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松跟著若飛在街上繞了幾圈，才小心翼翼地買到了需要的東西，快速跑回了客棧。
“小個子做什么去了?！崩习迥餁W離見吳松雙手提著藥包，咧嘴一笑，說：“倒是勤快，還知道去買藥?！?p> 吳松眨了眨眼睛，說：“姐姐病了……”
歐離點點頭，笑著說：“我方才去瞧過了，藥給我吧，我拿去廚房熬，你快上去替你姐姐擦擦汗喂喂水吧?！?p> 吳松呆呆地點頭，又急忙跑上了樓。
卓染依舊昏睡著，因背上的傷口沒有及時處理而低熱不斷，面色浮起不正常的紅色，請了好些大夫來也還是沒有用。
吳松將覆在卓染額上的涼帕子取下?lián)Q上新的，可他畢竟是男子，也不甚敢碰卓染，只得勞煩老板娘幫忙給卓染換藥擦身，得幸老板娘是個善解人意的，連著幾日幫著照顧他倆。
若飛站在床沿邊兒上，時不時蹭蹭卓染的手指，也沒有很狂躁不安。吳松一時沒想好該怎樣和厲埏川說，故而尚未給厲埏川傳信。
只是皋都逮捕消息已經(jīng)傳出來了，想必厲埏川也很快就知道了，這幾日他就得想好措辭，將近來的所有事交代清楚。
“嗯……”卓染蹙起了眉，似乎是想勉力掀開沉重的眼皮，過了許久她才徹底恢復了眼前的清明。
若飛撲騰了兩下翅膀，跳到了床里，朝著倒水的吳松發(fā)出幾聲清啼。
吳松險些將手中的水灑了，轉(zhuǎn)頭看到卓染已經(jīng)睜開了眼，立刻換上了笑顏，趕忙握著水杯跪坐在榻邊。
“司業(yè)大人，你醒了……”吳松斂不住欣喜，瞪圓了眼睛，說：“你……你要不要喝水？燒退下去了嗎？”
卓染艱難地搖搖頭，入眼簾的所有事物都不甚熟悉，便啞聲問：“我們這是在哪兒？”
吳松咬著嘴唇，說：“那日嚴貴妃派人將司業(yè)大人帶出宮來，又備了匹馬車說是讓我?guī)е笕俗?，只是萬不可去東邊，所以我就一路朝西走，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到綏城了。”
“綏城？”卓染緩緩吐了幾息，這才想起來綏城在哪兒，既然到了這個并不起眼的小城，就離無名山不遠了，未曾想幾日的光景，變化竟會如此翻天覆地。
若飛垂頭蹭著卓染，她只是抬手輕輕安撫，吳松將手中的水杯擱在小幾上，說：“我……還沒和主子說，大人有什么想告訴主子的，我立刻與他傳信。”
卓染闔眸思忖片刻，皋都的消息想必已經(jīng)傳到了厲埏川那里，眼下最重要的，是與他會合再行商量，很多事情信里是說不清的。
“只告訴他我們在綏城便可，”卓染眨了眨透著水汽的眸，說：“待這段時日過去了再走?！?p> 吳松應是，提筆欲書時，卓染突然想到了什么，說：“且慢。”
“怎么了司業(yè)大人？”吳松又擱下筆，轉(zhuǎn)身扶住卓染的胳膊讓她能穩(wěn)當?shù)卣咀。f：“大人傷還沒好，這是干嘛呀？”
卓染撐住了桌沿，久未下地眼前是一陣陣紫金，忍痛抬起手，在宣紙上提了簡單的幾個字。
“照我的字跡書信，”卓染帶著些微喘，說：“瞞下受傷的事。”
吳松見卓染寫了“弛越”“永”三字，即便是一小會兒，卓染額上已布滿冷汗。
“我記住了大人?！眳撬梢Ьo下唇，將卓染扶回了榻邊，往后墊了一床被子。
卓染抬手捏住了吳松的手腕，后者猛地一頓，眨著眼不知所措。卓染無奈一笑，說：“怕我做甚？在這里就別叫我大人了，我長你幾歲，若是你愿意，便叫我一聲姐?！?p> 吳松眨了眨眼，鄭重地點了點頭：“姐姐……”
“去寫吧。”卓染松開了吳松，靠在棉被上用手臂擋住了眼。
***
“顏述，這是弱水灣向北商線的賬本，你且看看?！眳栛锎ㄟf過去幾本紙張泛黃的賬，說：“霍杰費了好大功夫才找到原本?！?p> 溫容希雙手接過賬本，說：“也是難為他了?！?p> 厲埏川偏眸瞧了眼他，微微勾唇，說：“不知你是否留心，我們這幾日過弱水灣時，并沒有看見其它商船北上?！?p> “弱水灣并非主要商路，”溫容希沒有抬頭，飛速瀏覽著賬本，說：“龍石、鐵群兩港通南疆北驪，重點在這兒。”
“你說的在理?！眳栛锎﹃璞?，說：“只是嚴家不會將手伸那么遠吧，即便是商家大賈，想要將這些復雜之事壟在自己手里怕是困難，除非……”
“除非這些人都跟嚴家有直接關(guān)系，”溫容希偏頭瞧他，說：“到了極致信任的地步。”
厲埏川挑起眉尾，說：“這事兒你比我懂?！?p> “只要總督相信我，此事很快便會有結(jié)果?！睖厝菹R下賬本。
顧釗將兩人的大氅拿過來，叩響了房門，說：“主子，溫公子，霍杰大人在府上設宴，請你們過去?！?p> “這才幾時？”厲埏川晃了晃腕上的紅繩，垂下眸子，說：“晚些再去?！?p> 溫容希微微頷首，接過顧釗手中的大氅，說：“既然總督?jīng)Q定晚些再去，那便先陪我去見一個人吧。”
大虞律令，布政使所居需得按照規(guī)定來，霍杰倒是個實在人，所住的街道不算繁華，卻也是處在易東中間的。
這幾日天陰沉著，時不時會落雨，惹得水汽潮濕，偏陰涼了些。厲埏川和溫容希并肩走在街道上，跟皋都的感覺完全不同。
“總督以前來過易東嗎？”溫容希問。
厲埏川原本還在想著卓染，聞言愣了一下，才說：“從未?！?p> “近日與皋都有聯(lián)系嗎？”溫容希抿著唇，說：“若這事不盡快解決，總督要去廬州的計劃怕是又要推遲了。”
厲埏川知他心思玲瓏，對他說的話也不驚訝，說：“待找出那個作怪之人，往后行事順利，我再前去廬州也未嘗不可?！?p> “此事進展不甚順利，也不能與皋都說體面話，”厲埏川深深嘆了口氣，說：“再等等吧。”
溫容希唯一頷首，說：“方才我看那些賬本，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p> 厲埏川示意他說下去。
“賬本記錄一般是同一商線，可是總督拿給我看的那本卻是合計?！睖厝菹Ｕf：“合計賬本是完成交易之后通常做的東西，按照那上面的時間推算，交易會是在三個月之前就完成的?！?p> “三月前？”厲埏川皺著眉，三月前對應的時間早已過了發(fā)現(xiàn)方滬家里官銀的時候了，說明這次的交易確實有問題。
“只是這也太容易了?！眳栛锎傆X得有些不對，說：“你想想，你既然一眼能看出來問題，霍杰怎么可能看這么久也發(fā)現(xiàn)不了？”
溫容希搖了搖頭，說：“想來他不知道我們在皋都里發(fā)現(xiàn)的官銀?！?p> “陛下見了他那么久，定是都告訴他了?！眳栛锎ㄕf：“他既然仔仔細細看過賬本，怎么會反應不過來，還要求助皋都？”
“總督想的我也想過?！睖厝菹Ｎ⑽@息，說：“我們此行帶的人不多，很多時候需要裝聾作啞，易東也不見得絕對安全，況且這些年來，易東跟皋都的關(guān)系也不是很好，若我們悄無聲息的死在了易東，皋都沒有證據(jù)，也不能拿易東怎么樣?！?p> 厲埏川眉頭緊皺，說：“你早就知道有問題？”
溫容希搖搖頭，說：“也沒有很早。我們通過弱水灣時，霍杰面色才稍稍放松，回到了他的領(lǐng)地，不管查不查得到底，他算是性命無虞了?！?p> “我們要去見什么人？”厲埏川問。
溫容希嘆了口氣，笑說：“總督不是說了嗎。嚴家要想壟著商線，自然會有自己人?！?p> ***
明黃綢緞垂落處，殘紅枕夢初醒時。
“陛下，將藥喝了?！眹狼喱幣踔珴蓽貪櫟乃幫耄瑪噭娱g氤氳的苦味彌漫出來。
初世羽輕輕搖頭，淡聲說：“先擱在那里吧。”
“不行。”嚴青瑤將藥匙搭在他嘴邊，說：“蘭嬪特意囑咐了，陛下別讓臣妾去告狀。”
初世羽低頭含住了藥汁，說：“她去做什么了？”
“孩子吵鬧，怕擾了陛下歇息，”嚴青瑤吹了吹藥，說：“蘭嬪剛將他哄著睡下，過會兒就來了?！?p> “左右相呢？”初世羽眨著眼睛，說：“這幾日弛越有傳回來消息嗎？”
嚴青瑤想了想，說：“其他事情陛下就不要操心了，御醫(yī)說了，這毒傷了陛下根本，需得好好靜養(yǎng)?！?p> “可查出來下毒之人？”
“蘭嬪說，她懷疑是李御史?！眹狼喱幭騺聿粫@彎，說：“不瞞陛下，臣妾也這樣覺得。只是陛下對李御史十分信任，我和蘭嬪還不敢和他硬碰硬，待陛下身體好了，再慢慢查他?！?p> 初世羽朝后靠在了軟枕上，微微闔上了眸，說：“李成如……他還不能有任何破綻，還要再等等……”
“陛下說什么？”嚴青瑤不太能懂他的話，將他喝完的藥碗擱在小幾上，說：“什么破綻？”
“無事?！背跏烙鹛謸踔?，說：“你先回去吧，傳左右相來。”
嚴青瑤起身，將落在初世羽腰側(cè)的被子往上蓋了蓋，才行禮告退。
片刻后，許錚和嚴應貞一同進了皇帝寢宮。
“老臣叩見陛下！”二人拜了一禮，初世羽微一頷首，說：“免禮。”
“陛下面色仍舊不好，萬不可再憂思過度，”許錚皺著眉，說：“前朝之事，有我和左相呢?！?p> “朕知道……”
初世羽似乎還想說什么，但是他的話如鯁在喉，半晌也沒有下文。
“陛下……”嚴應貞拱手，說：“陛下可是在憂心卓染之事？”
初世羽搖了搖頭，說：“卓染能夠逃出皋都是件好事，只要她不再回來，便撤了其誅殺令，對外宣告卓染已死即可?！?p> “可此女有可能背負著禍國之命??！”嚴應貞不免激動，說：“陛下此時放虎歸山，此子怕是會卷土重來吧?！?p> 許錚扯了把嚴應貞的長袖，說：“左相稍安勿躁?！?p> 初世羽舔了舔染著苦藥的嘴唇，說：“之前我也想殺了卓染，可是既然有前朝公主的傳言，那便會再有第二個第三個卓染，難不成人人得而誅之嗎？”
“可是韓從忠……”
“韓太傅臨終前與朕說過一些話……”初世羽深深吸了口氣，說：“……當時朕并不打算殺他，只是想證實卓染的身份，想知道父皇和李成如的關(guān)系，可這世上，是有忠義二字存在的?！?p> “陛下……”嚴應貞低聲喚道。
“左右相莫急，”初世羽笑了笑，說：“韓太傅當時說……”
那日朝圣殿內(nèi)香霧繚繞，使畫面變得異常模糊，韓從忠望著不甚清晰的初世羽，說：“……古來圣賢，非形之師也。江山奪之容易守之難，可不論誰坐在龍椅之上，都不該親小人之舉?！?p> “初家欠南家的，已讓那夜亡故之人還了?！表n從忠對著初世羽笑了笑，說：“莫要再扯上更多無辜之人，卓瑕丘和你都不該是這場博弈的棋子，很久以前，你就已經(jīng)被人當做傀儡定在了那所謂的龍椅上！”
“我是想著要瑕丘取你而代之，可是我不忍心！”韓從忠攥緊了手指，腰身卻不肯彎曲分毫，說：“不管她是不是前朝公主，她都不該在這個年紀背負上這些，這不是她的罪！”
“是我有罪……”韓從忠老淚縱橫，說：“瑕丘行事偏激，是我做師父的有罪，與旁人無關(guān)，你又憑什么替我來罰她！”
憑什么替他？
罰她？
……
初世羽眨著眼睛。
許錚攥緊了藏在袖中顫抖不止的手，沒有說話。
初世羽當初稱許錚一聲“先生”，與卓染稱韓從忠“師父”一個道理。
許錚想要輔佐君主圣明，卻不能事無巨細，然而被人盯上了所謂權(quán)勢尊嚴，他卻離初世羽很遠很遠。
一步之遙。
“所以……”初世羽握著手，說：“朕不想給任何人機會，朕想任性一回?！?p> ***
顧釗備好了馬車，待接著二人到了霍杰府上時，天已是朦朧墨色了。
溫容希搭著厲埏川的手臂下了馬車，顧釗順手將二人大氅塞了進去，才跟著進了府門。
受邀請的就那么幾個人。
易東守備軍統(tǒng)領(lǐng)晉鵬，龍石、鐵群兩港總兵邵輝、童榮。
初次相見，霍杰只是簡單的說了兩人來的目的，在尷尬的敬酒過后，又恢復了一片死寂。溫容希正襟危坐，時不時看向厲埏川。
“在西啟那場大戰(zhàn)里，我是見過的總督大人的。”童榮率先開口，說：“只是當初我是個小小的兵，沒想到還能再見到總督大人?！?p> 厲埏川淺笑，說：“落地為兄弟，何處都算是重逢?！?p> 霍杰低聲吩咐叫人尋些美人來助助興，這場子得暖熱了，總不能一直這么尷尬。
“來，晉大人，我敬你一杯?！被艚芘跗鹆司票?，說：“敬你我當初不打不相識?！?p> 晉鵬卻端起了一旁的茶盞，笑說：“好?！?p> “晉統(tǒng)領(lǐng)酒量不好？”厲埏川歪著頭問。
童榮笑了笑，說：“不是。晉夫人不喜酒味，所以晉統(tǒng)領(lǐng)一般不會喝過三杯?！?p> “看著晉統(tǒng)領(lǐng)年紀不大，沒想到早有了夫人?！眳栛锎〒伪矍浦鴷x鵬。
晉鵬飲了茶，說：“早日成家，我們上戰(zhàn)場的有今日沒明日，多陪她一刻是一刻?！?p> “此話有理?！眳栛锎ㄐα诵?。
酒過三巡，美人的舞也是一曲接著一曲，厲埏川沒有克制，溫容希在旁也勸不住，很快厲埏川便將自己灌醉了。
顧釗先一步回去燒熱水，溫容希扶著厲埏川鉆進了馬車，車夫駕著馬車入了夜色。
“你方才不該提你識得總督的?！鄙圯x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低聲說。
“為什么？”童榮皺著眉，說：“這都不能提？”
邵輝微微嘆息，說：“你忘了總督是怎么變成總督的嗎？”
童榮聞言，緊緊皺起了眉，說：“那……那這不是，我闖禍了？”
邵輝搖搖頭，說：“也不算。走吧，回家了?！?p> 馬車內(nèi)，厲埏川靠在車壁上，緩緩睜開眼睛。
溫容?？床灰妳栛锎ǖ哪槪鹊较铝笋R車才發(fā)現(xiàn)厲埏川是醒著的。
“小心些?！睖厝菹７龇€(wěn)了厲埏川，邊走邊說：“是童榮說的那些話惹你不開心了？”
厲埏川搖了搖頭，說：“我沒有不開心。這些話，我在皋都里聽過的太多了。”
溫容希頷首，說：“好了我知道了，顧釗燒了熱水，早些歇著吧?！?p> “溫公子，我來吧?！毕涤罱舆^了厲埏川的大氅，說：“公子也早些休息。”
溫容希點點頭，說：“你主子心情不好，有什么事情明早再跟他說。”
厲埏川晃著身子跌跌撞撞進了屋。
“主子……”系宇將厲埏川扶好坐在椅子上，說：“若飛回來了?！?p> 厲埏川“噌”的一下坐了起來。
系宇忙扶住他，從袖兜里掏出一個小竹筒，說：“是司業(yè)的來信，主子。”
厲埏川顫抖著手抓住了小竹筒，說：“你先出去吧。”
系宇點點頭，說：“是?！?p> 厲埏川倒在了榻上，陷進了床褥里，那承著卓染心意的竹筒被他藏在了心口，捂著擋著不給別人看。
他總有一天會回北驪，會成為他父親，師父，兄長那樣的人。
會將命交給戰(zhàn)場。
會保護不了她。
現(xiàn)在，也不能名正言順的讓卓染成他的妻。
……他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