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熱的天氣讓他不住的用胳膊蹭著額頭和臉頰，仿佛全身上下的毛孔都在大張著吐出熱氣。

　　“早知道帶條手巾來就好了?！蹦腥擞行┖蠡?，瞟了一眼放在腳邊的茶水瓶，就剩半瓶了，心想著等晚一會再喝，不然還未到下工就得渴死。

　　待他使勁兒地將最后一匝細(xì)鐵絲固定在鋼筋籠上后，男人微微直了直累酸的腰，短袖已緊緊黏貼在了后背上。

　　“幾點啦?！彼D(zhuǎn)頭問向旁邊的工友。

　　“快兩點啦！”工友看完手表告訴他。

　　“噢?！甭曇糨p飄飄的，“今天怎么這么熱。”男人無意識地抬起了頭看著太陽，太陽光刺的眼睛看不清也睜不開。一股熱浪迎面又撲了來，灼燒感在一步步侵蝕著男人的身體，像是要將他烤化掉一般。

　　“好熱啊，咋真熱?！蹦腥搜矍巴蝗荒：饋恚腥瞬唤?，只是摘下線手套使勁搓揉著眼睛，“怎么感覺一盆碳火潑在了我身上，黑——好黑啊——”男人倒下了。

　　“順德老哥……”好像有人在大喊著他的名字，還在用力搖晃著他的身體。

　　幾分鐘后，男人被兩個工友乘施工電梯抬到了樓下，安置在了陰涼處。救護車極速的駛進將要完工的工地中，也迅疾地將男人就地緊急治療，好大一會兒男人才睜開了眼。

　　在被醫(yī)生簡單的說明后，男人沒有答謝，而是急急忙忙將褲子里的老年機掏了出來，按下了撥打鍵。

　　“喂，你快坐車來四川，我心臟病，高血壓犯了。”男人的聲音突然出現(xiàn)了哭聲，“我干不成，干不成活了，你快點來接我……”只見他黑黢黢的臉開始變的扭曲，兩束滾燙的眼淚瞬間流下，男人正坐在地上用掌心抹著眼窩。

　　在接到這個電話之前女人正坐在廁所旁放洗潔精、卷紙的儲物室里啃食一袋干脆面，這是早上上班之前她買給自己的午餐。

　　聽完老伴的話后，女人的心一下子吊了起來，她感覺天地在倒著轉(zhuǎn)，不停地旋轉(zhuǎn)，不停地旋轉(zhuǎn)，她險些暈倒，不可置信這是真的。

　　“老頭子不能干活了可怎辦呢？宇陽、宇潔都還在上學(xué)，他老爹老媽一個癱一個瞎，就憑自己在保潔公司的一點微薄工資就要挑起家庭這千斤重的擔(dān)子嗎？太可怕了，沒有老頭子可怎行？難不成讓上大學(xué)的宇陽回來幫她嗎？不行，不行，絕對不行，宇陽好不容易考上大學(xué)，將來還指望他有出息呢，現(xiàn)在讓他回來，不就前功盡棄了嘛，絕對不行。讓宇潔回來？可她才14歲還在上初中?。∵@么小就不上學(xué)哪成，即使再苦生活再艱難，也不能委屈了孩子啊，這么小就不上學(xué)啦，你讓她出來干啥？不行，不行，可，可那我怎辦啊我，嗚嗚嗚嗚——”女人愣怔怔的想著，覺得這一刻天都塌了。她癟著嘴想哭，但眼圈也只是血紅，她得堅強。

　　“鳳霞，干活啦?！?p>　　“啊?！迸朔路饛呢瑝糁行堰^來，她多么希望那真的只是一場夢。

　　“啊，來啦。”她將還剩一把的干脆面用皮筋把口扎了起來，放在了工作服上衣的口袋里，她已經(jīng)無心再吃下去了。就今天早上她還幻想著將來兒女都長大了有出息了，再成個家生幾個小娃娃，自己和老伴就可以不用這么拼命干活賺錢啦，能養(yǎng)幾個雞仔兒和鴨子，舒舒服服的過完下半輩子，哪曾想生活的夢魘不開眼的降臨在自己家身上，她多恨多么的無奈，可又能怎么辦？

　　好一會兒，女人才緩緩地站了起來并向前邁去，她弓著腰低著頭，就連眼瞼也抬不太起來，真好像有塊大石頭壓著自己，腰都直不起來了，也感覺胸口有一團密集的氣，憋著自己說不出來的難受。“好累啊，明明今天沒干多少活?！?p>　　女人左手拿著拖把，右手提著水桶，緩緩地走向廁所。

　　“喂，你干嘛??！這兒還有人呢！”一個正在小便的青年看見有婦人走進來嚇了一跳，他大聲的呵斥著。

　　“哦。”女人終于從悲傷中回到現(xiàn)實，“對不起啊，對不起，我該死?！痹谝宦暵暤狼钢校送肆顺鰜?，聲音小的恐怕只有自己能聽到，那一刻，她卑微極了。

　　“神經(jīng)病。”青年經(jīng)過女人時甩了一句。女人這才想了起來，進男廁清理時需要先詢問一下有沒有人，連喊三聲沒人應(yīng)答的時候才能進去，這是行規(guī)。

　　“唉?！眹@了一口氣，女人就進去打掃起來。耀眼的燈光打在她身上，黑頭發(fā)里白色是那么的明顯。女人一邊彎腰擦著便池一邊想著今后該怎么辦。

　　突然她眼前一黑，頭暈乎乎的想往下墜，女人趕緊用手撐在地上，結(jié)果眼前什么也看不清，說時遲那時快，左手就插進了便池里，緊接著女人順勢倒在了地上。廁所幸虧是打掃過的，只有些淺淺的水而已，不過衣袖還是濕了大半截。

　　女人閉著眼，喘著氣，伸手向褲子口袋摸，一個糖果被她拿了出來，放在了嘴里。

　　原來女人長年彎腰，還有些低血糖，有時就會冷不丁的暈倒。女人舍不得買補品，就聽同事說去小商店買了點糖果，低血壓犯的時候吃一個補補糖份。

　　難過的時間像度日如年，還沒到下班女人就想要請假接老頭回來，“不管怎么樣，先把人接回來再說吧?！彼贿呄胍贿呑呦蚨潜嵤肄k公區(qū)。

　　 負(fù)責(zé)保潔的經(jīng)理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他不斷地整理發(fā)型和衣服?！敖裉炜墒切瞧诹砩虾突刍奂s好的電影要準(zhǔn)時到才行?！?p>　　咚咚咚的敲門后，女人進了去，看見帥氣的經(jīng)理先是問了聲好。

　　“經(jīng)理我想請假，我家——”經(jīng)理聽見請假兩個字后，臉色就變的十分難看，他并未讓女人把話說完。

　　“幾天呀?！?p>　　“大概四五天吧?！?p>　　“什么！四五天！那你請什么假呀，請假，你干脆辭職算了?！?p>　　聽見辭職這兩個字，女人一下子抬起了頭，辭職？那你不是要她的命嗎？

　　“不是的經(jīng)理，我家里真有——”

　　“家里有事是嗎？那你說誰家里還沒點事呢？如果都照你這樣我們的保潔還做不做啦，那廁所還不得臭死個人??！”

　　“經(jīng)理我，我跟秀珍說過了，她會替我弄，工資也算她的。”女人聲音聽起來弱弱的。

　　“那人家就不用干活啦，你想累死她嗎，我說許鳳霞，是你家賬還完啦，還是你中彩票不用吃飯啦，南門廁所每天都能臟的跟豬窩一樣，王秀珍能顧的過來嗎？”經(jīng)理沖這個比自己矮兩頭但是比自己年齡大一輪的女人大聲咆哮著，似乎還意猶未盡。

　　“你不說我還沒想起來找你，許鳳霞有人投訴你啦?！迸烁杏X經(jīng)理像只猙獰的野獸此刻就快要吃了她，而她的心也快跳了好幾倍？

　　“上頭已經(jīng)罰我二十塊錢啦，你每天都想些什么吶，進男廁要通知人的，你干了這么久頭一天聽說的啊，我看你就是更年期到了腦袋有問題，不光是你有問題，就連上次接你的兒子也有……”

　　女人聽見自己的兒子也莫名其妙的被辱罵，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她已經(jīng)在崩潰的邊緣了，現(xiàn)在她的眼淚一下被放了閘，決堤般的流下。

　　“你有毛病啊，你說我可以干嘛要牽扯我兒子，我兒子招你惹你了嗎，我男人成廢人了你知不知道，我要去四川把他接回來，一來一回最快也得兩三天，你讓我怎么辦啊?！笨蘼曄袷潜徊粩嗨毫训钠撇?，尖銳而又敏感。

　　女人癱坐在地上，哭的不能自己，生活的悲哀總是讓人傷感且又無助，她禁不住顫抖著自己的雙肩，青鼻涕也流了下來，，女人騰出一只手來鍇，細(xì)細(xì)的唾液線連接著兩個嘴唇……不過很快女人的哭聲就變成了抽噎，最后她站了起來，脫掉自己的工作服，無力地說了句:“我不干了，不活了?！?p>　　經(jīng)理被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住了，他傻傻地看著女人矮小的背影，半天合不上下巴。

　　坐在回家的大巴上，兒子的身體隨著車身一晃一晃。他已經(jīng)打定主意——不上學(xué)了，出來工作，反正自己也沒什么出息，讀了個二本大學(xué)而已，讀書將來不還得打工嘛，不過早晚得事，唉。

　　 “啥呀，咋會出這種事??！我趕快回去——哎呦，你別再說了，媽我知道了，就這樣了?！?p>　　在母親打完電話后，兒子請了假出了學(xué)校，趁著暮色還沒有完全降臨，就趕緊登上了回家的大巴，一路上思緒一直都在光景一爛包的家里——父母親那張慈祥的臉、妹妹可愛的眼神、爺爺奶奶疼愛的話語，還有門口最喜歡他的小狗旺財。這些都是他需要照顧的親人，也是他必須扛下的責(zé)任。兒子篤定好自己的想法，不管父母親再怎么勸說，自己也要撐起這個家，是的，他們老倆口已經(jīng)付出太多太多了，自己這些年上學(xué)光顧著享受，沒替他們分擔(dān)家庭的重?fù)?dān)實在是不應(yīng)該啊。

　　天儼然已經(jīng)黑了，但他依舊望著窗外出神，在他炯炯有神的眼睛里竟有一絲悵惘。

　　兒子回到村口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夜了。他在西寧公交站下了車，趁著灰蒙蒙的月光，一路上快步向自己熟悉村子的那條路走去，大約半個小時的腳程?；氐酱謇飪鹤佑蟹N莫名其妙的感想；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家里的頂梁柱了呀。

　　村里的門戶都把窗戶、大門鎖的緊緊的。偶爾路過幾乎養(yǎng)狗的人家，能聽見幾聲清脆的犬吠有時還伴隨著幾聲雞鳴。

　　旺財也聽見木門外有腳步聲，先是呻叫了幾聲，接著趴起了身子，走向門口。等兒子打開門栓進去后，旺財就急忙搖晃著尾巴伏低了身體在他身邊打圈。

　　兒子摸摸旺財?shù)念^，向屋里走去。爸爸已經(jīng)被媽媽接回家了，他們應(yīng)該在睡覺。父親心里一定很難過吧，這么要強的一個男人突然不能工作了，該會怎么想呢？因為身體的原因?qū)嵲谑遣桓易屗儆惺裁创蟮膭谧?，唉，沒錢了可以再掙，人沒了，那掙的錢還有什么意義，一家人平平安安就行了，我也知足了，父母親啊，這次換我來照顧你們吧。

　　“滋——嚀”里屋門打開了，兒子把背包放在正對里屋門的八仙桌上，突然左手邊父母親住的屋燈亮了起來。

　　“是陽陽回來了嗎？”是媽媽溫柔的聲音。

　　“是，媽，你們還沒睡??！”

　　“知道你今天要回來，就在等你，灶火里還給你炒了雞蛋還有燒餅?zāi)?，你肯定餓了吧，我去給你熱熱，你吃。”母親披著父親的外套從屋里走了出來，爸爸也跟在后面。

　　“不用忙乎，我在車上吃了點面包，現(xiàn)在不餓?！眱鹤由焓职褖叺拈_關(guān)繩拉了一下，白熾燈一下把屋里照亮，三個人面面相覷，他突然發(fā)覺父母親老了好多——皺紋像是刀子劃的一樣深，眼袋的皮膚也松弛的耷拉下來，眼神也似乎失去了昔日的光澤，更多的是渾濁在里面，雜亂的頭發(fā)兩鬢也好多變白……爸爸媽媽真是老了好多??！

　　“先坐吧?！彼噶酥缸雷?，一家三口就坐了下來。

　　“爸爸現(xiàn)在咋樣了，身體還有不舒服的沒？”

　　“現(xiàn)在沒事了，就是之前那陣子頭老暈，有時呼吸不順暢，在吃藥了，放心吧，爸爸還好著呢，你在學(xué)校咋樣?。俊备赣H關(guān)切的問著這個他疼愛的兒子。

　　“學(xué)校一切都好著呢，接下來的事你們二老就不用操心了，只要把這個家過過好，別出什么亂子就行?！?p>　　“家里沒事，只要你好好上學(xué)就行，一切有爸呢?！?p>　　“我已經(jīng)找了份工作了，試用期兩個月，試用期間一月三千，轉(zhuǎn)正后好的話能賺五六千?！?p>　　“胡鬧。”爸爸倏地從板凳上站了起來，他大睜著眼，“你不上學(xué)干嘛啊！反天了，我這么多年供你讀書就這樣放棄啦？”

　　“可我不能再讓你出去干活了呀，我得把這個家扛起來?！?p>　　“瞎說啥，我干不成工地，我還能種地賣糧食供你兄妹上學(xué)，你真以為你爸真不行了嗎？??！”父親的情緒很激動，母親連連安撫他。

　　“可是家里負(fù)擔(dān)還是很重啊，爺奶還是那個樣，光靠賣糧食賺的錢夠什么花呀，只夠柴米油鹽吧?！眱鹤右布绷?，旺財似乎也有話想說，慌張的喊叫著，好像說:“不要吵，好好說，總有辦法解決的?！?p>　　“我是兒子，我有義務(wù)養(yǎng)家，我不能眼睜睜再看著你們拿命換錢吧，你們才是最重要的，錢算個屁??！”宇陽的語氣很是激動。

　　“那我供你這么多年白供啦？你這樣就好比，我辛辛苦苦，用血用汗?jié)补嗟拇蟀撞搜劭粗鸵斋@了，卻一下子就枯萎了，你知道我心里的感受嗎？”父親開始咆哮起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拔疫€能干的動嘛，再說了不是還有藥，哪個人身上還沒個病啥的，我不干太出力的活不就行了嘛，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你只要把你學(xué)上好，其他你莫要管，我能行?！?p>　　“可是，我擔(dān)心啊，我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我成年了……”兒子越說越急似乎想把爸爸頑固的思想掰過來。

　　這時爺爺從右邊的屋子里拄著拐棍摸著墻走了出來。

　　“是宇陽回來了吧？”

　　 一家人一看老爺子出來了，趕忙過去攙扶，老爺子雖然瞎，但是耳朵不聾，他覺得這場鬧劇只有他能夠終結(jié)。也就很快就加入了這場意義重大的“爭執(zhí)”中。沒想到兒子像孫子一樣執(zhí)著，不肯聽他的話，一時間場面一片混亂:

　　“哎呀，我跟你說……”父親不等兒子說完就插了嘴，旺財也狂吠起來，母親伸出手去拉父親，老爺子用力敲打著拐棍……誰也不肯服誰……

　　哐當(dāng)一聲，家門開了，聲音打破了這場“非凡”的喧囂。一家人齊刷刷地看著屋外，一個黑影快步走了進來。

　　“宇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