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巖歷1231年,七月十五日。
早晨七點,游逸睜開了眼。
去臟兮兮的公共盥洗室簡單的收拾了一下,退了押金后,他便提著小提箱,在老板冷冰冰的注視中離開了。
來到灰撲撲的街面上,沿街的三層小樓鱗次櫛比,雖有些破舊臟亂,但依舊保持著整齊。
視線穿過這些建筑,能看見火車站異常醒目的巨大標牌。往東走到丁字路口左拐,再走五百米左右,就能到火車站。
不過游逸并沒有直接前往,而是張望著尋找早餐攤。這兩天他每天只吃一頓午餐,今天既然要考試,就沒必要忍饑挨餓了。
隨著視線轉(zhuǎn)動,離他最近的燈柱旁,一個擦鞋童和他眼神交流了片刻。
他一身行頭中,僅有腳下皮鞋算是好點的貨色。可興許因為他的襯衣長褲實在廉價,這個瘦弱的白巖男孩只張了張嘴,并未真正開口詢問。
接著,他又看到匆忙上工的貨運工人、賣火柴和煙草的小販、更遠處巷頭的拾荒者……
這些一大早為了生計奔波的人們,不論膚色、年紀,臉上都沒什么生氣,一如陰云密布的天空。
看著他們的麻木神色,游逸無奈嘆了口氣。
清晨的空氣還算涼爽,微風(fēng)不時拂過。他站在路旁,用力的搓了搓臉頰,然后深呼吸了幾下。
收拾好心情,朝著一個烤土豆攤走去。
……
咽下最后一口咸到發(fā)齁的食物,游逸來到了火車站前的路邊。
一眼望去,車站廣場上熙熙攘攘,進站的、排隊買票的,摩肩接踵好不熱鬧。
這讓他有點驚訝,這三天一直住在車站附近,從未見過這邊有這么多人。
這時,他耳邊突然傳來了聲音。
“火車站前的這條路,叫弗蘭克街。但人們更習(xí)慣叫它轟隆街,以車站里傳出的動靜命名?!?p> 他扭頭望去,一個三十多歲,長著小眼睛的矮個灰砂男人,沖他笑著擺了擺手。
其脖子上掛著汗巾,上身穿著發(fā)黃的麻布背心,和街對面等待工作的零工打扮相類。
這個矮個男人繼續(xù)說道:
“開往王國各地的列車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制造噪音,早晨時尤其大。它們的預(yù)熱聲、汽笛聲,還有碾過鐵軌的響動,足以讓最懶的懶鬼睡不著覺。照我說,如果那些工廠開在這邊,敲窗人們都得失業(yè)了?!?p> 游逸敷衍的點了點頭,這些他都知道。
“你在家鄉(xiāng)應(yīng)該沒見過這么多人吧?”矮個男人問道。
游逸挑了挑眉,這個男人的行為有些古怪,不緊著找活干養(yǎng)家,哪兒來的時間過來閑聊?
熱心腸的同胞?
別逗了,盡管大家都是灰砂人,可游逸并不相信所謂同胞情誼。
在白巖這個國家,灰砂人作為少數(shù)族裔,總被白巖老爺們壓迫欺侮。但多數(shù)時候,自己人的冷箭也不遑多讓,所以他心里是存著幾分提防的。
但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而且他暫時還得待在路邊。
于是他思索片刻,試探道:“嗯,是沒見過。不過我更感興趣的是那些白巖人,他們是什么來頭?”
他指向廣場,那里不時有正裝筆挺,打扮考究的白巖年輕人陸續(xù)出現(xiàn),向候車廳走去。
他們腳步輕快,臉上掛著自信的笑容,和周圍衣著樸素的人群顯得格格不入。
明明雙方離得很近,但還是有種兩個世界的感覺。
游逸第一時間就認出,這些人就是他郵局的同事們,也是本場考試的競爭者。那些光鮮的新衣服本應(yīng)該是為入職培訓(xùn)準備的。
否則,正常人也不會在這么熱的天氣,穿成那樣。
矮個男人勾起嘴角,露出一絲怪異的笑容:“怎么?羨慕他們嗎?他們和你年齡差不多,但是明顯光鮮得多。”
游逸故意面露不悅,沒有搭話。
“哈哈,小鬼。我們灰砂榮光的兄弟探查到了一些消息,他們是奧藝師,是去參加某個考試的?!?p> 矮個男人的音量壓得很低,近在咫尺的游逸,也只能勉強聽清。
‘灰砂榮光’這個詞語讓他恍然大悟,明白了對方前來攀談的意圖。這個矮個男人,是在為幫派納新。
他在來到女王城之前,就聽說過這里有灰砂人組建了規(guī)模巨大的幫派,這讓他家鄉(xiāng)的同胞們十分向往。
“什么考試?”游逸問道,他也壓低了聲音。
“具體不太清楚,我們是灰砂人,又很窮酸,他們不會容許我們離得太近?!?p> 他點了點頭。
就如廣場中人頭攢動的,全是白巖人?;疑?、紅河、黃土這些少數(shù)族裔,只能在路旁等候,等不再擁擠時,才能進站。
這算是潛規(guī)則了,如無必要,少數(shù)族裔最好別和白巖人離得太近。
這就是他在路邊等候的原因。
矮個男人稍一猶豫,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據(jù)我個人推測,年輕、集體行動、且需要考試的奧藝師……幾乎可以確定,他們是今年才在全國奧院大考中被國家部門錄用的職員?!?p> 游逸表面不置可否,但對灰砂榮光這個幫會,興趣越發(fā)濃厚。
如果一個上街拉人頭的幫眾都有這樣的見識,那這個幫會可能比他想象的要厲害的多。
不過考試為先,此時人流稍稍稀疏了一些,他便提起箱子,沖著矮個男人道別:
“感謝你的講解,但我要離開了。”
對方見狀,終于顧不上繞圈子了。
“加入我們吧,你這種外地來女王城闖蕩的后生,單打獨斗是沒有前途的,我們應(yīng)該團結(jié)在一起。想想吧,你多久沒吃過肉了?看看那些白巖人……”
“我有興趣,但我得趕火車?!庇我菡f著,整理起衣物來。
盡管他那件皺皺巴巴的白色襯衣,根本無法整理妥帖。
“才三天,你這就準備灰溜溜的離開了?”矮個男人面色不虞道。
“哦?我來的時候你們就注意到我了?”游逸來了興趣。
他印象中,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窺視者的。這說明,要么灰砂榮光的耳目眾多,要么他們負責收集情報的幫眾很厲害。
對方?jīng)]有回答,只是勸道:“聽著,女王城的情況比其他地方好得多。我前兩天還聽說北山那邊有白巖人仇殺我們的兄弟姊妹。除非你準備回祖國,否則最好還是留在這里,加入我們?!?p> “我真的有事?!?p> 矮個男人越發(fā)失望,不過不等他再說些什么,游逸已經(jīng)從提箱中掏出鋼筆和小本子,遞了過來。
“你會寫字吧?留個地址給我,等我回來找你?!?p> “嗯……嗯?!太好了,我就知道!”
矮個男人悄然摩挲了一下手指上的繭子,顧不得贊嘆游逸的細心,喜出望外的接過紙筆。
他一邊留下字跡,一邊好奇的問道:“我還以為你混不下去了,你找到什么營生了?”
游逸沒答,只是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道:“你怎么稱呼?”
“何春,叫我老何就行?!?p> “好的,老何。我要去考試?!?p> “考試?”老何手上一頓,露出了迷惑的神情。
“是的,就像那些白巖人一樣。”游逸從對方手中抽回紙筆裝好,朝著火車站走去。
老何站在原地,一時間沒反應(yīng)過來。等到游逸走出去好幾米遠,他才瞠目結(jié)舌起來。
“你……你也是奧藝師?!你……”
但終究,他也只敢低聲咕噥。
等到游逸的背影混入廣場上的人潮,老何才平息了訝異。
他嘴角掛著微笑,小跑著離開了車站。
……
懨懨的天光透過彩色玻璃,照射進候車大廳時,已是病入膏肓??諝饫飶浡恋榈榈臍馕叮瑦灍岫惻f。
游逸一進來,便看到黑壓壓一片,人滿為患。
更準確的說,他站的地方人滿為患。
在靠近大門處,灰撲撲的人群涇渭分明。普通白巖人們擠在一起,而游逸周圍,是灰砂同胞們,以及一些紅河人和黃土人。
所有人都臟兮兮的,神態(tài)拘謹,沒有嘈雜的交談。
更遠的靠近檢票口處,則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那些衣著考究的白巖年輕人,坐在僅有的幾排長椅上,姿態(tài)優(yōu)雅的相互交談著。在他們和這邊人群間,留出了一條夠四人通行的通路。
盡管早有預(yù)料,但游逸看到這場面,還是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壓下心中煩躁,他開始尋找較為寬敞的地方。
正在這時,一個穿著藍色制服的工作人員從人群中擠了過來。
“你好,小伙子,請持續(xù)保持安靜。”
這是一位謝頂?shù)闹心耆?,眼睛里有三分不屑,七分謹慎?p> “那些奧藝師大人們不喜歡喧鬧,別惹事,下場可能會很糟糕?!彼b指座椅處,聲音不大,但語氣很不客氣。
游逸低著頭咧了咧嘴,雖然他也是對方口中的‘奧藝師大人’,但他沒有表明身份的意思,而是順著墻邊,走向人少的角落。
在普通人眼里,奧藝師的身份可以耀武揚威。但在其他白巖奧藝師眼里,他的灰砂人身份,只會招致麻煩。
尤其還是在這場只錄取一人的考試中。
考試紀律里可沒有提過不能相互攻擊,雖然不怕那些家伙,但暴露身份絕對不智,還是藏在暗處,伺機而動的收益更高。
游逸身材高大健碩。短短幾米路上挨肩擦背,難免引人側(cè)目,對此他也只能連連道歉。
好不容易擠到墻角,他打開小提箱,將筆記本和鋼筆放進小隔層里。
他對灰砂榮光興趣濃厚,但還沒查看老何留的信息。事分輕重緩急,考試還是得專心一點。
此時候車大廳的鐘表上,指針停在七點四十五上。
游逸靠墻角蹲下,閉上眼睛。
“咕咕……”
隨著一聲鳴叫,一只白色信鴿,出現(xiàn)在本該一片漆黑的視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