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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衣之死

第13章 申山地震

無衣之死 蓑衣竹杖 3935 2021-05-27 20:00:00

  1986年12月24日這天下午,徐懷峰和往常一樣坐在申山博物館的辦公室里整理著各種檔案,新一波寒流就要到了,一定要盡快再檢查一遍館內(nèi)溫度濕度環(huán)境,確保所有文物安全過冬。

  正在他專心工作時,桌子椅子突然晃動起來,他以為自己犯暈了,可好像眼前的書柜也在晃動,“地震啦,快跑!”他聽到有人從門外走廊跑過,終于明白了怎么回事。

  可是他沒有跑向外面,反而朝里面在跑,他一定要先確認(rèn)那幅畫,那幅鎮(zhèn)館之寶。

  走到半途,徐懷峰迎面遇到了穩(wěn)步快走過來的館長裴卓,“老徐,快出去,畫沒事?!?p>  “唉,好?!毙鞈逊遛D(zhuǎn)身隨著館長走了出去。

  外面平地上,同事們正聚成一團討論著地震,館長朝他們擺擺手,“大家都散開吧,注意安全?!?p>  徐懷峰聽到同事們說有的地方房子都塌了,才突然感到一陣驚恐,連忙朝家跑去。

  本來他上下班是騎自行車的,但此刻路面不穩(wěn)當(dāng),又有些混亂,他就沒有騎車,直接跑回了家。

  看到家里的房子安然無恙,他才松了一口氣。周圍轉(zhuǎn)了一圈,才在人群里找到了林慧,他好像突然發(fā)現(xiàn)老伴老了,有了白發(fā)和皺紋,一時忍不住眼眶濕潤了。

  “唉,你們家老徐回來了。”旁邊的人推了林慧一把,林慧才轉(zhuǎn)頭望見他。

  老徐慢慢走過來,林慧也慢慢朝他走去,兩夫妻挨到一處,都沒有開口說話。老徐突然抱住了林慧,林慧一開始有些難為情,街坊們都在旁邊看著呢,但也沒有推開,手也不自覺地挽到老徐腰上。

  “老徐,你說寬寬那里應(yīng)該也沒事吧。”

  “嗯,學(xué)校那里沒出事,放心吧?!?p>  到了晚上,地震停了,但大家還是不太敢回屋里睡,都露宿在曠地上。

  “你們有看到我們家寬寬嗎?”徐家夫妻倆沒有等到兒子回來,已經(jīng)開始四處詢問,又不敢走太遠,怕和回家的兒子錯過。

  “電話線路通了嗎?”

  “申山大學(xué)那邊有什么消息嗎?學(xué)生們都回來了嗎?”

  他們焦急地打聽著各種消息,卻沒有一個讓他們安心。

  申山大學(xué)的學(xué)生都陸續(xù)回來了,可是他們家寬寬還是不見蹤影。終于,他們找到了寬寬的同學(xué)郝磊一家。

  “郝磊!你有看到我們家寬寬嗎?”

  “徐無衣今天下午請假了,沒有去上課啊,他還沒有回來嗎?”

  “沒有,他請假干嘛去了?”

  “我不知道,我是聽尹老師說他請假了?!焙吕诼詭敢獾卣f,也開始有些擔(dān)心起來?!芭叮蠋焺倓偩驮谀沁?,你們可以去問問她?!?p>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夫妻倆快步走過去,心里同時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你好,尹老師,我們是徐哲水的父母,您還記得嗎?聽說他下午請假了,他有說去哪里了嗎?”

  “咦?他不是回家了嗎?他說是家里有點急事請假了?!?p>  林慧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沒站穩(wěn),身后的老徐扶了她一下。她再堅持不住,順勢倚倒在老徐的懷里,哭出聲來。

  “哎,你這是干嘛?他不一定出事了?。 崩闲煲灿悬c慌,但還能穩(wěn)住。他扶著林慧往回走,避開人群,他們互相攙扶著走,都默默流著淚。

  小雪已經(jīng)停了,他們就披著被褥并肩挨著在空地上枯坐了一晚,誰也沒有開口說去找兒子,也沒有誰勸對方休息一下。他們不敢說話,怕一開口就不可避免要提到寬寬,怕一提到他的名字就會害死他。

  第二天一早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打到身上,沒有一絲溫度,空氣比夜晚還冷,老徐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他回到屋里熱了一些飯和水,翻出了寬寬所有的照片,遞給了林慧,“吃點東西,我們出去找吧?!?p>  林慧望了他一眼,一晚上沒睡的眼睛有點腫,有疲憊,有哀怨,更多的是痛苦,是無法言說無處表達的痛苦。她沒有回答,卻接過東西,站了起來,稍微活動了一下,走了出去。

  老徐緊跟上去,寬寬,你一定要沒事啊,他在心里默默祈禱著。

  他們第一次發(fā)現(xiàn)申山原來這么大,好幾天了,他們跑了好多地方,先在那些臨時帳篷里找,也在路邊抬過的尸體里找,向救援人員打聽,也往各區(qū)的殯儀館跑,在玻璃墻上的“地震死亡人員名單”里面找。

  全部一無所獲,他們開始生出一種希望,也許寬寬只是離家出走了,他也許已經(jīng)離開這座城市,所以并沒有在這場地震中遇害。有一天,他終會回來,回來笑著擁抱他們,告訴他們現(xiàn)在這些都是虛驚一場。

  他們帶著這點卑微的希望回了家,地震已經(jīng)過去了,人們都早就回了家,也許寬寬也已經(jīng)在家里等著他們了。

  回到街道口,他們立即察覺出了鄰居們異樣的神情,是同情,是憐憫,中間還夾雜著一些看熱鬧和獵奇的眼神。

  到家門口,謎題終于揭開了。是一張公安部門的通知單,讓他們?nèi)フJ(rèn)領(lǐng)尸體。

  一路上他們很忐忑,兒子確實是死了,這給他們剛剛?cè)计鸬南M鹕蠞擦艘慌枥渌?,可是為什么是公安局?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帶著疑惑和哀痛,他們來到了公安局?p>  “這是他的遺物,里面有學(xué)生證,你們可以再去確認(rèn)下他的遺體。”

  “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車禍,司機我們也找到了,但不是他的責(zé)任?!?p>  “什么意思?”

  “是徐無衣主動沖過去救一個女孩而被撞的。”

  “救一個女孩?”

  “是的,她叫楊依依,這是她們家留下的信息,你們可以借此找到她們?!?p>  “我的孩子?他怎么會?”林慧一時無法接受這個說法,她沒有去接警察遞過來的紙條,而是拽緊了老徐的手臂,“老徐,你說,他為啥呀?”

  老徐只能埋下頭流淚,給不出任何回答,是啊,為啥啊,他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要這樣傷他們的心。

  艱難地邁開步子,他們跟著警察去了停尸房。他們走后,周圍的人紛紛議論起來。

  “唉,那女孩也蠻可憐的,據(jù)說她爸爸和小叔都在這次地震中死了,只剩她和她媽了。”

  “她媽媽還蠻年輕漂亮的?!?p>  “漂亮有什么用?什么也不會,也沒有工作?!?p>  “那她們以后怎么生活?”

  “靠撫慰金和喪葬費唄?!?p>  “那能撐多久?據(jù)說他們家的商貨都全毀了,要賠好多錢的,都不知道能不能還完?!?p>  “大家都別說了!”一個老警察憤然呵斥道,隨后又小聲嘀咕了一句,“這都叫什么事??!”。

  聽到他這么說,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人人都愛八卦,但也不乏同情憐憫之心。

  另一邊,徐懷峰和林慧已經(jīng)見到了兒子的遺體,顯然已經(jīng)被整理過,看起來像是睡著了,只是面色是無一絲血色的慘白。林慧當(dāng)即跪地嚎啕大哭,她心里的最后一根弦徹底繃斷了。老徐也淚眼連連,說不出話來,更無力阻止妻子。

  最后還是民警上前拉起林慧,又多番安慰,雖然此時任何言語對她都毫無意義,但總算讓她停止了哭泣,從小的良好教養(yǎng)與習(xí)慣,讓她此刻也不忘記不能給別人添麻煩。此時地震剛過,外面一片混亂,多少人家破人亡,流離失所,他們都在等待著救援和幫助。

  老兩口仔細檢查了孩子的遺物,并沒有特別的東西,就是學(xué)生證,一些零錢和家里的鑰匙。他走了,沒有留下一句話一個字。

  根據(jù)市里的規(guī)定,他們安排了火葬。

  停尸那晚,老兩口沒有通知其他親戚,就兩人對望,在屋里枯坐了一晚,守了兒子最后一程。

  這晚,外面的雪下了一夜,他們沒有說一句話,不僅面無表情,好像連身體都沒有動一下。連日來的奔波早已經(jīng)讓他們的身體疲憊不堪了,但奇怪的是他們并沒有感到體力不支,也沒有生病,只是面容蒼白無色,行動有些虛弱無力。

  第二天出殯,因為昨夜一場大雪,空氣仿佛被冰凍過,隨微風(fēng)入骨刺寒。街道上、樹上、屋頂上都還有不少積雪,道路上結(jié)了冰渣,顯得很濕滑。

  徐懷峰抱著兒子寬寬的骨灰,雙肩和手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激動,微微顫抖著。腳下也走得格外小心,他很怕摔跤,怕骨灰散落一地,就無法拾起。

  他今年55了,再有5年就可以退休了。他30歲才遇到21歲剛當(dāng)小學(xué)老師的林慧,兩人性格相投,很快就結(jié)了婚,婚后又過了5年才有了這唯一的兒子,大名徐無衣,小名寬寬,正在申山大學(xué)念大四,明年畢業(yè)就21歲了,已經(jīng)分配了工作,前途正一片光明,怎么突然就。。。。。。

  地震剛過,各種救援補給、醫(yī)療殯葬、消防清理工作都在緊張進行中。沒有特別告知親友,徐無衣的葬禮上還是來了很多人,大多數(shù)都已經(jīng)知道了他死亡背后的故事,不知道的來了也都知道了。大家都在輕聲嘆息,默默議論。

  老徐抱著骨灰盒,繞著葺好的墳頭轉(zhuǎn)了幾圈,才小心翼翼放到已燒熱的“暖穴”中。落葬師封穴的那一刻,林慧突然哎了一聲,老徐回過頭握住她的手,輕輕地拍了拍,示意停下動作的落葬師繼續(xù),一切再無可挽回了,林慧終于忍不住伏在老徐肩上沉默地哭起來。

  老徐看著林慧抽動的肩膀,環(huán)抱住了她瘦小的肩頭,再次近距離看到了她頭上的絲絲白發(fā),他們已經(jīng)老了,也正在邁向那個終點,一家人大概不久后就會再團聚了吧。

  葬禮之后,夫妻倆突然接連病倒了,來勢洶洶的流感擊垮了他們的健康,一時間上火潰瘍,腰酸背痛,胃脹心慌好像都突然冒了出來,休養(yǎng)了一個多月才好,病好后,鄰居們發(fā)現(xiàn)他們好像突然老了十多歲。

  他們再沒有流過眼淚,但生活里也再不會有歡樂和色彩了。

  老徐在家休養(yǎng)了一段時間后又回到博物館去上班了,林慧也回到了課堂上,盡職盡責(zé)地扮演著一位人民教師的角色,他們的生活好像終于恢復(fù)如常,但實際上他們已沒有生活可言。

  葬禮之后不久,一個小女孩兒曾找上門來,他們一眼就明白了這就是寬寬舍命相救的那個女孩。她相貌出眾,標(biāo)準(zhǔn)的鵝蛋臉大杏眼,雖然才15歲,身上卻已經(jīng)有了一種成熟風(fēng)韻。

  她此刻被凍得渾身發(fā)顫,好像是孤身一人冒著風(fēng)雪走了很遠的路才趕來。

  夫妻倆沒說什么,很禮貌地把她請進了屋。她在徐無衣的牌位前燒了炷香,又再三叩拜,才接過茶水喝了一口。

  這口熱茶一下子解凍了她冰封般的身體,她凍結(jié)的淚水也不受控的自然滑落,還來不及開口,她已經(jīng)淚如雨下。

  見她這般模樣,老徐和林慧的眼眶也濕潤了。

  “對不起?!睏钜酪澜K于哭著說出來。

  “姑娘,好好活著,別想太多,別掛著負擔(dān)?!崩闲煊行┻煅?。

  依依似乎聽懂了,抬起頭,望著他們,堅定地點點頭。

  再沒有什么多余的話可說了,從一開始警察告訴他們兒子車禍的事,遞給他們依依留下的紙條,他們就知道,不怨她,這是個陌生的女孩,她與寬寬沒有任何恩怨瓜葛,都是命。如今看著她也為此事如此難受,他們還有什么能說的呢?

  楊依依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就起身告辭了,她還有很長的返程要走。

  出門時,林慧遞給她一把傘,“擋擋風(fēng)雪。”

  “嗯,再見?!敝χ舆^傘撐開,雪真的開始下起來了。前面的路還很長,她已選擇要堅強,未來的路就像她這一路走來,要步步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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