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一刻也等不了,當孟桑晚在督軍府中接到萬里的名片的時候,萬里都快要到了,意思很明確,今天我非要見你不可。
萬里知道孟桑晚,而孟桑晚不知道萬里。
那一年萬里二十歲,在她爹萬青好的安排下,在雋系對抗謝家軍的勢力時,被收編在河北東路戰(zhàn)區(qū),萬青好手下的司令江利底下?lián)螏熼L。孟桑晚帶領(lǐng)的陜西來的勢力在謝家軍一邊,就曾經(jīng)和萬里所在的部隊正面交鋒,因此萬里認得孟桑晚。然而當時還是萬青好最得力的大將江利任職司令,即使中間有談判和喊話,也輪不到萬里,因此孟桑晚不認得萬里。
當時拉扯許久之后,江利的部隊潰不成軍,萬里也被重傷,在陳仰的協(xié)助下逃往天津,而江利不知所蹤,許久之后才從日本傳來消息讓萬青好得知他已經(jīng)逃往日本。
至于現(xiàn)在的分布,蘇珩的軍隊力量以湖南為中心向外輻射。謝家軍占據(jù)京津冀以至河南山東,不過河南很大一部分在蘇珩管理下。孟桑晚因為駐守陜西而發(fā)展軍隊上下擴散。三部分同屬偵系,不過恐怕沒有那么和平。
萬里可不是空著手來的,她帶了厚厚的筆記過來,筆記上寫滿了戰(zhàn)術(shù)分析和軍事理論。萬里當然知道只有理論是不行的,然而正要顯得蠢笨,來訪才合情合理。
“我是萬里,今日特來向孟督軍請教?!比f里到了門口不進去,而是乖乖巧巧的模樣同門口的士兵說。
萬里向來很會使用她的外貌,她個子很矮,長得顯小,偏偏還不丑,活像個扮演司令的女孩子,對方支支吾吾但還是進去通報了。
萬里被士兵領(lǐng)進去,低著頭,像個小學(xué)生似的抱緊懷里的筆記,陳仰現(xiàn)在坐在督軍府外的車里直翻白眼,她是會演的。
“不知萬司令到訪有何貴干?!泵仙M碚驹诳蛷d里迎接她,是典型的中式客廳,整座督軍府是標準的老式官府宅院。資料顯示,孟桑晚今年應(yīng)該是三十九歲,正值壯年。他身材很高,將近一百九十公分,眉似濃墨描畫,眼目若星,目光堅毅,十分英俊,手掌寬厚,步態(tài)穩(wěn)健,一舉一動都滿是將士風范。
“您也許不記得我了,但是我一直記得您,”萬里不坐下,而是努力抬頭仰望孟桑晚,這是萬里慣用的宛如示弱的姿態(tài),“我是萬青好的女兒,當年謝雋混戰(zhàn),我在東路江利司令麾下。”
“我記得那一年,”孟桑晚再次示意萬里坐下,這次萬里終于坐下了,“原來在他手下。萬青好……前萬總理,我知道他已經(jīng)回安徽了?!?p> “是的?!比f里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我爹現(xiàn)在不事軍事,而江利戰(zhàn)后不知所蹤,我在前不久調(diào)來北平任職,因此想著必要拜訪您以求學(xué)?!?p> “向我求學(xué)?”孟桑晚坐下來,打量萬里一遍,“我沒做過老師,不收學(xué)徒,也并不能教導(dǎo)你什么。”
“孟督軍年少有為,又曾經(jīng)在美國西點軍校進修,而我不過是依靠父親升任的一屆普通二世祖,因當年所在的部隊正是敗在您手下,才一心想要求學(xué)。古人有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呂蒙聽從勸導(dǎo),而我更不想只做一個不懂軍事謀略的粗人?!比f里一臉認真。
“粗人?”孟桑晚冷笑了一聲,“現(xiàn)在這里沒有人。你來之前,我已經(jīng)令人都下去了,你不必裝瘋賣傻,萬司令?!?p> “這就沒什么意思了,孟督軍。”萬里頓時放下了手里的筆記,一改學(xué)生一樣乖巧的坐姿,大馬金刀撇開腿,靠在酸枝木椅的靠背上,點燃一支煙。
“一介粗人,一介二世祖,在謝家軍管控的天津,組起了能延伸到河北和山東爭奪地盤的津門軍,是嗎?”
“您這話就難聽了,天津和山東德州太近,而我,不過是向南去那么一丁點,拓開我運貨的道路而已嘛!”萬里笑道。
萬里興奮得快要坐不住了,孟桑晚人在陜西,卻能探聽到自己在天津的作為,可見耳目長遠,這次回北平任職督軍,他的打算絕對不可能是老老實實做事,也就是說,萬里對孟桑晚打算的猜測沒有錯。
“你可以提一些問題,既然你來了,我沒有一句指教都不給的道理?!泵仙M砩焓?,萬里笑著遞過筆記。
孟桑晚將筆記翻看一下。筆記十分簡略,幾乎兩頁就是一場大型戰(zhàn)役的分析總結(jié)。往后翻了幾頁,竟然還寫著萬里對于當前時局的分析。
“不錯。”孟桑晚并沒有抱著太多自己能指導(dǎo)萬里的想法,只隨意給萬里講解了一些她分析錯誤或者不完善的戰(zhàn)術(shù)和對于時局更加清晰的梳理。
然而翻開時局分析的下一頁,是空白。
“萬司令這是何意呢?”孟桑晚沒有察覺到自己微笑了一下。
“現(xiàn)在需要有人開始寫下一場了?!比f里將手按在空白頁上,張揚地笑道。
“津門軍現(xiàn)在就在北平,對嗎?”孟桑晚說。
“孟督軍,您似乎認為我在天津如魚得水,這是錯的,”萬里的身體傾向孟桑晚的方向,“我在天津組建津門軍貌似勇猛,實則人數(shù)稀少,不成氣候,頂多算是個地頭蛇,算是一批匪徒。若是真的擁兵無數(shù),我也不可能成功進京來任職,不是嗎。這次我確實把人都帶到了北平,但名義上帶的是我爹的舊部,您猜得到,因此我不瞞您。”
“所以我有意向您投靠?!比f里站起來,尷尬的事情發(fā)生了,萬里身高一百五十二公分,站起來也只能和孟桑晚平視,“我爹已經(jīng)徹底放棄回到北平,而我,從來就沒有想過永久離開?!?p> 天殺的我要打斷所有高個子的腿。
“你能給我什么呢,萬司令,”孟桑晚盯著她,“你應(yīng)該知道,我一人之力,即使是我的陜西軍也不可能覆滅謝家軍和蘇珩的軍隊,不過是全部空想罷了。不然,我今日不會在這里。”
“比如,你為什么敢說現(xiàn)在謝家軍的軍隊武備松弛?”
“這就是警備區(qū)司令的好處了,因為我前往視察過,”萬里坐下來抽了口煙,“現(xiàn)在總領(lǐng)練兵的是蘇珩,權(quán)力中心的管理者卻是謝家軍原本的統(tǒng)領(lǐng)者?,F(xiàn)在謝家軍貌似是偵系軍閥的領(lǐng)頭羊,實際上蘇珩作為陸軍上將才掌握著最高的兵權(quán)?!?p> “孟督軍,我現(xiàn)在在北平束手束腳,就是因為我在到任之前,就聲張了一番,我在邊緣試探過謝家軍占據(jù)的山東地盤,然后還掃過了蘇珩現(xiàn)在就在駐守的河南。固然,津門軍人數(shù)不多,可我?guī)У乃醒b備,除了軍裝之外的所有,全都是日本裝備。結(jié)果,我專門繞路,這樣一路耀武揚威來到北平,偵系在北平的軍隊竟然到現(xiàn)在為止在戰(zhàn)術(shù)訓(xùn)練里還沒有繳獲最新日本槍支的操作課程?!?p> “然而,我檢查過了蘇珩軍隊力量中心的湖南遞交上來的訓(xùn)練總結(jié)報告,那邊竟然訓(xùn)練了如何繳獲和使用最新的日本裝備。太可笑了,孟督軍,蘇珩人都到了河南了,就因為還是謝家軍主要管理,就松懈和瞎到這種地步?!?p> 孟桑晚抬起手:“您說得太多了,萬司令。您這樣放下狂言,難道不擔心我報告上去嗎?”
“您明明早就回了北平,卻已經(jīng)缺席了六次會議。嗯,我承認這些會議什么屁用都沒有,但是即使您缺席理由眾多,也很能體現(xiàn)態(tài)度了。”
“您回到北平之后立刻被授予了上將的頭銜,咱們假設(shè)謝鞏試圖把您留在北平,然而您剛剛遞交申請要回陜西去,我猜謝鞏不會拒絕,因為您對于參與北平的事務(wù)表現(xiàn)得很冷漠。人總是在細節(jié)體現(xiàn)出問題,您府上站崗的小兵穿的軍服全都是灰色的樣式,而不是謝家軍和蘇珩軍隊那種雞屎黃色的,嗯,樣式和布料倒是差不多,但顏色不一樣,鞋子也少了標志性的褶邊。”
“我早早調(diào)查過,因為一年之前有一批軍裝需要新的。順便說一句,我手下就有一家服裝廠,我對布料磨損程度和使用時間還是挺敏銳的,您這損耗和換新明顯是擴軍了,而且擴得很多,比向北平報告的多得多。并且著力練兵了,至于針對對象……哈哈哈,我不說了。您一年前那一次向北平這邊要軍裝,他們批復(fù)暫時周轉(zhuǎn)不開,讓您自己采購一批,我不知道是恰好沒有符合要求的顏色,還是您抱有某種想法,總之之后您干脆不提交申請了,直接自己采購,全是灰色的。這次,您又一心要回陜西……”萬里故意停頓一下。
孟桑晚的表情看不出什么跡象,但是他開口了:“那一批服裝是到現(xiàn)在都沒有換新?!?p> “門口的小兵穿的就是嶄新的?!?p> “我練兵從來沒有針對對象?!?p> “您的小兵背的槍和謝家軍的一模一樣,槍也是到了北平之后領(lǐng)的?”
孟桑晚沉默了一會,萬里確實說得太多了。
孟桑晚給兩人倒上茶:“你忽略了一件事,萬司令,謝家軍對你在天津的所為有所了解,你自己說過,你在北平束手束腳,你怎么知道他們不會練習日本裝備的收繳和使用,而瞞著你不匯報呢?”
“蘇珩的匯報了?!比f里吹了吹茶,沒有喝,又點上一支煙。
“完全有可能連蘇珩和謝家軍不和也是迷惑你的一環(huán)。”孟桑晚搖搖頭,這孩子有點傻。
“是的,但是說實話,如果這一點我能搞清楚,今天我不會坐在這里,孟督軍。”萬里并不避諱,“但我還是要說,謝楚江,也就是謝鞏的侄子,現(xiàn)在有制約我的想法,我并不認為他們讓一個蠢貨來牽制我的情況下,認為我用得著假報告來騙。另外,您似乎還忘記了一點,蘇珩自己的武力中心湖南進行了訓(xùn)練,而他駐守卻以謝家軍為主的河南沒有。蘇珩軍紀嚴明,謝家軍軍紀松散,而河南軍紀松散,很顯然,雙方對河南的情況爭執(zhí)不小,河南的幾個師長并沒有服從蘇珩管理?!?p> “你的推論有些意思,”孟桑晚喝了口茶,“但你試圖論證兩方不和,并且想要同我討教的話,我要告訴你,蘇珩現(xiàn)在勢力完全可以和謝家軍抗衡……不,可能已經(jīng)超過謝家軍,但是現(xiàn)在北平相安無事,為什么?因為蘇珩沒有掌權(quán)的需要,他有自己的理念和想法,他本身沒有掌權(quán)的意圖,這就和軍隊分裂與否關(guān)系不大了?!?p> “你應(yīng)該想一想,你的推論對于你要做的事是否真的有所作用。蘇珩看起來和謝家軍有些沖突,比如練兵上,比如一些政見,但是蘇珩不愿意,也無心走向權(quán)力中心。半年前謝鞏借故讓我和蘇珩回京,我回來了,他沒有,他本身更愿意在外打仗。那意味著即使有矛盾,蘇珩和謝家軍也不會分裂。”
“萬司令,我看得出來你想要學(xué)令尊萬青好,我聽過他的推論,你的推論格式和他大差不差。但是萬司令,你比令尊差很多,你并不適合從政。要我說的話,開幾家服裝廠比任職警備區(qū)司令更適合你。”
聞言萬里氣得煙都掉了:“孟督軍,我以為您比我要清楚,政治中心和軍隊分裂的話,即使沒有離心,問題也很大?!?p> “但是那并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萬司令。”
“孟督軍考我呢,”萬里笑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呀?,F(xiàn)在還有人,覺得不夠滿足呢。比如說,東北軍?!?p> “不是你的兵,能聽你的調(diào)遣?實在是虎頭蛇尾,萬司令,我很快就要回耳城去了。我對于津門軍和你的期望確實有一點高了,”孟桑晚說,“你今日坐得夠久了,請回吧。”
萬里將已經(jīng)涼了的茶水一飲而盡:“孟督軍,我今天確實是來試探您想法的不錯,但是我決計不是為了自己,才認為謝鞏的政權(quán)不能這樣下去的。”
孟桑晚停下了將杯子送往口邊的手,他看向萬里,很奇異,現(xiàn)在是黃昏時分,屋里有些暗了,金紅的夕陽從方正的門進來,正巧給彎腰微笑的萬里鍍上金紅的邊,光線太過艷麗,以至于反而看不清萬里了。
“如果我并不像你想的那樣有所想法,你就準備給我看你厚成那樣,卻只寫了幾頁的空白筆記嗎?”孟桑晚問,萬里膽子比他想象得大。
“啊,那倒不是,”萬里翻開筆記往空白后翻了幾頁,展示給孟桑晚看,后面又開始有筆記了,“要是您無意,我就說我為了分隔章節(jié)所以在中間空白了幾頁?!?p> 從萬里進門起到現(xiàn)在,文雅冷淡的孟桑晚終于低頭笑出聲來。
孟桑晚再抬頭看向萬里,萬里拿起筆記轉(zhuǎn)身,走向方方正正的一片金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