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驟雨裹挾著桂花的香氣,將整個校園浸潤在潮濕的氤氳里。我站在五金店褪色的藍色雨棚下,看著檐角垂落的水簾在路燈下織成珍珠幕布。軍訓時被曬得發(fā)燙的皮膚還殘留著火辣辣的刺痛感,迷彩服下新結痂的擦傷被雨水打濕后,傳來陣陣酥癢。
“你們...是二中的新生嗎?“
突然從雨幕里鉆出的聲音讓我打了個激靈。轉頭望去,只見便利店拐角處站著個渾身濕透的女生,深藍色的校服外套被雨水染成墨色,下擺還在不斷滴落水珠。她將書包抱在胸前,發(fā)梢粘在蒼白的臉頰上,像只受驚的雀鳥。
“學、學姐好!“李浩突然夸張地鞠了個九十度的躬,惹得其他幾個男生竊笑出聲。我們剛入學的高一新生對高二校服再熟悉不過——那別在左胸的銀色?;?,是軍訓時教官反復強調要我們畢恭畢敬的存在。
女生沒理會他們的嬉鬧,徑直望向我:“能不能幫我個忙?“她說話時睫毛上沾著細密的水珠,在路燈下折射出碎鉆般的光,“我朋友喝醉了,就在街心公園的涼亭......“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悶雷滾動的聲音。張明宇突然吹了聲口哨:“英雄救美的機會啊林然,還不快去!“幾個男生頓時笑作一團,有人故意用肩膀撞我。我能感覺到耳尖在發(fā)燙,雨水順著后頸滑進衣領的涼意卻讓我清醒。
穿過雨簾時,學姐的帆布鞋踩在水洼里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她走得很急,濕透的馬尾在身后劃出焦灼的弧度。轉過街角時,我突然聞到若有若無的茉莉香,混著雨水腥咸的氣息,絲絲縷縷縈繞在鼻尖。
涼亭的飛檐下,蜷縮著團模糊的影子。走近了才看清是個穿同款校服的女生,黑發(fā)海藻般鋪散在石椅上,裙擺像凋零的鳶尾花垂落在地。石桌上倒著幾個空啤酒罐,在雨聲中叮當作響。
“晚晚?“學姐蹲下身輕拍她的臉,回應她的只有含糊的囈語。醉酒女生突然揚起手臂,腕間銀鐲撞在石凳上發(fā)出清越的響聲。我下意識后退半步,卻見她胡亂揮動的手掌擦過我的衣角。
“小心!“學姐驚呼時已經(jīng)晚了。女生突然翻身抓住我的手腕,滾燙的體溫透過濕透的襯衫傳來。我踉蹌著跌坐在潮濕的石板上,后腰撞到石凳的鈍痛讓我倒抽冷氣。下一秒,帶著酒氣的重量突然壓上胸口。
“唔......“她發(fā)出幼貓般的嗚咽,發(fā)絲間縈繞著檀木香。我僵在原地不敢動彈,看著她的額頭抵在我鎖骨處,睫毛在眼下投出顫動的陰影。學姐慌忙過來攙扶,卻被她胡亂揮開的手打中下巴。
“對不起對不起!“學姐揉著發(fā)紅的下頜,聲音里帶著哭腔,“晚晚平時不這樣的,今天她......“話說到一半突然噤聲,眼神閃爍地望向亭外漸大的雨勢。
這時我才注意到異常。女生淺灰色的校裙后襟,不知何時暈開了一小片暗色水痕。起初以為是雨水,可當我的手無意間觸碰到那片濡濕時,指尖立刻染上了鐵銹般的猩紅。
“血!“我觸電般縮回手,心臟幾乎要撞破胸腔。學姐突然漲紅了臉,手忙腳亂地從書包里翻出件外套系在女生腰間:“是、是生理期......“
驚雷在頭頂炸響的瞬間,我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懷中的女生突然動了動,滾燙的呼吸拂過頸側:“媽媽......“她含糊地呢喃著,淚水混著雨水滑進我的衣領。
出租車尾燈在雨幕中暈開兩團朦朧的紅,像浸了水的胭脂。我僵直著脊背貼在后座真皮座椅上,懷里蜷縮的女生突然動了動,發(fā)頂蹭過我的下頜,垂落的發(fā)絲纏住了襯衫第三顆紐扣?;熘岳蚧ㄏ愕木茪庠诿荛]空間里發(fā)酵,司機從后視鏡投來的目光像探照燈般掃過我們交疊的校服。
“師傅...去市立醫(yī)院?!拔移D難地騰出手摸出校園卡,金屬校徽在黑暗中泛著冷光。懷中的女生突然抓住我的衣襟,指尖隔著衣料傳來灼人的溫度。她腕間的銀鐲硌在我肋骨處,隨著車輛顛簸刻下細密的痛感。
副駕駛的閨蜜突然輕笑出聲:“小同學你耳朵好紅啊。“她轉著手機充電線,屏幕藍光映在沾著雨珠的鏡片上,“我叫蘇晴,她叫江晚,高二三班?!罢f話時她始終望著窗外流動的霓虹,食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機殼邊緣的裂痕。
“林然,高一七班?!拔衣犚娮约焊蓾穆曇?。這時江晚突然發(fā)出幼貓般的嗚咽,潮濕的呼吸噴在我頸側,驚得我手一抖。她腰間的校服外套滑落半截,露出裙擺暗紅的血漬,在儀表盤幽光中宛如綻放的彼岸花。
司機突然猛打方向盤,江晚整個人撲進我懷里。她的唇瓣擦過我喉結,留下滾燙的印記。我慌忙往后仰頭,后腦勺撞在車窗上發(fā)出悶響。蘇晴笑得花枝亂顫,手機鏡頭卻始終對準后視鏡里我們交疊的身影。
急診室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我抱著江晚穿過彌漫著消毒水氣味的走廊。護士推來擔架床時,她突然攥住我的衣角,睫毛上凝著將落未落的淚珠:“別走......“沙啞的尾音像把小鉤子,在我心尖最柔軟處輕輕一扯。
“患者家屬來簽字!“護士的喊聲驚醒了旖旎的幻夢。我看著蘇晴在知情書上龍飛鳳舞的簽名,忽然注意到她虎口處褪色的蝴蝶紋身。更衣室方向傳來器械碰撞的聲響,混著江晚斷續(xù)的抽泣,在午夜醫(yī)院的走廊里織成詭異的安魂曲。
當我在自動販賣機前數(shù)第三十二枚硬幣時,蘇晴踩著水漬斑斑的小皮鞋出現(xiàn)。她遞來罐冰鎮(zhèn)可樂,易拉罐上的水珠洇濕了袖口的蕾絲花邊。“晚晚有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她突然開口,指甲摳著販賣機上的貼紙,“三個月前她媽媽...“
急救室的提示燈就在這時熄滅。穿著藍條紋病號服的江晚被推出來時,腕間纏著嶄新的繃帶。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左手內側有道淡粉色的舊疤,像條蜈蚣盤踞在蒼白的皮膚上。護士說那是醉酒摔倒的擦傷,可我分明記得在涼亭石凳旁,看到過閃著寒光的啤酒罐拉環(huán)。
回程的出租車載著滿月駛過林蔭道。后視鏡上掛著的晴天娃娃撞得叮當作響,司機哼著走調的情歌。我低頭嗅到衣領殘留的茉莉香,忽然想起江晚昏睡時,曾用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在我手心畫圈。那些斷續(xù)的圓弧,此刻正隨著心跳在血管里蜿蜒成河。
寢室的節(jié)能燈管下,我對著洗衣籃遲遲未動。那件沾著血漬與口水的襯衫,在月光里泛著珍珠母的光澤。王浩湊過來怪叫時,我迅速把衣服塞進洗衣機,卻在按下啟動鍵的瞬間,鬼使神差地藏起了第二顆紐扣——那上面還纏著一根鴉羽般烏黑的長發(fā)。
凌晨三點的陽臺上,我對著晾衣繩上飄蕩的校服出神。晚風送來遠處工地施工的轟鳴,卻蓋不住胸腔里躁動的心跳。手機相冊里不知何時多了張偷拍的照片:急救室蒼白的燈光下,江晚枕著我的外套沉睡,睫毛在眼下投出蝴蝶振翅般的陰影。
我突然想起蘇晴臨走前塞給我的紙條。展開時,便利店收銀條背面用眼線筆寫著串數(shù)字,末尾畫著個笑臉符號。而在數(shù)字下方,還有行小字:“晚晚說你的心跳聲像海潮“。
洗衣機的轟鳴突然停了。我看著滾筒里旋轉的水流,忽然明白有些相遇就像被雨打濕的火柴,即便知道點燃后終會成灰,仍忍不住要在黑暗里擦亮那簇轉瞬即逝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