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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茶的歲月

第一零五章:夜篝狐鳴

一碗茶的歲月 殷野望 10758 2023-04-26 22:08:59

  驀有數(shù)支沾火的箭矢嗖嗖飛掠,落在棚頂,煙焰竄冒。里面有人要沖出來,門一打開,便遭亂箭射倒。

  混亂中,有人拉我急避。一大群烏笠黑氅之人從樹叢里蜂擁而至,密密麻麻地圍在棚外,先分幾撥,紛持刀戈,爭相往里涌入。隨著激烈砍殺,旋即有人接連撞破棚壁摜出,跌砸后邊糜集攢涌的軀影。四周喧成一片,刀鎗箭矢來回穿梭,慘叫不絕于耳。

  我邊跑邊望,只見有樂搖著破扇從棚后另一邊奔來,驚嘖不已的說道:“這里人太多了,到處皆在廝拼,往哪處跑都撞上劇斗的場合。不如趕快避去岸邊,看能不能找條船劃走……”拉著我避往柱后之人抬刀一指,在火光跳閃中眺望前方,說道:“那邊有一排竹樓似未著火,先躲進去避流箭?!遍L利從墻角探頭憨覷道:“我好像聽到信照說話的聲音,從嘈雜的混戰(zhàn)廝拼中傳來……”

  有樂伸扇往他臉上啪的一打,說道:“不是好像,信照就在前邊。”長利他們忙從墻后跑過來,信澄著地一滾,避過流矢,轉(zhuǎn)身晃出袖弩,抬腕發(fā)箭,颼然射翻高處一個放箭之人,覷其怦落于地,信澄接連翻滾,急去拾取箭筒,拿了個大弩拉矢連發(fā),射倒尾隨信孝身后追近欲砍的數(shù)個亂兵。

  信照拉著我奔往竹樓影廓遮覆之下,藉借廊柱避過追襲竄射的箭矢。有樂和長利合力舉起一張棄置棚后的桌子,用以擋箭,一路搬著跟來。信澄在桌后連翻斤斗,亦隨而至。信孝抬著兩把椅子,跑在后面。卻似有個蓬頭亂發(fā)之影蹦蹦跳跳,悄隨其后,不時出沒。我投眸惑覷之際,信照忽覺不安,轉(zhuǎn)面問道:“信雄呢?”信澄翻過廊欄,不顧頭磕墻柱疼痛,以巾掩臉,湊來悄答:“沒看見?!彪S即又著地打滾,翻到前邊,腦袋磕撞數(shù)下,懵跌而出。

  “我們家的人,”有樂搬桌擱下,因見我愣望,便在旁邊搖著破扇說道,“就是這樣。你不會還感到奇怪吧?”

  “更奇怪的在那邊,”信孝繞過信澄著地翻滾之軀,蹦來跳去,跑近拿個東西朝前方指點道,“看見沒有?”

  長利湊覷道:“你手里拿的這顆是什么呀?瞅著不像平常嗅來嗅去的茄子……”我瞥一眼,說道:“似是芋頭?!庇袠芬嗌炷榿砬?,納悶道:“從哪兒撿到的?這時候就有此物了嗎?”

  “早就有了,”信孝聞了聞手拿之物,瞟他一眼,說道。“早在《史記》中即有記載:‘岷山之下,野有蹲鴟,至死不饑,注云芋也。蓋芋魁之狀若鴟之蹲坐故也?!箢^是一種重要的蔬菜兼糧食作物,營養(yǎng)和藥用價值高,屬于老少皆宜的養(yǎng)生食品;因芋頭易消化,尤其適于嬰兒和病人食用,故而素有‘皇帝供品’的美稱。除主要利用淀粉外,芋頭還可以用于制醋、釀酒。其又名‘接骨草’,可見在醫(yī)療方面亦有作用。那邊棚子后面還有一整筐,我跑過之時,隨手匆忙拿了兩三個揣著,后悔沒拿光……”

  我聽了便忍不住側(cè)頭往他后面瞧了瞧,蹙眉說道:“先前在潭邊捉我那個人說‘芋頭拔了不洗泥’,這個東西看來好像沒洗干凈,你別又拿它藏在身體里面。”有樂拉開信孝的袍裾,惑覷道:“沒看見他藏在哪兒了,至于你所提之語,其實原本應該是‘蘿卜拔了不洗泥’才對罷?或許他們這時候還沒蘿卜,至多只有芋頭……”

  “其實早就有了,”信孝隨手從股后拿出一根蘿卜以示,指點道?!跋惹拔以诹硪贿吪镒右部匆娦迈r的蘿卜。據(jù)農(nóng)史故籍所載,中原古人食用蘿卜可能有六七千年的歷史。從西周到春秋的五六百年間,蘿卜早就在黃河流域中下游栽培。賈思勰的《齊民要術(shù)》中,已有蘿卜栽培方法的記載。宋代蘇頌的《圖經(jīng)》提及:‘萊菔南北通有,北食尤多?!剿未耘嗵}卜已較普遍。此種蔬菜又名‘萊菔’,還有其它名稱,諸如《說文》記載:‘蘆菔,似蕪菁,實如小菽者。’早在春秋時候,已拿‘蘆菔’亦即蘿卜當食物,魯人稱為菈,秦人給它取名叫‘蘿卜’。元代詩人許有壬為之吟詠‘熟食甘似芋,生吃脆如梨’,描述了蘿卜的口感,表達了他對蘿卜酥脆口感的認同和贊美。你要不要吃,我這兒還有十來根……”

  有樂他們搖頭后退不迭,長利憨問:“剛才你說什么更奇怪?蘿卜還是芋頭?”

  “看那邊,”信孝伸蘿卜指著樓前說道,“瞧誰在那里發(fā)愣……”

  我們紛伸腦袋張望,只見信雄在樓影里呆立,引得數(shù)個烏衣家伙欺近跟前,宗麟忽從柱后轉(zhuǎn)出,抓衫揪起信雄,掄軀甩打,舉在手上投來撩去,撂翻烏衣家伙倒摜滿地。有樂見狀不安道:“宗滴,別拿我家信雄當兵器使喚!趁我不在,你怎么可以用他掄在手上耍弄……”宗麟渾若未聞,揪起信雄投打一個轉(zhuǎn)身欲逃的烏衣家伙,啪的擲擊翻倒,又拉住信雄的衣帶,把他扯回,放在身旁。隨即轉(zhuǎn)面問道:“這招‘十蕩十跌’學會了沒有?”信雄愣立搖頭。

  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坐在馬車上拍手稱贊道:“端的是好手段!今兒我領(lǐng)教了不少,妙招迭出……”有樂忙過來拉開信雄,懊惱道:“端你的頭!他是我家的寶貝,你們不許亂拿來折騰……”宗麟沒搭理他,皺著眉頭另朝信雄說道:“遇到危險,遭襲之時不要只愣立不動,你要使用我教你半天的技藝,或許再搭配你一班家臣所教那些唱戲的身法,走起出神入化的臺步,試試巧妙周旋,讓他們捉摸不著,更打不到……記住了沒有?”信雄懵然點頭,隨即又搖首。

  宗麟無語而覷,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卻在旁拍掌贊嘆不已:“還好我學到了許多,回頭到向家莊開課講武,河南鄉(xiāng)親定會趨之若騖。”光頭小子抱著鐵鎗蹲在車邊點頭稱然,長利跨過滿地癱趴的烏衣家伙,湊過去悄詢:“我們騎來的馬呢?”

  竹樓上面露出一顆腦袋,往這邊張望。隨即縮回了頭,匆匆忙忙地奔跑下樓,其身影繞來繞去,援梯而下,又跑來跑去,沿曲廊拐了幾道彎,來來回回穿閃出沒,引得長利一逕愣望。因見信澄便在最前邊的樓梯口仰著頭看,信孝不安的提醒道:“來了來了!越跑越近……”

  那人似是個小兵,一路飛跑下樓,邊奔邊掏家伙。信澄也沒閑著,忙抬袖銃擺弄。長利往后退避,催促道:“別弄了,要躲就快些閃開……”那小兵蹦下樓梯,持刀撞近,信澄抬起袖銃瞄準其身影,小兵繞往廊柱后邊,隨著咔嚓一下,機括扳動,袖銃并沒打響。有樂搖著破扇,納悶而覷,但見小兵又跑上樓,拐來拐去,來來回回穿竄出沒,隨即從另一邊援梯而下,信澄轉(zhuǎn)銃急瞄,小兵倏然沖近身后,持刀猛捅。

  信澄似嚇一跳,連忙發(fā)銃轟擊,烏帽應聲飛落。小兵亦吃一驚,仍要挺刀來搠。信澄見沒射中,換膛不及,倉促用手扳住小兵持刀之手,按偏往旁。小兵張嘴就咬,信澄叫苦道:“唉呀,怎么咬人吶?”

  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嘖然轉(zhuǎn)面,從宗麟那邊投眼望向樓廊,皺眉道:“馬邈,還不快叫你的弟兄住手……或者住嘴?”我仰頭看見樓欄后邊現(xiàn)出數(shù)名持弩悄伺的人影,柱畔轉(zhuǎn)出一個披麻縞素之人,淚眼汪汪而覷,隨即拍了拍鑼,語帶哭腔的說道:“他不是我手下,要叫也叫不住。你還指望我喊停不成?我能叫住誰?連自己老婆也叫不住……”長利仰頭憨問:“你老婆也跟人跑了嗎?”

  信孝欲掩其嘴不及,樓上披麻縞素之人聞言悲憤道:“你老婆才跟人跑呢!”小兵挨摑,被信澄抽得暈頭轉(zhuǎn)向,忽向長利撞了過來,持刀猛捅。長利嚇一跳,欲避不及,連忙用手扳住,兩相糾纏扭打,抬足互踹,皆掙不開。長利發(fā)腿撩襠,并沒踹著,那小兵回蹬一腳,著實踹還給他。長利痛呼:“唉呀我次奧……”

  小兵操刀欲捅,長利忙繞柱跑避,邊躲邊叫苦道:“那你老婆怎么回事嘛?卻跟我有啥干系……”披麻縞素之人郁悶道:“我老婆自殺了,你沒聽說嗎?”我聞言一怔,轉(zhuǎn)頭悄問:“他老婆為何自殺呀?”信孝甩出軟鞭,冷不防從后邊拽翻小兵,伸鼻一聞,說道:“羅貫中稱:‘可憐巴蜀多名將,不及江油李氏賢。’贊嘆的便是馬邈的夫人李氏,其小說《三國演義》里馬邈聽聞鄧艾率軍至,打算投降被妻子李氏訓斥,此后李氏因丈夫降敵而自盡。然而小說與事實不甚符合,馬邈為江油守將,在鄧艾攻打江油的過程中,確實與馬邈發(fā)生了戰(zhàn)斗,并不是演義里所寫的不戰(zhàn)而降。當時馬邈埋伏的蜀軍人數(shù)雖然不多,但也有大約一兩千人,加上左近趕來幫忙的土民約合三千多人。蜀漢江油關(guān)乃是劉備入川以后,為防范曹操勢力越摩天嶺南下,于漢獻帝建安二十四年建立的軍事要塞。江油太守馬邈率領(lǐng)來自陜西故鄉(xiāng)的扶風軍阻擋鄧艾襲渡陰平,不料鐘會棋高一招,先已悄遣部將田章尾隨鄧艾之后,使鄧艾不成為孤軍。馬邈率軍伏擊鄧艾,卻被田章?lián)魯。缓笸督?。馬邈并非不戰(zhàn)而降。實是戰(zhàn)敗而遭到俘虜,其情形類似蜀左將軍句扶之子句安,因遭到包圍而降魏?!?p>  “不管怎么說,”有樂感嘆道,“誰讓馬邈背上千古罵名,已不重要。如果江油守將馬邈不降,鄧艾還有機會攻滅蜀漢嗎?這樣的假設也毫無意義。蜀漢名將馬超之女馬蓉嫁給劉禪的弟弟劉理為妻,有人說馬超臨終留下一句遺言,四十年后讓劉禪栽了跟頭,蜀漢國運就此斷絕。究竟是不是這樣其語成讖,也不必再追問。結(jié)果明擺在那里,讓人唏噓的是,蜀漢的女人夠絕,在氣節(jié)上不遜于男兒。丈夫投降,其妻室自殺之事不乏見諸史料。尤其是蜀主劉禪的后宮嬪妃李昭儀,便在蜀漢滅亡時自殺?!?p>  信孝用軟鞭纏住那個猶欲拿刀亂砍的小兵之脖,隨即忍不住又聞了聞,說道:“其氣節(jié)引人唏噓。根據(jù)《三國志·蜀書·二主妃子傳》裴松之注引《漢晉春秋》記載,魏征西將軍鄧艾攻至成都,劉禪投降,蜀漢滅亡。魏國把蜀漢后宮美女賞賜給沒有妻子的諸位將軍,李昭儀前已受到亡國之辱,憤然說:‘我不能接連受到侮辱?!谑亲詺⑸硗??!?p>  “這樣決絕總比淪落敵手要強,”信照走過來踢開那小兵的刀,微喟道,“當年劉備至少有二個女兒在長坂亂軍之中被魏將曹純所俘。大概處境不堪,再未提起。或許她們早已死難,也有可能嫁了人,誰知道什么收場,總之就是沒了下落……”

  我忍不住低聲說道:“三河兵攻破我家城寨的那時,我就想自殺,可是身不由己,連死都難,就這樣任由命運擺布至此……”有樂安慰道:“你這樣不是也很好?比起自古以來國破家亡的無數(shù)遭殃之人,總算幸運多了。南宋滅亡時候,百姓際遇不知道有多慘,就連宋理宗也讓大臣陸秀夫抱著跳海而死……”

  “哪是宋理宗?”信孝伸鼻聞著那小兵腦袋,頭沒轉(zhuǎn)的說道,“跳海那個不是他。宋理宗趙昀是南宋第五位皇帝,辭世于臨安,在位四十一年,僅次于仁宗,享年六十歲。死在床上,沒人抱他跳?!?p>  有樂納悶道:“那陸秀夫抱誰跳海了?”信孝伸鼻嗅了嗅那小兵的耳朵,又挪去聞脖頸,說道:“元軍大舉南犯,南宋丞相陸秀夫輔弼幼主發(fā)起最后一場反抗,史稱崖山海戰(zhàn),宋朝軍隊與蒙古軍隊在崖山附近進行水上大戰(zhàn),亦屬中原歷代少見的大海戰(zhàn)。崖山海戰(zhàn)直接關(guān)乎南宋的存亡,因此也是宋元之間的決戰(zhàn)。戰(zhàn)爭的最后元軍以少勝多,宋人全軍覆滅。時為公元一二七九年,南宋滅國。陸秀夫驅(qū)趕妻子兒女入海后,懷揣玉璽,背著少帝趙昺投海自盡,宮人紛紛投身墜海,許多忠臣追隨其后,十萬軍民跳海殉國?!?p>  “人們不是常說氣節(jié)嗎?”宗麟眼圈微紅,不勝唏噓道,“這就是太平年代一般人會說但決計做不到的氣節(jié)。丞相陸秀夫抱幼主壯烈蹈海,君臣全家死難,無一幸免。陸秀夫背著年幼的衛(wèi)王趙昺赴海而死,南宋名將張世杰也在同年死于平章山下,其與文天祥、陸秀夫并稱為宋末三杰。元軍多次派人招降,張世杰堅決拒絕。張世杰說:‘我知道投降了,不僅能生存而且能富貴,但我決死的志向是不能動搖的?!瘡埵澜苓€想侍奉楊太后尋求趙氏的后代而立位,再圖后舉。但楊太后在聽聞宋帝趙昺的死訊后亦赴海自殺,張世杰將其葬在海邊。颶風來臨,將士勸張世杰登岸,張世杰說了句:‘不必了?!缓蟮巧翔迾?,點香祝告:‘我為趙氏,能做的事都做盡了,一君亡,又立一君,現(xiàn)在又亡。我還沒有死的原因是希望敵兵退,再另立趙氏以存祀啊。現(xiàn)在到了這個地步,豈非天意呀!’不久張世杰在大風雨中溺亡。此役決戰(zhàn)既畢,十萬余人投海殉難,寧死不降。沿海諸州縣百姓不懼風急浪高,紛紛離岸蹈海,宋朝軍民在海上浮尸何止十余萬。陸秀夫的尸體被百姓找到,悄悄安葬。而小皇帝趙昺的尸體則為元軍尋得,只見一眉清目秀的小兒身穿龍袍,頭戴皇冠,身上還掛著一個玉璽。南宋之人以這種投奔怒海的悲壯死法告訴我們,什么是氣節(jié)?滅宋之后,元朝與高麗聯(lián)軍又發(fā)動‘弘安之役’渡海東征,遭到九州士民的頑強抵抗,當時風雨交加,元朝與女真、高麗聯(lián)軍大半被淹死,海上浮尸密布,冥冥中仿佛有神之手御風顯威,再度重現(xiàn)崖山海戰(zhàn)的慘烈場面,使聯(lián)軍喪師逾十萬之眾,什么是報應?這就是報應。不要以為沒有!誰若還敢使壞,將來仍要有報應……”

  “若說有報應,”一道凄寒之刃忽從暗處搠出,猝然刺向宗麟背后。有個八字眉之人挺刀突襲,低哂道?!拔覀兊膱髴谀睦??”

  宗麟反手轉(zhuǎn)矛欲擋,但聽腫脖子的儒冠文士急喚一聲:“當心田續(xù)的刀!”宗麟猶未聽到,所持長矛便已摧折,不禁嘖出納悶之聲:“剛撿根矛又斷掉了……”光頭小子忙伸鐵鎗遞去,宗麟迅即接棹在手,晃轉(zhuǎn)鎗頭疾戳八字眉之人握刀的臂腕,八字眉之人偏轉(zhuǎn)刀勢,改劈那光頭小子。宗麟拍出一掌,推開光頭小子,單手持鎗,迎刃交搠,唰唰數(shù)撩,迫其進擊不得。

  信照從旁喝了聲采:“好鎗法!”有樂搖了搖扇,惑問:“好在哪里?我只看見他被逼得連連后退,虛招多得很,就跟他參加沖茶比賽那樣,花式不少,鮮有干貨,還好意思取個水靈靈的茶藝名號叫‘宗滴’……”宗麟聞言著惱道:“不懂就別說,就你話多……”因被有樂所言擾得一時分神,鐵鎗抑揚頓挫之間,不覺轉(zhuǎn)虛為實,倏然扎在八字眉之人舉迎的刀鍔上。

  八字眉之人翻轉(zhuǎn)鋒刃一削,就勢斫斷鎗頭。有樂皺起臉說道:“你看……”信照不安道:“他拿的刀煞是厲害!”話聲未落,鎗桿又折,八字眉之人催刃送向宗麟頸項,將欲抹脖之際,宗麟抬起殘余的半根鎗桿往肩畔招架,口中急喚道:“誰去拿我那根降龍木做的長矛過來……”

  “拿什么也來不及了,”隨著八字眉之人又一聲冷哂,宗麟所握的殘余鎗桿頃然摧折,手中只剩小半截,倏地一揮,啪的打在八字眉之人眼角,額破綻血,往下劃裂。八字眉之人猝痛而呼,宗麟袍下起腳,將他踢開。八字眉之人掄刀掃蕩,剎停跌撞之勢,旋身一揮,刀芒斷柱劃掠而返,更泛凄冷冷的陰癘寒氣。信照忙推宗麟避過,移身一晃上前,撩刃急迎,口中提醒道?!按蠹倚⌒?,此刀非同尋常!”

  他出刀雖快,有意不相交磕,但聽喀一聲響,刀竟摧斷半截。八字眉之人似亦以快擊快,催刃刷芒橫斬,頃臨信照胸前,低哼道:“你倒識相,此是‘鬼泣’之刃?!?p>  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忙拿盾牌推撞過來,先把信照頂去一旁,隨即抬盾擋向凄寒之鋒。有樂從廊柱后邊伸頭而覷,搖扇說道:“他身為文人,卻一路拿個盾牌,難道只有我覺得‘違和’?”

  “盾牌也不頂用,”八字眉之人挺刀搠盾透過,削裂儒冠文士肩頸衣衫之際,沉聲說道,“老杜,不想死就棄盾退開!否則你也要跟鄧艾一起成為刀下冤魂,大不了我回稟司馬相國說你死在亂軍之中,我欲救不及……”

  腫脖子的儒冠文士推盾擋刀,眼見利刃貫透而近,不禁蹙眉道,“你什么意思?這是鄧艾的刀,本來戾氣太甚,他不想用,你卻拿來‘懟’我?”八字眉之人低哼道:“他不想用,我拿來用。懟誰不是懟?付出不一定就有回報,摸爬滾打多年的你難道還未深有體會?鄧艾執(zhí)迷不悟,身為伐蜀大將,做事那么拼命有何用處?麾下的人馬不能光靠吃土喝風過活,必然要有自己的暗門生意??伤苑Q在是非上絕不含糊。常說正直與公義,這一點他永遠不會背離,自許行事善惡分明,幾乎從來不耍花招。縱臨生死關(guān)頭,他還不肯用這把鬼泣之刀,那就活該要玩完!說什么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我只須一刀就破了,就像你的盾……”

  宗麟在后邊悄言提醒道:“功夫其實就是時間。先前我教你蓄馭掌勢從‘潛龍’轉(zhuǎn)向‘見龍’,關(guān)鍵節(jié)點是什么?”腫脖子的儒冠文士軒眉道:“我明白了,妙用功夫即是善加駕馭時間。”有樂搖扇揣摩:“什么意思?”八字眉之人從盾牌另一邊抬眼惑問:“最重要是有什么用?”

  “意思就是這樣,”腫脖子的儒冠文士提掌翻拍,驀擊盾牌數(shù)下,吐勁一殛再殛,發(fā)力摧盾劇撞,頃將八字眉之人震軀踉蹌而退。鋒刃擦肩劃過,綻裂頸旁衣衫,腫脖子的儒冠文士擺頭晃避不及,驚嘖道?!翱峙挛掖┰谂凵览锩娴淖o胄防御不住鬼泣之刃……”

  有樂搖扇說道:“當然防不住,此前我見師纂似亦內(nèi)罩護胄玄甲,不也一路挨戳遍體鱗傷?”信孝甩鞭從勒頸的小兵脖上抽離,迅疾投來纏絆刀鍔。信照忙喚一聲:“當心田續(xù)刀快!”

  八字眉之人撩刃扯鞭,拽信孝跌撞過來,轉(zhuǎn)鋒劃搠。宗麟見勢不妙,正要上前拉開信孝,一個面色陰沉的束發(fā)將領(lǐng)忽從柱后晃出,冷不防揮劍疾劈,宗麟猝驚轉(zhuǎn)御,急抬一只手抓腕,扳住束發(fā)將領(lǐng)持劍之臂,另手亦伸著半截殘余的鎗桿扎去。束發(fā)將領(lǐng)匆忙騰出一只手抓按鎗桿,欲從胸前推離,兩相較勁之際,宗麟嘖然道:“龐會,沒想到你又來糾纏……”束發(fā)將領(lǐng)咬牙發(fā)力,與之逼近對視道:“給你一條活路不走,又在這兒撞上了,真是冤家路窄!”

  信孝臨刃戳身之際,不禁發(fā)出哀鳴。腫脖子的儒冠文士連忙推盾摧撞,再殛數(shù)掌拍擊,激震盾牌連刀飛脫半空。八字眉之人虎口震裂流血,跌步踉蹌后退難定,驚問:“什么招勢?”腫脖子的儒冠文士騰身接盾,再次殛擊震蕩,摧塵激撒開來,矯然叱咤:“我領(lǐng)會了武學進境之道,力道厚積薄發(fā),從‘飛龍’邁入‘亢龍’只一剎那間。”

  八字眉之人摜摔滾地,我乘機拉開信孝,但見軟鞭繃脫其手,颯一聲甩曳,忽被八字眉之人拽將過去,信孝忙扯下我拿來束腰的那塊麻布,颼颼甩布成索,投去纏繞軟鞭。八字眉之人發(fā)力繃斷布索,翻撩數(shù)下,布索連著軟鞭夭曳盤轉(zhuǎn),卻纏上腫脖子的儒冠文士頭頸。八字眉之人沉腕一拽而緊,說道:“勒爆你的腫脖囊,看你還亢不亢得起來?”腫脖子的儒冠文士遭其拽翻在地,抓起半根斷竹篙子,抵到喉邊急阻鞭索勒纏之勢。八字眉之人倏然發(fā)力一扯,將竹篙絞迸綻裂,腫脖子的儒冠文士氣為之憋,強自掙扎未脫,漸感滯苦之際,聞聽宗麟又加提醒:“掌勢運轉(zhuǎn),力隨心馭。從‘潛龍勿用’到‘見龍在田’,如何絕地反擊?抓住時機,緊要關(guān)頭還須唯快制勝,后發(fā)先至。”

  八字眉之人冷哂道:“什么唯快不破?你手拿的殘竹已迸破數(shù)片,接下來連脖子的腫囊也要勒爆……”正要更加扯鞭收緊,忽唰一聲,腫脖子的儒冠文士手拿綻裂晃擺的竹片一撩,削掠鞭索疾摧,倏從八字眉之人面前急抹而過。驚覺軟鞭繃脫,八字眉之人提腳蹬軀,將腫脖子的儒冠文士踹開,自亦跌撞后退,背靠墻邊,滑坐在地。有樂訝覷道:“他怎么了?”

  宗麟微喟道:“終究還是唯快不破?!眱扇嘶グ馔蟊?,彼此較勁之際,束發(fā)將領(lǐng)面色陰沉的低哼道:“跟我較勁,再快也是欲速則不達。”宗麟巧加牽引,借勢反馭,緩緩推動殘余的鎗桿逼近束發(fā)將領(lǐng)胸口,眼見束發(fā)將領(lǐng)臉色漸變,宗麟暗催力道施加,端然自若的說道:“然而對付你,并不需要靠快。”

  八字眉之人萎頓在地,瞥見刀落于旁,急欲撐身復起,正要伸手拾刀,卻似漸感渾身力氣消失,頹然跌撞墻邊,忽覺頷下迸血飛濺,他抬手惑撫,一按之下,更多血汁噴涌而出。不由納悶轉(zhuǎn)覷腫脖子的儒冠文士手中所拿破竹片,只見竹片末梢沾有血珠悄淌垂落。

  束發(fā)將領(lǐng)變色道:“看來不妙……”宗麟推著殘余的鎗桿便從他驚覷的眼前緩緩扎入,凜然逼視道:“那還用說?先前告訴過你,須為關(guān)公一門報仇。天理循環(huán),回回轉(zhuǎn)轉(zhuǎn)。到頭來終歸還是該有的報應跑不了。”

  忽隨颼颼疾響,箭矢飆撒而近。八字眉之人連滾帶爬,捂按脖頸正要躲避,先前那個小兵突然從廊下沖過來,拾起那口名叫鬼泣的刀,撲身搠去,口中忿叫:“作了惡還想跑?我要為鄧艾將軍報仇!”八字眉之人痛哼一聲,按住他持刀之手,卻隨沖撞之勢,兩人糾纏著從竹樓邊摔滾下坡,跌落江中。

  束發(fā)將領(lǐng)勉強又推桿梢從胸口移出半截,轉(zhuǎn)頭驚呼一聲:“田續(xù)……”陡見飛矢急至,宗麟便推其身軀往前擋去,束發(fā)將領(lǐng)頃挨數(shù)箭嵌肩插脊,痛呼聲中,發(fā)足踹向宗麟腹間,嘭一聲悶響,藉借蹬足反彈之勢,急縱而離,奔往夜霧里叫喊道:“先別放箭,我是龐會……”卻接二連三,又中數(shù)箭,踉蹌而倒,滾下草坡。

  有樂忙問:“他們倆個到底‘掛’掉沒有?”信孝連撲帶滾,拾回半根鞭子,避去樓柱后邊,顫聞鞭梢說道:“不知道究竟死了沒?似乎他倆在歷史上的記載大致到此為止,也和夏侯咸、皇甫闿、王買、丘建等人差不多一樣,沒了下文。就像我手拿的軟鞭,從而缺少了半段……”

  樓廊間有個披氅烏黑油亮的束髻男子持弩悄坐在先前有樂他們搬來的桌后,忽問:“那么我呢?”長利轉(zhuǎn)面憨望道:“你是誰呀?”信孝回頭一瞅,顫拿殘鞭挪身后退,不安道:“此人似是先前撞到過的那個田章,他有下文的。成都之亂的次年,司馬昭中風猝死后,其嫡長子司馬炎篡權(quán)建立西晉,封田章為奮威護軍。過了不久,河西鮮卑族起兵反晉,禿發(fā)軍在萬斛堆殺秦州刺史胡烈。晉武帝司馬炎命尚書石鑒與田章率大軍西征,但仍未平定叛亂,反而陷入困境。杜預建議征召向雄奔援河西,赴任秦州刺史,司馬炎讓他使用紅色旗幟、曲柄傘、鑼鼓嗩吶等儀仗,賜二十萬錢。以其弟向匡為先鋒,率河南子弟兵轉(zhuǎn)戰(zhàn)河西……”

  披氅烏黑油亮的束髻男子坐在廊角暗處郁悶道:“你的意思是向雄以后會率領(lǐng)他全家人去救我?”信孝挪身后退之時,點頭稱然:“對?!迸鹾谟土恋氖倌凶訑R下硬弩,微哼道:“去年我便聽聞向雄結(jié)識一班能夠未卜先知的異人,該不會就是你們罷?不管怎么說,向雄既已冒死前往成都去尋鐘將軍遺體,此行處境勢必不妙。我何妨放你們一馬,趕快去追他回來?!庇袠访ωQ大拇指,及時伸頭稱贊:“夠意思!”

  眼見箭矢嗖嗖飛近,長利忙推我從束髻男子跟前貓腰溜開,他一路感慨道:“做好人有好報,畢竟善惡有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披氅烏黑油亮的束髻男子忽被信雄從腳上一踩而過,吃痛懊惱道:“去你們的善有善報,要走趕緊走,別在我這里嘮叨不休。跟戲臺上不一樣的是,人生有些故事其實沒太多你死我活,大家都是出來打工,無非打一份工而已,達到目的就行,能不開撕絕對不開撕。鄧艾做事太認真,對部下諸多計較,那么別人也跟他較真,所以他被辦了……”

  我正想問鄧艾父子到底怎樣了,四下里涌來大群亂兵,有一幫眼賊的家伙打著火把往我這邊照耀,紛聲歡呼:“瞧見那兒有個美女了沒?扮成這般亦掩不住身段風流,如此體態(tài)婀娜還想溜?大伙兒快上,休放過她!”我抬手遮額,轉(zhuǎn)頭問道:“說誰來著?”有樂忙推我前行,慌張催促道:“你太謙虛了,這會兒還有誰?快跑為妙,不然就要撲街,死得難看,而且死法有辱祖宗……”

  亂兵舉著火把爭先搶來攔堵,紛嚷道:“美女美女,別讓她跑了!”我正驚慌,披氅烏黑油亮的束髻男子起身嘖然道:“你們……”話聲剛出,一支暗箭忽至,穿過嘴腮。束髻男子摜撞廊角,拾弩回射,颼發(fā)兩矢,卻又引得更多箭從暗處射出,束髻男子倏挨兩矢嵌肩,翻跌墻腳。一伙亂兵從廊欄外摸黑來襲,紛伸長矛朝他戳去。我和長利忙拉他退避,信照拾一口刀急砍而至,削翻數(shù)個貿(mào)然欺近的家伙,掩護在畔。

  退到樓梯口,更多亂兵密集涌來,隨著幾聲鑼響,竹樓上弩箭齊發(fā)。逼近的雜兵登時倒了一片,其余驚嘩而退。

  便趁一時矢石紛落,驅(qū)散亂兵,竹梯滑下幾個烏笠之人,幫著拽攙束髻男子避往高處。我們正要跟著爬上去,怎料樓前又有暗箭接連飛襲過來,不停地往梯口飆落,箭矢越插越多,阻住去路。樓上有個披戴縞素之人招呼道:“樓梯后面另有出口,我和一隊親兵守在這里掩護,你們趕快離開!”

  我們沿著指點之處,奔竄而過,溜到竹樓后邊,卻見更多沾火之矢飛掠夜空,飆落竹樓之上。我隨有樂他們抬頭仰望,只見樓上冒出煙焰。同時亦有些人發(fā)矢還擊草坡方向,披戴縞素之人急示手下放過一輛馬車,讓其轉(zhuǎn)出墻角,大聲催促道:“快走快走,你們這樣太慢了!樓后有些坐騎拴在馬廄里,快趁著火之前把它們牽走……”腫脖子的儒冠文士拿盾牌擋箭,小心翼翼地靠著墻邊挪步走來問了一聲:“馬邈,那你們呢?”披戴縞素之人在樓上哀傷的嘆息道:“趕緊走罷,我先幫你們抵擋一會再作打算,不過今后恐怕難以見面了。老婆還在黃泉路上等著我前往相會,比起跟你見面,我更盼著去見她……”

  奔離樓下之后,我轉(zhuǎn)面回望,映眸煙焰一片,漸漸遮覆竹樓影廓。我不禁戚然問道:“那個人走脫了沒有?”信孝顫拿殘鞭溜過來說道:“馬邈嗎?從此沒有下文。不過田章僥幸?guī)呙?,因而活躍在文鴦、向雄和杜預他們叱咤河西的時代……”

  “先別扯那么遠了,”腫脖子的儒冠文士拿著盾牌,小心謹慎地移步挪近,催促道,“須趁大火尚未燒光廄棚,趕快多拉些馬,搶在亂兵紛紛涌近之前,離開這里再說!”

  光頭小子駕著那輛馬車,先便迎候在前方,宗麟持矛立于車上,招了招手,朝我這邊說道:“女人和小孩過來坐車?!毙判⒑托判刍ハ嗤妻?,爭搶著要先爬上去,腫脖子的儒冠文士見狀不等我走近,忙來擠著說道:“我也要坐車!”有樂推他退后,搶先登車說道:“你是歷史上著名武將,怎好意思不去騎馬,反而硬湊過來急著要跟老弱婦孺擠一車?”

  腫脖子的儒冠文士舉著盾牌擠到我旁邊,先推我上去,然后他也跟著登車,說道:“我真的不會騎馬,從來不騎那些東西,就只坐車。不信你去問向雄……”有樂不給他進來,挪股擋住車門,嘖然道:“你是千古名將,怎能不會騎馬,說來不怕人笑?趕快去學學,那邊有很多馬等著你騎?!蹦[脖子的儒冠文士擠不進去,轉(zhuǎn)身坐到光頭小子旁邊,用一只手抬盾擋箭,另手拉韁說道:“偏不騎馬,還是駕車好?!?p>  信孝從車蓬里伸頭出來說道:“里面擠了滿車人,怕要跑不動了罷?”腫脖子的儒冠文士轉(zhuǎn)覷道:“是嗎?那你先下去……”信孝連忙縮回腦袋,但見儒冠文士隨手推光頭小子下車,逕自揮鞭驅(qū)策,緩緩轉(zhuǎn)入林間。信照趕著一群馬從著火的廄棚追隨而至,順手拉光頭小子爬上旁邊的坐騎,伸頭往車內(nèi)尋覷道:“大伙兒都在這里了嗎?茶筅兒呢?”

  “信雄也在,”有樂拿扇敲過腦袋之后,回答道。“粗略清點過人頭,似乎還少了誰……”

  我問:“信包呢?”信孝從股后拔出一個茄子,指了指車內(nèi)角落里蜷臥之人,說道:“這不就是?其已睡在最里面,不知啥時上了車,我早就說過他‘茫’了,飛太多葉就會這樣……咦,高次也在這里,他好些了嗎?”

  宗麟瞥我一眼,從車廂后邊坐下來說道:“此前她臨離舟之時,給過些藥,向家的長老說其中不乏好物,縱未能比起死回生的靈丹,亦具意想不到的療效,總算強勝于無。尤其是‘九轉(zhuǎn)熊蛇丸’和‘黑玉膏’……你還有沒有?喂他服用的時候,順便也給我吃些。”我想起還有別的,連忙掏藥說道:“先前又從文鴦的坐騎上找到些藥材,快看這些有沒有作用?”

  角落里蜷臥之人嗅著藥氣,臉沒轉(zhuǎn)的咕噥道:“藥味最濃那些似是曹歙、皇甫謐他們提過的‘蒼梧銀耳’等六十六樣神奇藥草精淬而成的煉氣散丹,像醇酒味那種拿些喂服,每日三五粒,臓腑內(nèi)傷月余可痊愈。然而我看這孩子傷勢不輕,似也未必便能太快好轉(zhuǎn)……”

  我伸個小瓶子過去給他瞧,問道:“是不是這個碧瑩瑩的?”角落里蜷臥之人聞了聞,瞇著眼睛迷迷糊糊的說道:“還有另一盒酸味重的,似是蒼南膏,用以外敷即可?!蔽乙姥杂盟庍^后,唇紅齒白的小孩兒在旁邊微抬眼皮,弱弱的問了一聲:“我們在哪兒呀?”

  蜷臥角落之人枕手而躺,臉朝里面,依然噴煙吐霧,喃喃的咕噥道:“飛馳遠去的歲月中,是酸甜苦辣氤氳成的江湖。那些風雨里醞釀的故事,穿過長夜,化為傳奇?!?p>  信孝聞著茄子說道:“他真的‘?!?。每當這樣神思迷茫,就會說些詩意的話語。”

  車外忽有馬蹄聲驟近,隨著轆轤顛跳,車偏路旁,滑向斜壑。宗麟在后廂門邊撐矛而起,惕望四周,似有所見,不安道:“后有追兵,前有埋伏。”

  一排長戈從草木密簇的間隙投搠驟至,腫脖子的儒冠文士抬盾遮擋,驅(qū)車轉(zhuǎn)避不及,投戈紛颼搠臨,已有數(shù)支穿入車廂,蜷臥角落之人提足接連踢開貫透半截的尖梢,翻身坐起,棹戈反撩,將射近我們跟前的其余飛戈悉數(shù)撥打出外。長利拉我和信雄伏軀避到一側(cè),眼見又有飛戈斜穿而入,猝然扎近信雄胸前,我探手抓住,雖握其桿,仍剎不住其勢。有樂從旁發(fā)出驚叫:“信包!”先前蜷臥角落的那人斗展黑骨扇,唰的撩去信雄胸前,利索之極的撥擋而開,隨即翻轉(zhuǎn)扇面,刷落戈頭,只簌一下,削折半截。另棹一半,投出車外,草叢中有人痛呼而跌。

  宗麟持矛在車畔撥打,接連擊戈撩送而回,草木深處不停傳出叫苦聲。但見又有多根投戈颼颼發(fā)出,宗麟似漸抵擋不住,信照領(lǐng)著信澄以及光頭小子從后邊飛騎馳援,趕著多匹奔馬逕撞向前,沖入草木茂密之間,砍殺驅(qū)散那伙埋伏投戈的亂兵,另有數(shù)人亦從林間奔來,刀劍齊加,殺入伏兵之中,聞聽炮仗聲噼啪炸響,樹叢里煙火綻閃熾烈,長利憨望道:“那伙好像是一積和孫八郎,以及恒興他們……”有樂拿著破扇在后邊稱幸不已:“還好他們總算及時趕到,省得宗滴忙不過來?!?p>  隨著木葉簌響,倏有多根飛戈投近,信包見勢不好,忙拉他倆避入車內(nèi),騰手伸著煙桿撩開一支搠近之戈,但聽轟一聲大響,濺土揚塵。有人拋來一輛鐵轤車,甩摜在飛戈前邊,掩護腫脖子的儒冠文士趕馬車轉(zhuǎn)入林間。信孝顫拿茄子,眼貼車廂破孔窺望,咋舌兒道:“誰扔過來的?力氣好大!”我亦伸眼來瞧,只見一人提燈轉(zhuǎn)出樹后,迎上前去,猛踢一腳,將鐵轤車踹向飛戈投來之處,砸入草叢,隨著數(shù)聲慘呼,藏在那里的伏兵沒遭砸到的慌竄四散。穿條紋衫的小子連連點火投物炸響,驅(qū)走別處埋伏的亂兵,跑過來問:“你們都在這兒了嗎?有誰看見先前跟我一起的那個白衣秀辮的姑娘?”

  “沒看見。”長利和信孝伸出腦袋,一齊搖頭,隨即在車門那兒給穿條紋衫的小子挪讓位置。有樂拉他一把,未待那小子爬上車,忙問?!耙环e,你跟誰一起跑來這邊?有沒遇到恒興?”

  唇紅齒白的小孩兒在車里弱弱的問了一聲:“我姐夫呢?”有樂嘖然道:“好好躺一邊養(yǎng)你的傷,先別管你姐夫了。他早晚是要上吊的,只要找到了合適的樹,再將他認為適合的繩子掛上去……”

  “孫犬殿嗎?”穿條紋衫的小子毛手毛腳地爬上來,擠在車門那里伸著焦頭爛額的臉說道,“他和恒興大人在那邊忙著砍人,幫你們驅(qū)散埋伏在草叢里投戈的家伙。車里怎竟這么多人呀,高次也在嗎?剛才我好像聽到其嬌弱的聲音……咦,里邊似乎有個蓬頭散發(fā)的影子不知是誰?”

  “在哪在哪?”我和有樂他們聞言慌亂尋覷道,“還有誰在車上?難道譙周也跟著擠上來了……”

  “外邊的迷霧越來越大,”宗麟在后廂門畔惕望道,“周圍草木漸深,更顯晦暗,似有不少蓬頭散發(fā)的人影在四處穿竄出沒?!?p>  有樂正要亮燈照覷車內(nèi)情形,卻被宗麟伸手捻滅燈焰。腫脖子的儒冠文士趕車放緩,在昏暗中不安的說道:“為避亂兵一路埋伏襲擾,我好像把馬車趕得迷路了,不知怎竟撞進了這片濃霧里,除了看不清前路,似還聽到些不好的動靜……”

  “什么動靜?”長利剛要憨問,有樂忙捂他嘴巴,低噓一聲,悄示我們豎耳靜聆車外傳來的聲響。里里外外一時皆沒吭氣,信雄更似連氣也不敢稍透,捂著口鼻正憋得難受,忽聽馬蹄聲至,似有數(shù)騎穿過夜霧奔隨而近,信照在外邊問道,“你們在前邊為何這樣安靜?”

  “我們在聽動靜。”信孝顫著茄子轉(zhuǎn)望道,“結(jié)果你們在后邊把動靜搞得這么大……”

  有個微須家伙從鞍邊提燈一照,在車外亂望道:“這里有動靜嗎?似乎沒有吧?我只聽到林霧深處不時傳出野狐鳴叫,就是這聲音,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你們聽到?jīng)]有?”長利掀開車簾,在燈前瞇起眼睛憨問:“你是誰呀?”

  “皇甫闿,”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嘖出一聲,在晃眼的燈光之下皺眉轉(zhuǎn)覷道,“你怎么也跟來了?”

  “沒辦法?!彬T馬提燈之人嘆氣道,“我落單了。出城后只是亂竄,初跟王買做一隊,不久在城外失散,然后遇到田章那伙,接下來還是分道揚鑣。先前也跟你們一樣撞上了伏路的亂兵,不知又是哪幫人馬來著??丛谖?guī)湍銈兇蜻^剛才那些伏兵的份兒上,且讓我暫時跟你們先作一路結(jié)個伴如何?”

  我悄悄挪身到信包后邊,不顧煙嗆難受,小聲告訴:“那人要捉我去送給鷂鴟兒……咳咳!你的煙飄過來好難受?!毙虐D(zhuǎn)面朝我噴煙吐霧,聞言不解的惑詢道:“什么鷂鴟?”有樂拉我坐去其畔,嘖然道:“你別跟他說,他不明白的。看他眼神兒有多‘?!w了不少葉子就會這樣。信包你別朝這邊噴煙,快嗆到我眼淚出來了!”

  “別擔心?!蹦[脖子的儒冠文士僵硬地轉(zhuǎn)脖,由于扭頸艱難,便連整個方闊的身板也轉(zhuǎn)過來,悄言安慰道,“此前我已讓王伯升順路把鷂鴟兒扔進一口枯井下。這是他應得的報應……”

  “可是鷂鴟兒此后又爬上來了?!蔽艺噲D告訴他,騎馬提燈之人先在外邊問道,“老杜,你何時遇到王伯升?失散后我可找他找得辛苦……”

  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嘆道:“找也沒用,先前我遇到之時,他說不干了,急著要渡江回鄉(xiāng)。然而我聽聞他為撈出掉水的寶刀,跟著跳下船后就連人影也不見。唉,那都無非身外之物,其實他終究仍是看不開。還好臨別之前,我讓他幫忙找個偏僻地方干掉鷂鴟兒,他說林中廢垣那邊有一口枯井,就拉鷂鴟兒先尋去了,將來胡奮和胡烈兩兄弟須怪不到我身上……”

  我提醒道:“或許鷂鴟兒還命不該絕,他又爬出來了?!彬T馬提燈之人點頭稱是:“對對,我后來又看見他了。還悲憤地埋怨其死里逃生之時有個妞兒扔石頭打他,并且故意踩他,發(fā)誓回頭要收拾那小妞兒,就是你吧?”腫脖子的儒冠文士郁悶道:“沒死掉?。炕仡^胡奮和胡烈兩兄弟若要怪到我身上,我須設法抵賴才行……”騎馬提燈之人出主意道:“回去后就說你明知那口枯井不深,因而故意先讓王伯升幫忙把他藏在里面,巧妙地加以保護。”

  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微微頷首,琢磨道:“要不你以后跟我混吧?順便幫我多想些法子,畢竟當今年代壞人太多了……”信包躺在車內(nèi)吞煙吐霧道:“哪個年代壞人不多?”騎馬提燈之人沉吟道:“我是鐘會帳下參軍,到哪兒都是個死。先且走著瞧罷,不過我要趕去拉住向雄,眼下他敢奔往成都城里為鐘將軍收尸,此行勢必兇多吉少。”腫脖子的儒冠文士聞言亦自不安,提起馬鞭說道:“那咱們還不趕緊,卻在這兒叨話耽事……”

  有樂在車內(nèi)不甘心地說道:“不如咱們趕快穿越去更早些時候,試試讓鐘會別死,向雄也就沒有危險了?!蹦[脖子的儒冠文士和騎馬提燈之人齊問:“怎么穿越?”

  “前邊這種迷霧隱漾青光交閃晃曳,”有樂在燈下指點道,“好像就是能穿越的,因為我經(jīng)歷豐富??傆X得這里越來越不像咱們曾經(jīng)到過的那片廢棄莊園一帶,你試試再趕車往前穿過迷霧更濃的地方,先看看是哪里?”

  騎馬提燈之人抬臂照耀前邊,在迷霧中眺望道:“聽聽,又有野狐在叫!”宗麟在車后嘖然道:“先熄火,你拿的燈在黑暗的荒野太耀眼了,不知要吸引來什么……”

  腫脖子的儒冠文士伸盾說道:“熄了燈就更加看不見路,我先拿盾牌給皇甫闿遮掩一下燈光,再留心慢慢覓路而行?!蔽矣X燈光漸暗,只聽前方有人在林霧中說道:“看見沒有?狐火明滅不定,伴有奇怪的馬車出沒霧麓,這都是天意。再加上黃昏時候從魚肚子里找到些丹書,上面寫了什么?陳勝王!”

  因聞迷霧繚繞之處驀有話聲隨風傳近,有樂連忙抬指貼唇,示意安靜。四下里風動草葦,現(xiàn)出一片荒祠影廓,夜幕下有篝火在廢垣殘壁間隙透亮映爍,遠處狐鳴四起,幽霧里晃影竄閃,伴有聲聲呼喚:“大楚興,陳勝王?!?p>  我們在昏暗中不禁面面相覷,只聽前邊廢垣里有個臉形奇怪之人登階演說:“嗟乎!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長利憨望道:“沒種也行?”有樂捂住他嘴巴,不安道:“別吵!那邊好像是大澤鄉(xiāng),對吧?我們怎么來到漁陽一帶啦……”隨著陣陣擂鼓之聲穿過林霧傳至,信孝顫拿茄子說道:“我好像聽到漁陽鼓動的聲響了。陳勝﹑吳廣他們似乎就在那邊搞三搞四,密謀發(fā)動秦末大舉起義……”

  有樂連忙催促道:“根據(jù)《史記》所載,至少有九百人屯在那邊,一搞起事情,很快就要變成數(shù)萬之眾。星星之火,即將燎原。咱們別往前去。趕快掉轉(zhuǎn)方向!”

  荒祠里糜集的眾人紛紛伸頭張望,叫嚷道:“誰在外面偷聽?”有樂在車上打招呼道:“想是又迷路,撞錯了地方。鼓都打得這么響還怕人聽到?沒事沒事,你們繼續(xù)……”許多披頭散發(fā)之人操起家伙涌出,腫脖子的儒冠文士慌忙趕車轉(zhuǎn)轡,匆匆折返而回,后邊喧嘩起來,矢石紛隨。

  信照急率數(shù)騎散開,和宗麟一路撥打流矢,掩護馬車穿過迷霧,但見前邊漸顯荒涼,高矮參差的土垣在沙丘錯落之間影廓蒼黃,塵煙里現(xiàn)出更多篝火閃耀,照亮一片幡旌密布,有個發(fā)型如角的家伙在破衣襤褸之人密集簇擁中慨然登臺演說:“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忽見我們從煙霧彌漫之處惘然而至,土臺下方眾人紛紛轉(zhuǎn)面愕望。

  “轉(zhuǎn)頭轉(zhuǎn)頭!”有樂在車上一看便知不對路,趕忙招呼道,“又撞錯地方了。不過沒事,我們這就離開。順便表揚一下:演說很好,諸位不怕死就繼續(xù)鬧騰……”

  “又是你們?”發(fā)型如角的家伙在土臺上驚怒交加道,“還愣著干什么?快抓住這些妖人!咦,我為什么說‘又’……”

  信雄伸頭往外呆瞅,發(fā)出甜嫩的聲音:“牛魔王?”我忙拉他進來,眼見漫山遍野的破衣爛衫之人怒涌而近,磚石亂飛,投打紛落,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倉促趕車轉(zhuǎn)往另外方向,信照急率數(shù)騎散隨于畔,恒興亦與孫八郎在車旁揮舞刀劍,幫著宗麟撥打矢石,掩護馬車竄入迷霧。穿條紋衫的小子點炮拋甩,一路噼啪炸響。

  有樂掩耳不迭,難抑懊惱道:“我們?yōu)槭裁从謥淼健S巾起義’這里?”信孝顫著茄子猜測道:“大概是又有誰在穿越時候不集中精神,卻胡思亂想……”有樂伸扇打頭,問道:“是不是你?”信孝忙縮避開去,長利叫苦道:“哪是我所為?我跟你想一樣的?!庇袠非盟X袋,問道:“我想什么了?”

  “誰不知道你急著要穿越回鐘會那里,”長利憨然道,“哪有人想來‘黃巾起義’這邊被追殺?”

  “去哪兒不是被追殺?”宗麟在后廂門畔郁悶道,“倘若又穿越回成都,搞不好會很危險的。不一定還能僥幸殺出來,你以為每次都能這樣好運?”

  “剛才那幫搞事的家伙裝扮模樣好像爺爺跟我說故事時提過的‘黃巾軍’,”騎馬提燈之人在車外驚猶未定的說道,“不知是不是眼花看錯了,他們怎么還沒死盡,竟仍聚在一起密謀起事?”

  有樂納悶道:“他爺爺是誰呀?為什么跟他說黃巾故事?”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在前邊接茬兒道:“他們家似是皇甫嵩的后人?!毙判⒁郧炎郧妙~頭,恍然道:“這就難怪了?;矢︶灶I(lǐng)軍鎮(zhèn)壓黃巾起義,那時張角已經(jīng)病死,皇甫嵩斬殺張梁及三萬多人,逃走到河堤時溺死的也有五萬多人,焚燒車輜三萬多輛,虜獲人數(shù)甚多。而張角則被破棺戮尸,運首級回京師。皇甫嵩接著又成功斬殺張寶,殲滅十多萬黃巾軍,平息黃巾之亂。”

  騎馬提燈之人在車外感嘆道:“然而皇甫家族在我爺爺?shù)臅r候便漸衰落了,不復祖上曾經(jīng)創(chuàng)下的榮光,剛才我還在一路感慨叢生,自嘆有愧先人,未能光復家業(yè),卻淪落到游魂野鬼般的境地……”有樂嘖然道:“原來是你在胡思亂想,導致我們莫名其妙穿越回‘黃巾起義’那里,又聽張角登臺演說,枉遭他門下的那班道友追殺,卻被宗滴這種狠人一路亂打,死道友不死貧道,你就高興了?”信澄以巾掩嘴,湊到車門之旁悄言道:“那邊真有‘黃巾’鬧事嗎?既然他們是仇家,萬一被追來包圍,大不了咱們把他交出去,用他換條生路,你看行不行?”

  “不要再胡思亂想,”有樂伸扇敲過信澄的腦袋,隨即啪一聲打掉皇甫闿所提之燈,探臉在車門邊說道,“這里迷霧越來越大,我不想再回‘黃巾起義’那里,或者傳說中的‘大澤龍蛇’時候,又去聽陳勝、吳廣連夜圍著篝火演說,鼓動漁陽戍兵起事反秦……”

  皇甫闿從鞍上探手拿住晃墜之燈,隨即提指貼唇,噓了一聲,低言道:“別說話!我似乎又聽到四周傳來此起彼伏的狐鳴之聲,前邊還有些蓬頭亂發(fā)之人竄行草叢間,鬼鬼祟祟在扮狐貍叫,不時以幽邃之聲從霧林里齊喊‘大楚興,陳勝王’……”

  有樂豎耳一聽,不安道:“他們又在搞東搞西嗎?糟了,我們怎么穿越回這邊了,究竟是誰又在胡思亂想,害我們重新跑來‘大澤鄉(xiāng)起義’時候,卻撞破了他們‘夜篝狐鳴’的把戲,搞不好還要被追殺……”信孝顫著茄子說道:“剛才哪有誰想到這里?就只有你在說什么‘大澤龍蛇’故事,我看是你造成的。”有樂連忙掩嘴,大眼兒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時沒再吭聲。

  信澄以巾遮面,湊過來惴然道:“這里有很多大蛇出沒,你聽草叢里邊的簌簌響聲不停。據(jù)說秦漢之時,中原蛇多而且好大條。漢高祖劉邦喝多了酒才敢拿劍去砍一條擋路之蛇,后來酒醒又去看那條大蛇,可把他瘆得慌……”有樂從嘴邊移開手,轉(zhuǎn)頭催促道:“不要再提這些。趕快掉轉(zhuǎn)方向!”

  腫脖子的儒冠文士自亦忐忑,連忙駕車轉(zhuǎn)轡,穿過迷霧。前邊有人從草間小徑彎岔口叫嚷道:“不要過來!這邊路口有條蛇好大……”有樂他們紛紛從車內(nèi)伸頭張望,長利憨問:“那個醉醺醺拿劍走過來一路亂砍的中年漢子是誰呀?”

  “還能是誰?”有樂皺起臉嘖出一聲,趕快打個掉頭的手勢,信澄在旁啟口欲言,被有樂伸扇打嘴,便又閉上。跟隨馬車慌奔轉(zhuǎn)向,竄往另一邊。迷霧越來越濃,四周草深木茂,古意蒼翠。腫脖子的儒冠文士一看不對勁,連忙驅(qū)車掉頭,只見綠蔭里有個卷發(fā)長髯垂地的瘦骨嶙峋之人以奇怪的坐姿在樹下惑望,并與有樂交換了個友好的眼神兒。長利在旁憨問,“那棵是不是菩提樹呀?我覺得很像……”

  “不是像,這就是菩提樹?!毙判⒙勚炎訌能嚧斑呉晦熁靥髂瞧瑹煔饪澙@的樹影,不無納悶的說道,“樹下那個打坐之人,我似曾在古老的佛經(jīng)繪像里見過其模樣,一時想不起是誰?”

  “我了啦個去!”有樂連忙轉(zhuǎn)望道,“那邊好像是天竺……”

  穿過一片濃霧,大風揚塵撲面而來,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又覺不對勁,轉(zhuǎn)轡掉頭說道:“去它的!前邊有沙漠……”

  “沙漠在哪兒?”長利他們紛紛伸頭出外,迎面吃了一嘴黃沙,亂唾不已。有樂正要放下車簾,卻見有個柱著木杖的僧人在風沙中牽馬踽踽而行,經(jīng)過車旁之時,伸碗化緣。信孝給了他兩個蘿卜、一棵芋頭,幾根瓜。僧人在路邊行禮道謝,我從車窗畔拿些水給他,見其除了腳邊跟著一個小猴子,懷中還抱了一只小豬,背筐里有個沒多少水的魚缸,養(yǎng)了條烏魚在內(nèi)。長利憨問,“你要去哪里呀?”

  那僧人抬手往西邊一指,回答:“取經(jīng)。”然后微笑而問:“你們有沒見到我?guī)讉€徒弟?”長利伸頭憨望道:“他們在哪兒?我只看見你一個人在這里跋涉……”

  “別問太多,”宗麟拿個水袋拋出去,隨即逐個拽回長利他們亂伸的腦袋,嘖然道,“咱們趕緊走,各行各路,不要岔擾了歷史本來的脈絡……”

  有樂揀個水壺扔出,反問:“你跑來殺龐會,嚷著要為關(guān)公一門報仇,就不怕擾亂歷史脈絡?”小珠子伸個懶腰,從車篷頂上發(fā)出甜美的聲音,嘀咕道:“龐會和田續(xù)在歷史舞臺的戲份到此為止,既然于‘鐘會之亂’以后就沒戲了,那么誰殺他們都沒多大關(guān)系。況且我覺得龐會似乎也沒死在宗麟手上,當時有很多將領(lǐng)陷在亂軍之中,此后就沒了下落,不知所蹤?!?p>  我聞聲仰望道:“咦,她怎么又冒出來發(fā)聲了?”小珠子懶洋洋的說道:“我還要多曬會兒。子曰:別吵!”有樂忙問:“我就想知道,鐘會是不是還有戲?前邊似乎又有迷霧,咱們盡快穿越到更早些時候,趕在成都大亂之前拉他走,或可避免悲劇發(fā)生……”小珠子在上面咕噥道:“懶得理你。子曰:住嘴!”

  信孝伸頭往上尋覷道:“她躺在哪個位置呀?咦,我看見有個螳螂爬上車頂……”螳螂轉(zhuǎn)身,探臂發(fā)爪,鑿他一下,信孝吃痛縮頭不迭,小珠子旋轉(zhuǎn)而起,晃收螳螂即隱。穿條紋衫的小子擠在車門邊瞠然道:“那樣大的蟲子,怎竟一口就吞沒了?”小珠子突然從他口袋里冒出,悠轉(zhuǎn)著說道:“子曰:少見多怪。宇宙有多大,宇宙有多小,你以為自己真的知道嗎?”

  穿條紋衫的小子亂掏口袋,懵問:“‘宇宙’是什么呀?”小珠子從他頸后轉(zhuǎn)出,又道:“你口袋里只有些糖果,信不信我殼囊中裝有幾個小宇宙?”有樂立即搖頭說道:“信你才怪!不過我早就知道一積的衣袋里常年揣有粘牙糖?!毙判勐勓陨焓钟?,穿條紋衫的小子捂住衣袋避開。

  信孝伸茄去推信包肩頭,說道:“快看這個!你見過它沒有?”信包躺在角落里迷迷糊糊瞅了一眼,又閉目搖頭,吞煙吐霧道:“暈!除了重重疊影,這會兒越發(fā)看不清東西了。眼前虛虛實實,幻象很是層出不窮……先前還從破壁縫隙瞅見外邊走過一個拉著猴子、抱著小豬的旅人,轉(zhuǎn)眼又不知晃去哪兒了?”

  長利憨望車外,說道:“那個好像是要去取經(jīng)的和尚。不知道他為什么抱個小豬,還拉只猴子一路作伴……”有樂嘖然道:“因為他一心向善,路上看見流落失所的猴子,以及沒人養(yǎng)的小豬,就發(fā)善心可憐它們,于是順路帶上這些小伙伴一起走,也好互相照顧。甚至看見旱涸的池塘中水快干了還有一條要被曬死的魚,他也不忍心棄之不顧,就拿自己的飯鍋當做魚缸,后人由此衍生了一個記述其西游壯舉的神話故事。所以在這種精神感召之下,我們更要趕去成都拉鐘會一起走,你們別再胡思亂想,要集中精神跟我默念‘成都’、‘成都’、‘成都’……”

  宗麟欲掩其嘴不及,馬車突然一震,似是撞到什么。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在前面頭磕盾牌,叫了聲苦:“穿出迷霧,突然撞到墻了……”

  有樂忙掀簾而望,眼前流箭紛飛。長利兀自發(fā)愣,一矢忽至。信包展扇撥開,霎隨黑骨扇翻轉(zhuǎn),又擋落穿入車內(nèi)的一支急箭。我猶未反應過來,倏見血濺車壁,有顆腦袋栽撞而入。烏笠滾落腳邊,信孝伸茄撥出外面。隨即歪著頭一瞧,沒等瞅清,騎馬提燈之人又將那個撞栽車內(nèi)的家伙一拽而出,甩軀掄飛,摜向紛擁上前的持戈攢晃之影。

  腫脖子的儒冠文士抬盾擋箭之時,忽叫一聲:“皇甫闿,小心后面!”騎馬提燈之人轉(zhuǎn)顧不及,坐騎連挨數(shù)戈搠翻。他剛跳起身來,便被兩根長鎗扎透其腿。痛哼聲中,拾戈掄打,掃倒持鎗逼近之人。其畔又有刀至,劈爆所提之燈,斬在腰側(cè),隨即被提燈之人掄戈掃倒,連人帶刀摜飛。

  其軀墜在亂軍廝拼之間,有個渾身浴血的白袍將領(lǐng)在刀戈密集處轉(zhuǎn)望道:“皇甫闿,你怎么還沒走脫?趕快隨王買他們殺出重圍,有我在這里殿后,此刻要走還有機會……”腫脖子的儒冠文士連忙趕車沖突而行,口中急喚:“夏侯咸在那邊拼命掩護,大家趕緊走!”

  皇甫闿抬起破滅之燈看了看,隨手拋向涌近沖殺的亂兵,面色慘然地搖了搖頭,說道:“你們先走罷,我不能又拋下夏侯咸他們?!蹦克退D(zhuǎn)身逕入亂軍之中,身影在刀光劍芒里掩遮不見。我正感惻然,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嘆道:“沒想到他還是選擇留下……”

  眼見大群亂兵圍擁而來,有樂忙催道:“可能還有機會,趕快去蜀宮那邊……”然而馬車遭堵,前進不得,陷在人海里。密集的長戈紛搠過來,拉車的馬悉皆被戮。馬車側(cè)翻往旁。

  我一驚而醒,不待睜眼就叫:“別往那邊!”有樂在旁怔問:“你又預見什么了?”我急聲說道:“快往另一邊轉(zhuǎn)頭!”信孝聞茄惑覷,長利憨問:“轉(zhuǎn)去哪兒?”

  有樂頃似反應過來,伸扇拍打腫脖子的儒冠文士肩頭,催促道:“右邊右邊,別往左……”其聲未落,馬車穿出迷霧,隨著幾下震蕩,陷入混亂廝殺的人群之中。有樂嘖然道:“有時向左,有時往右,不時走中間,這樣才不會撞到東西,或者翻車……看看你,只會直楞楞地往前杵,這樣怎么行?”

  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忙著趕車轉(zhuǎn)轡,眼見撞進人堆里,不禁懊惱道:“你行你來!”甩韁給有樂,轉(zhuǎn)去坐到弩機后邊,拉矢連發(fā),嗖嗖射翻躍馬沖殺到跟前的數(shù)騎亂兵,轉(zhuǎn)頭一瞧,有樂不知躲去哪里了。

  馬車失馭亂撞,往混戰(zhàn)火拼的人叢間一路踐踏而過。眼看要撞向刀戈更密集之處,信孝往前一撲,拉韁揮鞭,驅(qū)策車馬轉(zhuǎn)向。我護著信雄,避開栽頭撞破車壁的一人,從車壁破裂處瞧見皇甫闿扔掉破滅之燈,將那人拽甩而出,投向紛擁而近的亂兵。有個渾身浴血的白袍將領(lǐng)在刀戈密攢之處轉(zhuǎn)頭叫喊道:“皇甫闿,你怎么還不走?趕快隨王買他們離開,我留下殿后……”

  長利幫忙捧遞箭捆,腫脖子的儒冠文士拉弦搭矢,搖頭說道:“夏侯咸和他的人馬堵在路口,趁大股亂兵擠在那邊還未能沖過來,咱們趕緊拐往旁邊的小巷里,看能不能走脫,別枉然在此喪了性命,死在亂軍之中不值得……”皇甫闿看了看拋在路邊的破燈,瞥見余焰已熄,垂首嘆道:“做人很難!你不知道有多難,我還能走去哪兒?”

  “只要心存希望,”腫脖子的儒冠文士拉弩發(fā)矢,嗖嗖射翻逼近的數(shù)個亂兵,咬牙說道,“像我這樣跌摸滾打,死不甘心,就算走投無路,也要拼出一條血路,絕不輕言放棄!”

  “我不能又拋下夏侯咸他們,”皇甫闿面色慘然地搖頭說道,“大家不要放棄大家?!?p>  目送他轉(zhuǎn)身逕入亂軍之中,身影在刀叢戈林里掩遮無余。我正感戚然,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嘆道:“沒想到他終究選擇留下不走……”孫八郎在車旁垂涕而望,棹劍說道:“他和夏侯咸寧愿選擇留在終將逝去的年代,那里有夏侯家和皇甫家曾經(jīng)的榮耀與驕傲。史冊翻過這一頁,那些都不再有了。漢魏的光輝歲月,流為剎那間微塵……”

  “可我還不想這么快就翻頁,”有樂從車里伸頭出來,急催道。“趕快去拉鐘會一起走!”

  信孝駕車轉(zhuǎn)入小巷,恒興和信照持刀在后掩護,穿條紋衫的小子接連點炮拋擲,一路噼啪炸響,不時投出黝黑滾竄之球,往亂兵紛涌密集處轟隆爆開。

  我正捂耳忍受陣陣劇烈震響,馬車忽似撞到什么,隨著猛然顛跳,有樂和長利磕在一起,然后摜軀翻砸在信孝身上,又一齊跌出。信孝摔在車旁,拿著癟茄懵瞅,未及叫苦,便挨有樂甩扇敲打,惱問:“你撞到什么了?”長利爬起來憨覷道:“好像是攔馬柵之類阻礙道路之物。”

  馬車顛跳之時,我摔到一人懷里,轉(zhuǎn)頭見是信包吁煙坐望,我便問了一聲:“你有沒有事?”信包目光茫然,吞煙吐霧地惑問:“什么事?”我搖了搖頭,轉(zhuǎn)面尋找道:“咦,信雄掉去哪里了呢?”

  “那邊?!毙虐鞜煑U一指,我掀開車簾,瞧見信雄負手站在路邊愣望,長利上前憨問,“你啥時下來了?又在呆瞅什么?”

  信雄張開嫩嘴,發(fā)出甜嗲之聲:“惹惹惹惹惹惹……”

  長利轉(zhuǎn)面瞅見墻影里悄立的如喪考妣之影,不禁和信孝怔望忘動。我正要去拉信雄回來,一個拾荒老嫗身形佝僂而至,操起家伙奔向信雄,突然沒頭沒腦地打罵:“狐貍精!狐貍精!打你個小狐貍精……”

  我拉起信雄就跑,巷子里突然出現(xiàn)多個佝僂老媼,紛來追打。信雄一路發(fā)出甜嫩的叫聲,惹得鄰近群犬齊吠,喧成一片,猶如我曾在老家翁膝前聽他女婿誦讀柳宗元《答韋中立論師道書》所稱“蜀犬吠日”的情景。

  佝僂老媼遭群犬奔躥圍堵,不知為何在我和信雄身后發(fā)生了互相撕咬的激烈沖突。

  時為咸熙元年,曹魏王朝僅剩最后一個元宵節(jié)。我聽家翁的女婿說,司馬炎站立時頭發(fā)拖到地上,手臂垂下時超過膝蓋。他常在檐下墻影里幽幽而視,悄不作聲。屢將其父司馬昭嚇一跳。司馬昭更屬意讓賢德與才名出眾的次子司馬攸繼承嗣位,裴秀見到司馬炎的異相,亦自納悶,但仍與山濤、賈充、羊琇等人主張立司馬炎為嗣。于是這一年十月丙午,立司馬炎為世子。

  他聞訊不見喜色,只是凝目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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