全娘屋子里,那真是……”
“咋?”
“那屋子黑洞洞的,只能聞到一股子尿騷味,發(fā)酸發(fā)臭。我就問啊,嫂子,你喊啥?全娘就一個勁地說,水,水。我找找這屋,沒看到水瓶,連個碗都看不見,就去灶屋拿個碗接了水來。她見水就跟見命一樣,扒著碗沿一咕嘟喝下去,喝完了像個死人一樣躺著。我這才發(fā)現(xiàn),那個領(lǐng)口、頭發(fā)上都是屎,別不是餓的沒辦法,抓著吃了吧?唉,想想也可憐,我跑到我屋里盛了一碗面給她,老嫂子都不帶咽的吃了下去。吃完了,就哭了,一個勁地和我說,她命苦啊,她命苦啊。我就安慰她,但你想想那種光景,咱能說啥?”
“是啊,全兒也太不是東西了,那可是他親娘?!?p> “誰說不是呢?所以說這人一老,一不中用,就沒辦法……”
東家又在地頭喊了,“嬸子們,抓緊了,干完活咱們好吃飯吶?!?p> 太陽到了正南天的時候,一卡車也就裝滿了瓜。老太太們聽從指示,一個個騎著車往全兒家去吃飯。吃罷飯,各自散回家中歇午覺去了。后半天,地里還有活要干。沒成想,后半晌刮起了風(fēng),又下起了雨,“這也不用去了?!睏罾咸南?。她搬來一個小板凳,放在門口,翻出幾件衣服來,拿起針線縫補(bǔ)上面的破洞?!俺闀r間要去看看光娘,她怕是……”她不敢往下想了,她把針別在胸口的衣襟上,先挑出一件衣服來,仔細(xì)地看著破洞的形狀,拿起碎布頭比比大小。外面風(fēng)裹著雨,小黃狗安穩(wěn)地臥在她的身邊。她抽出針,在頭發(fā)里過了一下,縫起衣服來。當(dāng)拿起第二件衣服時,她看著破洞,若有所感:她覺得這個洞在眼前無限的放大放大,可始終逃不出衣服的束縛。它變得又黑又深,沒有一絲亮光,也看不見底。她抬頭看著門外的雨,想起了往事:
我娘家本姓郭,住在一個土坡。那一年鬧饑荒,餓死了一家子,獨(dú)我還活著。乞討來到楊家灣,被當(dāng)家的看上了,就留下了我。那一年,他四十八,喪了妻,兒女們也都長大離了家;那一年,我二十整,體體面面嫁給了他。當(dāng)家的醫(yī)術(shù)好,人厚道,四里八鄉(xiāng)的都敬重他;幾個兒子也學(xué)了醫(yī),進(jìn)城安了家。逢年過節(jié),他們兄弟幾個回來家,幾輛轎車著實(shí)威風(fēng),我們家門口大紅燈籠高高掛;全村老小早早吃完飯?jiān)诼房诘戎?,?dāng)家的早已預(yù)備下幾十個大大小小的煙花炮仗,只待他一聲令下,黑洞洞的天立刻就被豁開一個口子,絢爛成霞。當(dāng)家的老了,每一年過壽,兒子們都請人在村里連唱幾天大戲。當(dāng)家的不去看,不打緊,村里男女老少愛看,他也就覺得值。當(dāng)家的走了,這個家也就敗了,兒子們?yōu)榱思耶a(chǎn)鬧了一場,不再回來了,紅燈籠落了灰,煙花零散在幾戶人家,自那以后再不見戲班子起高臺,人群聚攏的繁華。如今我不再種花,該種莊稼;不再趕集,改打散工掙錢花;曾經(jīng)衣著光潔新鮮,如今灰落落全是補(bǔ)丁,反不及他家……
小黃狗叫了一聲,她從回憶中回過神來,這第二件也已經(jīng)縫補(bǔ)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