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華晃晃悠悠回到家里,好似這二十兩銀子太重,壓得她走不動路。
正坐在床頭對著窗口繡花的張媛,看到女兒沒精打采的樣子,忍不住問道:“容華,你這是怎么了?剛才你不是同陳安出去了嗎,是他沒給你這個月的生活費么?”
看著已經(jīng)年邁的母親還要做繡品補貼家用,容華就不知該怎么開口,可心里對未來的生活又十分擔(dān)憂,等再過兩年,母親的年紀更大了,眼睛定然就不好了,還如何做針線?到那時候,又少了一份收入,要如何維持兩個人的生計?要是母親再年輕一點就好了,至少可以多幫自己做幾年針線,不由脫口而出。“娘,你怎么不早些生我呀?!?p> 聽到這話,張媛很是詫異。“你是嫌棄母親老了么?”
尤然記得小時候流落街頭母親都不肯去行乞,甚至不顧年幼的自己在破廟里要上吊自盡,幸而上吊的房梁年久失修斷了,使母親尋死不成,卻也被斷裂的房梁砸傷了手臂,這下,自己只得一邊行乞,還要一邊給母親討一碗飯。
見自己的話令她的心又脆弱起來,容華忙道:“不不不,娘,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在想,別的女子大多不到二十歲就生孩子了,我就奇怪,你為什么快四十歲了才生的我?!?p> 張媛還以為女兒嫌自己老了呢,于是說道:“我年輕時候身體不好,大夫都說我不易有孕,為此,我還勸你爹納妾呢,而你爹又是十分重情的人,說什么也不肯,后來,我也就慢慢接受不能為你爹生下一男半女的事實了,誰知老天待我不薄,在我三十八歲那年,終于懷了你?!?p> “原來是這樣?!辈贿^容華聽來也沒有什么感想,現(xiàn)在,她一門心思想著未來要怎么生活。
見女兒還是精神懨懨,張媛問道:“你突然問我生你生得晚做什么?跟你一副憂思模樣有什么關(guān)系?”
母親向來內(nèi)心脆弱,容華不敢說被陳家退婚之事,怕她著急,只支支吾吾道:“沒事沒事,娘,我不過在想些事情而已。”
“什么事情?”張媛繼續(xù)問道。
容華本就心思沉重,擺擺手?!罢娴臎]什么,你就別問了?!?p> 見她明顯的不耐煩和敷衍態(tài)度,張媛直感受了打擊,悲悲戚戚的道:“真是女大不中留,現(xiàn)在你長大了,連話也不愿意跟母親說了,是不是想著快成親了,就不用母親管了?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以后就是陳家的人了,哪里還用顧及母親感受......”
聽她絮絮叨叨,容華最受不了了,下意識說道:“我根本就當(dāng)不了陳家人,陳安他悔婚了!”
話剛出口就后悔了,只見母親當(dāng)下震驚異常?!笆裁??!”然后就暈倒在床頭,容華急忙去掐母親的人中,好半天張媛才轉(zhuǎn)醒過來,容華倒水喂她喝,可她卻是搖頭哭泣?!叭萑A,陳家悔婚了你要怎么辦啊,人們定然會覺得陳家悔婚是你的原因,往后你還怎么能嫁給好人家哪,難道嫁給市井莽夫?渾渾噩噩,凄凄慘慘過一生么?”
母親和自己擔(dān)心的完全不一樣,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謀生,她卻還在擔(dān)心自己不好嫁人,容華瞪大了眼?!澳铮覀儸F(xiàn)在生活都無以為繼了,我哪里還有心思找下家?”
張媛這才意識到,陳家既然悔婚,自然就不會再拿錢養(yǎng)活她們母女了,心中更是難過?!瓣惣以趺茨芑诨槟兀疫€以為陳家是有情有義的人家,不承想也會做出這種毀諾之事,不應(yīng)該呀,那當(dāng)初為何還要把我們接到同安來呢?他們是不是有什么隱情,所以才悔婚的?”
果然是深閨大院里出生的小姐,沒有什么見識,到現(xiàn)在不為自己著想竟還替陳家人考慮,容華撫額?!澳铮惺裁措[情非得悔婚呢?陳安就是不喜歡我了而已。”眼睛一亮?!安贿^你倒是提醒了我,既然陳家不顧舊情,那我們也不用跟他們講什么道義了,以陳家悔婚,背棄承諾為由向他們討要一些補償也是應(yīng)該的,我想,陳安他爹好歹是同安縣丞,為了聲譽,一定會給我的?!?p> “不行。”張媛想也沒想就說道:“你怎么能這么想呢,他們陳家可以背信棄義,可我們不能厚顏無恥,都被人悔婚了還去索要錢財,人家會怎么看我們?會說我們是軟骨頭,沒了陳家就不能活,以后你就更找不到人家了,況且陳家也養(yǎng)活我們母女近十年,也不算忘恩負義之輩,我們總不能貪得無厭?!?p> 自己被悔婚,為了生活想出這個辦法倒還成了貪得無厭,容華很想說,娘,你說得頭頭是道,但你又不出去賺錢,怎知生活艱辛?可終究害怕打擊了母親的脆弱心靈,把陳安給的二十兩銀子拿出來丟到床上?!澳?,那你說怎么辦吧,陳安就給了二十兩銀子給我,就這些錢,我們省吃儉用都撐不過兩年,那兩年過后呢?我們拿什么生活?”
張媛說道:“你看吧,陳家還是給了我們這么多錢財,陳煜一個縣丞,俸祿本就不多,這些銀兩恐怕是他們?nèi)康姆e蓄了,現(xiàn)在他們把積蓄全都給了我們,也算是待我們?nèi)手亮x盡了?!?p> 也是,一個縣丞的俸祿估計不到十兩,每個月給了自己二兩銀子,他陳家也有好幾口人要養(yǎng),要存下這二十兩銀子實在不易,就算自己想去找他們要錢補償,他們怕是也拿不出錢來了,容華有些頹喪?!澳窃趺绰铮@些錢頂多用個兩年就沒了,而我們自己賺錢,根本就養(yǎng)不活我們?!?p> 張媛說道:“以后娘會多繡些繡品補貼家用的,我們省著點用,撐兩三年應(yīng)該不成問題,到時候,你肯定已經(jīng)嫁人了,就不用為生活擔(dān)憂了?!?p> 母親還在想自己找個男人嫁了好有依靠,容華佩服,無言以對,只看著床上的銀兩發(fā)呆,希望能看出越來越多的錢,忽然靈機一動,把這些錢拿去做生意,不就變得越來越多了嗎,興奮說道:“娘,我想到辦法了,我們拿這些錢去做生意,以后就不用為沒錢而發(fā)愁了,雖然本錢太少只能做些小買賣,但也能保證我們的生活了?!?p> 張媛又是一句不行?!澳阋还媚锛?,平日里去幫人做點雜活就算了,現(xiàn)在還要去做買賣,過那種拋頭露面的生活,往后你還怎么嫁人哪。”說著還把銀兩趕緊抓到手里。
“都這個時候了不想著要怎么活下去,還在想你女兒沒人娶?”容華努力想說服她?!澳?,我們是平民百姓,不是大家閨秀,沒人會說我們閑話,你到外面看看,弄堂里的李嬸,王嬸不也是婦人,她們還不是每日里外出幫工,拋頭露面?有誰說過她們一句不守婦道了?”
“反正我不同意?!睆堟掳彦X收進懷里,生怕女兒不聽話要搶去做生意。“別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容家的女兒不能拋頭露面,被人戳脊梁骨。”
容華徹底拜服,不再與母親爭辯,負氣出了門,看著女兒的身影,張媛?lián)u頭。“真是不聽話的孩子?!?p> 之后,母女倆的生活質(zhì)量較先前也不好的生活仍是下降不少,沒辦法呀,銀兩有限,張媛又不允許容華去做買賣,只得省吃儉用了。
轉(zhuǎn)眼到了冬天,這年的冬天特別冷,容華想再添置一床棉被,而一床棉被要幾錢銀子,張媛舍不得,倆母女就擠在一床被子里取暖,容華年輕還沒什么,但張媛畢竟老了,沒幾天就受了風(fēng)寒,怕女兒擔(dān)心自己花錢找大夫就忍著沒說,可渾身滾燙的她終是被容華發(fā)現(xiàn)了,這下,容華再也顧不上其它,只想讓母親的病快些好起來,連忙跑去街上尋了大夫回來給母親診治。
然張媛本就體弱,還上了年紀,加上瞞了兩天病情,就錯過了最佳的醫(yī)治時間,這次風(fēng)寒竟是沒能挨過去。
臨死前,她萬分不舍的看著女兒,微弱的說道:“容華,我枕頭里有一枚玉佩,這是你父親的家傳之物,以前你太小,我怕你摔壞了,后來我又怕你沒錢拿去賣了,所以一直不敢給你,現(xiàn)在這枚容家的祖?zhèn)饔衽灞憬唤o你了,你一定要收好它?!?p> 在枕頭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塊拇指大小的血紅玉佩,拿著血玉看了一眼,沒有任何印象,容華說道:“娘,我一定會把這玉佩收好的,你放心吧?!?p> 張媛幾不可辨的點了點頭。“我就要去見你爹了,也早該去了,只是沒能看見你出嫁,娘這心里就放心不下,你年紀也不小了,你答應(yīng)娘,有合適的人家就嫁了,也好有個依靠,免得年歲大了,就更沒人要了?!?p> 到此時母親都還在擔(dān)心自己嫁不出去,以前自己還不愿意聽,可現(xiàn)在聽來,容華卻是百般難受,淚不由落下。“娘,女兒知道?!?p> “嗯?!睆堟乱采岵坏门畠海K究油盡燈枯?!昂煤⒆?,不要挑剔家境,只要人品好就行?!?p> 自己倒是想挑有錢的人家,可現(xiàn)在的自己還有挑剔的本錢嗎,容華不住點頭。“女兒知道,娘,你就別為女兒操心了?!?p> “還有?!睆堟沦M力的說道:“你要答應(yīng)娘,不管怎么樣,你都不要去做買賣,去做那些拋頭露面的事情,不然,哪有人家肯要你?!?p> 母親都這樣了,容華只得答應(yīng)?!芭畠捍饝?yīng)你,娘,女兒不會去做生意?!?p> 女子本該居于深閨,張媛最怕的就是女兒外出拋頭露面,會惹人閑話,這樣一來,就算嫁了人,也得不到夫家尊重,自然,她不懂生活艱辛,只以她的思想看待世界,可無論怎樣,聽到女兒的承諾,她總算安心了。“最后,娘還有些擔(dān)心東城,他已經(jīng)失蹤三年了,他是個可憐的孩子,等哪天他回來,你要好好照顧他。”
不知道母親為何這時候會提到葉東城,可在容華的心里,葉東城本來就是她的弟弟,她本就會好好照顧東城?!澳铮判陌?,等東城回來,我會照顧好他的,不讓他受委屈?!?p> 交代完一切,張媛閉上眼睛,走得安然。
同葉東城一樣,容華撲在母親身上嚎啕大哭,不多久,熱心的鄰里又來了,大伙兒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幫容華把張媛的后事辦妥。
為母親操持了幾日喪事,容華也感受到了葉東城的心情,從今后,她也是孤零零一個人了。
她答應(yīng)了母親不做生意,不拋頭露面,她就要做到,可生活還得繼續(xù),光靠剩下的十幾兩銀子,決計是養(yǎng)不活她的。
于是沒過幾天,容華只得出門幫人洗衣,賺一些小錢養(yǎng)活自己。
這天,幾個幫工洗衣的婦人在河邊邊洗邊閑聊。
“我侄女在京城做大戶人家的下人,每個月光月錢都有二兩銀子,還時不時拿些賞錢,每月下來竟是比月錢還多?!?p> “聽說在京城幫雜工,一個月都能賺四五兩銀子呢?!?p> “哎,我若是年輕些,沒嫁人,沒孩子,也到京城里賺錢去?!?p> 容華聽得認真,也想得認真,如今自己一個人,無牽無掛,何必再留在這里為生活發(fā)愁?聽她們說京城里隨便做點雜活都有四五兩銀子,自己除去開銷還能存下不少了,便就問道:“李大嬸,京城真的能賺這么多錢嗎?”
“當(dāng)然了,京城里都是些達官貴人,自然不比我們這些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崩顙鹫f道:“誒,容華,你母親故去,你又被陳家退婚,你在同安已是孤身一人了,你不比我們上有老下有小,家里需要照顧,你何不去京城謀生,萬一以后發(fā)達了,還可以回來幫幫我們這些老鄰居。”
另外一個婦人聽了覺得有理,附和道:“是啊是啊容華,你長得不錯,萬一你去京城被顯貴人家看上了,我們還能跟著爭光不是?!?p> 說著幾個婦人笑了起來,容華也聽懂其中的意思,而自己也覺得自己有幾分姿色,如果到京城被達官貴人看上,不就飛黃騰達了嗎?可是自己雖出生在京城,但被抄家時年紀太小,已然對京城沒有任何印象,況且母親也從不讓自己出門,這要去了京城,完全就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就又說道:“李嬸,王嬸,你們就別笑話我了,我現(xiàn)在是孤身一人,也很想去京城謀生,可一來我對京城人生地不熟,二來我又沒個熟人,要如何在京城立足呀?!?p> “京城那么大,還沒個你落腳的地方?”李嬸說道:“京城的繁榮不是你能想象的,哪里都需要人做事,隨便找家管吃管住的店幫工,再不濟像我侄女一樣去大戶人家做下人,也好過留在同安吃苦?!?p> “可不是,只要到了京城哪,還怕找不到事做?”王嬸也說道:“容華,我們也是好心,不想你一漂亮姑娘到頭來跟我們一樣,嫁個糙漢,整日里為生活所累。”
“是啊容華,京城遍地達官貴人,以你的樣貌,定然會有人喜歡的。”李嬸直接把話挑明?!澳呐履愠錾缓?,只能做人家的小妾,可即便這樣,也有人伺候著,不必再做這些洗衣的粗活了。”
看著自己的手被冰涼的水凍得通紅,容華也覺得她們是為了自己好,想著以后真被有錢人家看上,就再也不用干這些受苦的活計了,就算沒有人看上自己,在京城干活的收入也比這里強了幾倍不止,心中就有了要去京城闖蕩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