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七月天,與漳州僅有百里之隔的蕩劍山脈卻下著大雪。這讓正處服喪期的古劍閣更顯悲涼,白事雖然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但是劍閣中的弟子,卻依然掛孝。半月前的那一戰(zhàn),古劍閣弟子十有七死,剩下的,或傷,或殘。完完整整或者只受了些輕傷的人,寥寥無幾。原本有千人之眾的古劍閣,此時已經(jīng)變的空空蕩蕩。洪武寺以及州軍牢牢的守護(hù)著這里,漳州官府派來了大批的匠人,幫助古劍閣修建那些被損壞的建筑。甚至還有附近的百姓,他們聞訊而來,各自想辦法為古劍閣出力。然而,不管是誰,不管來自哪股勢力,他們的臉上,無一不帶著悲痛跟沉重。
因為整個中原的人都知道古劍閣的重要性,他們知道古劍閣對中原的貢獻(xiàn)與意義。劍閣在,北境安。這是整個中原人都熟知的一句話,也正是因為這樣,中原百姓對于古劍閣的敬意,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蕩劍峰腳下,陳玨敏大口的喘著氣。他一路風(fēng)塵仆仆的趕來,已經(jīng)兩天沒有合眼了。他這一路走的不容易,剛剛傷病初愈,又接連趕路,將原本需要二十天的路程,硬是壓縮到了十二天。他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然后往山頂走去。
“小師叔回來了??!是小師叔!!”一名正在劍閣山門口打掃的古劍閣弟子激動的叫嚷道。他頭上還包著繃帶,手上也受了點輕傷,驚呼之后,三步并作兩步的跑到了陳玨敏面前,跪了下去,緊緊的將陳玨敏抱住,他痛哭道:“小師叔!你可回來了!”他語氣中滿是不甘與委屈,死死的抓著陳玨敏的衣服。陳玨敏鐵青著臉,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看著這位年紀(jì)要比自己要大上十多歲的師侄,略帶愧疚的說道:“我來遲了。”那名弟子搖了搖頭:“師祖說你在福臨對付魔教!挽救了很多人!我們也沒有給你丟臉,那幫畜生,我們殺了三千多個!只是............只是...........許多師兄弟都死了??!”
陳玨敏聞言不忍的閉上了雙眼,他眉頭深皺,只能長嘆一口氣,勉強(qiáng)緩解著胸中的怨氣。
“小師叔!你回來了!師祖說若是你回來了,讓你先去主殿祭拜,然后去劍冢找他。”山門內(nèi)跑來了幾名劍閣弟子,為首的那人恭敬的向他說道。同時其他幾人默默的在他腰上綁好白布條。
陳玨敏點了點頭,于是,在眾位弟子的陪同下,他來到了劍閣主殿。殿堂正中,搭著一個階梯狀的高臺,上面整整齊齊的擺放著一個個的靈位。這些都是在魔教入侵那天死去的劍閣弟子。陳玨敏神情悲痛,一一看過他們的名字,其中蕭世和,柳芝卓,王思儒的名字最為刺痛他的心靈。
他重重的跪了下去,然后接過旁人遞來的三根清香,拜了三拜。待他將香插入香爐之后。那為首的弟子提醒他:“小師叔,去見見師祖吧。他在劍冢等你?!标惈k敏無言的點了點頭,然后在眾人的簇?fù)硐?,往劍冢走去?p> 眾弟子將他送到劍冢門口之后便不再同行了,他們朝著陳玨敏恭敬一禮之后,紛紛散去。劍冢位于蕩劍峰的后山,這里是一個相對平整的平臺,足有四百平米。周圍被人為的種植了不少青松綠柏,盡管蕩劍山脈土地貧瘠,礦石遍野,常年飄雪。但因此,這里的環(huán)境卻也還算清幽。平臺的三面皆是懸崖峭壁,只有一條通路,延至主峰山頂。這個平臺中有一個長方形的大坑,深約兩米左右。歷代古劍閣的劍圣,包括那些通過考核,擁有劍匣的弟子,死后都葬在了這里。劍閣弟子將他們的遺體火化,然后葬于其中,上面插著的那一柄柄形態(tài)各異的寶劍,就是他們的無字墓碑。幾百年來,隨著這些劍閣弟子逐漸死去,這個長方形大坑中的寶劍也越來越多。與其說這里葬著的,是歷代劍閣弟子的骨灰,不如說這里是埋葬這些傳世名劍的墳冢。劍冢之名,也是由此而來的。
自魔教入侵之后,劍圣穆行舟時常會來這里靜坐冥思,老人心中有太多的事,有太多的話想跟這些長眠于冢中的劍閣先賢說。但是往往話到嘴邊,卻仿佛那時而呼嘯的寒風(fēng),消散于轉(zhuǎn)瞬之間。
“師父..........”陳玨敏恭敬的跪了下去。老人穿著的,依舊是那一身白袍。他盤腿坐在劍冢邊上,背影略顯蕭索。但好在精神還不錯,看來傷勢已無大礙。他知道自己最為看重的弟子來了,但是他卻并沒有回頭看他,只是自顧自的說道:“這里葬著的都是劍閣歷代的劍圣,或是可能成為劍圣的人。咳咳咳..........不久之后,我也會葬在這里...........”“師父..........我........”陳玨敏正要說話,卻被老人抬手打斷了。
他咳了幾聲,擺了擺手,問道:“你看吶,那一柄柄的寶劍。你再看,那三個沒有寶劍的墓坑。你說,為什么劍閣的劍圣死后,反而墓上沒有立劍呢?!标惈k敏眉心緊鎖,他被師父突然的這么一問,卻是不假思索的答道:“因為諸位師祖修為化境,已經(jīng)不需要寶劍了?!崩先宋⑽⒁恍?,回過頭來,饒有興致的看著他,哈哈一笑,說道:“嗯,這個理解有點意思。”他隨即回過頭去,神情卻是稍顯落寞。沉默許久之后,老人深深的嘆了口氣,問道:“福臨那邊怎么樣了。你跟為師說說吧?!?p> 陳玨敏點頭應(yīng)是,于是,他將整個福臨事件的前因后果,包括全部過程,詳詳細(xì)細(xì)的跟穆行舟說了一遍。
陳玨敏講了很久,從他入福臨,到武林大會的天字擂臺,再到少羽清風(fēng)跟戴天鳴的那一場曠世一戰(zhàn),再到之后結(jié)識白星幕一行人,再到他們成為臨時小組,然后分組深入碧水之森,再同魔教大戰(zhàn)。甚至于包括他前幾天與龍靈果兒的事情.........
一老一少就這么聊著,從白天聊到了黑夜。門人弟子皆知他們二人所談必是要事,所以也沒有前來打擾,只是將飯食備好,以待他們聊完后來吃。在這期間,穆行舟偶爾會打斷他,然后提個問題,問他的看法。陳玨敏則如實回答。當(dāng)陳玨敏說到有趣的地方時,老人也會不禁拍著腿大呼妙絕,然后二人相視大笑。當(dāng)聊到沉重的地方時,二人又會若有所思的深陷沉默之中。其中,老人對白星幕最感興趣,問的問題最多。其次就是那個學(xué)會了武當(dāng)太極勁的戴天鳴,此人并非武當(dāng)?shù)茏?,那又是如何掌握的武?dāng)絕學(xué)?他自稱奇門術(shù)士,雖然與截教同源,但是太極勁畢竟是武當(dāng)?shù)逆?zhèn)派武學(xué)。他能學(xué)會,其中必有隱情。
想到這里,老人不禁想到了他的一位故人。那時,他還是少年............
待陳玨敏將所有事情講完,老人撣去了身上的積雪,單手撐地,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陳玨敏連忙伸手去扶,老人卻是擺了擺手,將他揮退了。這位如今的劍圣負(fù)手而立,看了看天上的星辰,然后掐指一算。片刻之后,仿似知道了什么,他點了點頭。問道:“那這位龍靈姑娘,你又怎么看呢?”
陳玨敏微微一愣,他從沒想過,師父竟然會問自己這樣的一個問題,他理所當(dāng)然的回答道:“魔教亡我中原之心不死,殺我劍閣數(shù)千性命。弟子與她自然勢不兩立!”
“你真是這么想的?”老人淡淡的看著他。陳玨敏斟酌了片刻,大概理解了師父的意思,說道:“雖然相處短暫,但是弟子覺得龍靈姑娘本性應(yīng)該不壞,可她畢竟是魔教妖女。這個,是無法更改的事實!”
老人看著他微微一笑,問道:“那如果下次見面,你會動手殺她么?”陳玨敏沉默了許久,卻是點了點頭,說道:“會!”
“可她從未想過傷你分毫,即便是這樣,你也下的了手么?”老人笑意不減的問著。
陳玨敏堅定的點了點頭,說道:“對。劍閣之仇必須要報!”
“哈哈哈哈,你啊,像極了我年輕的時候.............”老人開懷笑著,嘆道:“哎,天下諸緣皆憑天意啊,是人定,是人亦不可定。此話又豈能有假。”陳玨敏若有所思的聽著師父說了這幾句讓他摸不著頭腦的話。卻見老人語重心長,但卻帶著笑意說道:“你年幼無知,心門未開。待你開竅之時,便知其中之痛了。也好,自當(dāng)是你的閱歷了。”
陳玨敏雖然不明白為什么師父要問這些,為什么要這么說,但臉上的神情還是極為恭敬的,只是那眼神之中還是有著一絲不解。
片刻之后,老人說道:“明日你便下山去吧,去東海尋白星幕。”陳玨敏不解的問道:“師門遭難,弟子怎可在此為難之時離去?”老人淡淡的搖了搖頭:“為師剛才夜觀天象,算了一下白星幕的命格。此人乃是東方房宿天子星下凡,其身邊四位女子應(yīng)該就是昂宿,柳宿,危宿三位天女星。這五人乃是破局之關(guān)鍵,若想拯救中原蒼生,這五人絕不能有事。只待黃龍現(xiàn)世,天下自然平定?!?p> “師父的意思是?要弟子前去輔佐白星幕?”陳玨敏問道。他突然想到了一個人,戴天鳴。他還記得當(dāng)日環(huán)山閣之宴,戴天鳴所說的那句話,以及他所說的下山緣由。老人點了點頭,叮囑道:“此乃天機(jī),若是泄露,輕則自損陽壽,重則改變他們的命格。所以你要切記,只可在旁輔佐,絕不可將此事告知他們五人!”陳玨敏臉上閃過一絲憂色,問道:“可師父你將此事告知于我豈不是傷了陽壽.............”
老人哈哈一笑,說道:“為師風(fēng)燭殘年之人,多活幾年,少活幾年,又有何妨?!彼⑽⑿χ瑖@了口氣,指了指劍冢:“劍閣自祖師開山以來,加上為師,成為劍圣的,僅僅只有四人。歷代劍圣窮其一生都在做兩件事。第一,守護(hù)北境。第二,便是培養(yǎng)劍圣的接班人??墒?,到了我這一代,能得劍匣者,加上你也總共只有十人。如今,劍閣九劍,已折四人。招遠(yuǎn)最為年長,修習(xí)年數(shù)也最長。可惜后勁不足,遲遲難以突破,便是連近宗師的實力也都無法企及。你二師兄長孫儀資質(zhì)不錯,但是個性太過暴躁,難免影響修為。重山,婉清,鄭秋的資質(zhì)皆不如前者,恐怕也難有作為。如今,你便是為師最后的希望。師父老啦,該教的也都教你了。剩下的路,你得自己去走。能不能成為劍圣,也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p> 當(dāng)今劍圣穆行舟一共收了十位嫡傳弟子。其中包括名滿天下的劍閣九劍,跟關(guān)門弟子陳玨敏。劍閣九劍分別為:大師兄,雁翎劍楚招遠(yuǎn)。二師兄滄瀾劍長孫儀。三師兄,裂空劍裴重山。四師兄,驟雨劍王思儒。五師姐,空靈劍莫婉清。六師兄,青鋒劍周澤。七師兄,白冥劍蕭世和。八師兄,開天劍柳芝卓。九師兄,蕩魔劍鄭秋。其中周澤遭魔教暗算先死。楚招遠(yuǎn)帶著裴重山跟鄭秋去了南疆未歸。長孫儀跟莫婉清還在前往劍閣的路上。留守劍閣的蕭世和,柳芝卓,王思儒如今已經(jīng)戰(zhàn)死。
而陳玨敏一直以來都被認(rèn)為是最有可能成為下一任劍圣的人。整個劍閣都對他寄予厚望,尤其是劍圣穆行舟??申惈k敏畢竟還只是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年,他對于很多東西都還沒有看透,包括心性也還略顯稚嫩。所以穆行舟讓他下山歷練,只有讓他有了足夠的經(jīng)歷,有了一定的閱歷積累之后,他看待事物的眼光才會更加透徹。這也是幫助他擺脫瓶頸的最好辦法,也是唯一法門。
可是穆行舟知道自己的狀況,這位年過百余的老人知道自己沒有幾年活頭了。若他一死,劍閣便是迎來了開山幾百年來第一次沒有劍圣的情況。劍圣不在,劍閣何來?劍閣不在,北境何安?
老人心中其實焦急萬分,但是他卻不能強(qiáng)行提點。若陳玨敏并非自己悟道,而是旁人提點。那反而會讓陳玨敏理解的不夠通透。導(dǎo)致他修為缺失,甚至無法飛升化境。所以他先前問陳玨敏,為何劍圣墓上沒有立劍。其實就是在暗示他,可惜啊,他的回答表明,他的修為還遠(yuǎn)遠(yuǎn)不到火候。
“劍閣之危難,不在于有沒有劍圣。中原之危難,也不在于有沒有劍閣。劍圣也好,劍閣也罷,不過是滄海之中的一粒沙塵。你心念師門自然沒錯,可若是將劍閣凌駕于天下之上,那就大錯特錯了。”老人咳了幾聲,繼續(xù)說道:“為師可以死,劍閣也可以亡。但是,唯獨你不能死。如今你才是最有可能成為劍圣的人。只要你不死,劍圣就還會出現(xiàn),劍閣也可以重鑄。你明白這個道理嗎?”
陳玨敏雖然年少,但是老人說的這個道理他還是聽得懂的,于是恭敬的點了點頭。見他應(yīng)是,老人微微一笑,說道:“感悟修行,不在旁人,不在武學(xué),在于你的內(nèi)心。你且年少,所以不用過于著急。急于求成,反而事倍功半??瓤瓤?......我累了,就這樣吧。你且退下,今晚好生休息,明日便出發(fā)去找白星幕吧,跟著他,你會有一番作為的?!?p> 陳玨敏恭敬的跪了下去,磕了一個頭:“弟子告退...........”
看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老人朗聲道:“天下的責(zé)任并不在你一人肩上,功過是非也并非系于一人。但是你要記住,你是這天下的一份子!”
次日清晨,陳玨敏前去向穆行舟辭行,他在門前跪了很久,但是老人卻閉門不見。許久之后,只叫一名弟子遞來一頁書信,上面寫著兩個字:“惜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