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是講的普通史,以下各講為專門史。先對普通史求了解,然后再分類以求。從歷史的各方面分析來看,然后再加以綜合,則仍見此一歷史之大全體。但較前所見的自更深細,更透徹了。政治與政事不同。如秦始皇帝統(tǒng)一,漢高祖得天下,以及其他一切內(nèi)政、外交、軍事等,都該屬于政事,歸入通史范圍。若講政治,則重要在制度,屬專門史。一個國家,必該有它立國的規(guī)模與其傳世共守的制度。這些制度,相互間又必成一系統(tǒng),非一件件臨時雜湊而來。從前人學歷史,必特別注重政治制度方面。亦可說中國歷史價值,即在其能涵有傳統(tǒng)的政治制度,并占有極重要的地位。若不明白到中國歷代政治制度,可說就不能懂得中國史。中國專講政治制度的書,有所謂“三通”,即唐代杜佑《通典》、南宋鄭樵《通志》與元代馬端臨的《文獻通考》。后人又承續(xù)此三通,再擴為九通至十通。二十四史、九通,乃中國史書中最大兩分類兩結(jié)集,為治史者知識上所必備。為何講制度的書,必稱為“通”?這因中國正史照慣例是分代編纂的,即所謂斷代史,如《漢書》、《晉書》、《隋書》、《唐書》等。如將斷代史連貫起來逐年合并敘述,則變?yōu)榫幠晔?,如司馬光之《資治通鑒》,此通字寓有編年通貫之意。但歷史上的事件可以編年通貫,也可斷代劃分。如秦代完了,接著有漢代,漢代結(jié)束,接著有魏晉南北朝。此等朝代更迭,即成中國歷史上之時代劃分,此在第一講已講過。但中國歷史上的政治制度,則自古迄今,卻另有其一種內(nèi)在的一貫性。在此一貫中,有因有革,其所變革處雖不少,但亦多因襲前代仍舊不改的。直到今天,亦仍還有歷史上的傳統(tǒng)制度保留著。這證明,中國歷史上的政治制度,有許多有其巨大的魄力,可以維持久遠而不弊。因此遂為后世所傳襲,此即中國歷史傳統(tǒng)一種不可推翻的力量與價值之具體表現(xiàn)。因此中國人把此項專講政治制度的書,也稱為通史了。我們研讀中國史,普通是先讀編年史,再分期轉(zhuǎn)治斷代史,然后再來研究制度方面的通史。其實在二十四史中,本也包含有專講制度的一部分。在《史記》中稱“書”,如《平準書》、《封禪書》等。到《漢書》改稱“志”,《漢書》共有“十志”,都屬講制度方面的。以后歷代正史中多數(shù)有“志”,或有“書”,這些志與書,因其講的是制度方面,比較專門,普通讀歷史的往往忽略過,不仔細去研究。不如《資治通鑒》這一類專講人事方面的歷史,大家能讀。其實我們要學歷史,政治制度方面這一項,亦非通不可。清代阮元曾說過,一個人不讀二通,即不得謂之通人與通學。彼所謂二通者,一指《通鑒》,即編年通史。另一部指《文獻通考》,即指講政治制度方面的專門史。這亦是說,要學歷史,不可不通制度之意。二我們講到中國歷史上的政治制度,大體可劃分為兩段落。前一段落為秦以前的封建政治,后一段落為秦以后之郡縣政治。封建政治結(jié)束,即為中國古代史之結(jié)束。此一分法,顯然又與西方歷史不同。在西方歷史上,并無此兩種政治制度之分別與存在。而中國的政治制度則顯見有此大劃分。這亦證明我上講所說,每一國家民族的歷史,必有其特殊性,必有其與其他國家民族的歷史不同之處之一說法了。中國歷史自有其與其他國家民族不同之特殊性,而最顯見者卻在政治上。亦可說中國民族性擅長政治,故能以政治活動為其勝場。能創(chuàng)建優(yōu)良的政治制度來完成其大一統(tǒng)之局面,且能維持此大一統(tǒng)之局面歷數(shù)千年之久而不敗。直到今天,我們得擁有這樣一個廣土眾民的大國家,舉世莫匹,這是中國歷史之結(jié)晶品,是中國歷史之無上成績。因此研究中國史,該特別注意其政治制度之一面。中國歷史,二千年前是封建政治,后二千年是郡縣政治。從前的中國人,人人俱知,但到現(xiàn)在的中國人,對此分別,卻有些不明白了。近人好說封建社會,其實今天所謂的封建社會,乃是西方歷史上的產(chǎn)物,只因中國人拿自己固有的“封建”二字,來翻譯西方歷史,遂有此一名詞,以至中西雙方混淆不明,這實在是不妥的。中國在西周初年,周公創(chuàng)出了一套封建制度。其實這一套制度,本是連接著周公以前夏、商兩代的歷史傳統(tǒng)而來。只是經(jīng)周公一番創(chuàng)作,而更臻完美。此一套制度,其實即是把全國政制納歸于統(tǒng)一的制度。自天子分封諸侯,再由諸侯各自分封其國內(nèi)之卿大夫,而共戴一天子,這已是自上而下一個大一統(tǒng)的局面。我們該稱此時期為封建之統(tǒng)一。在西洋歷史上的封建社會,則是在下面,不屬上層的。羅馬帝國崩潰了,各地亂哄哄,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政權(quán)。社會無所依存,于是一班人相率投靠小貴族,小貴族們又各自投靠依附于大貴族。他們在政治要求上,亦同樣希望有一統(tǒng)一政權(quán),但卻無法實現(xiàn)。譬如筑寶塔,由平地筑起,卻沒有結(jié)頂。在他們那時期有所謂神圣羅馬帝國一名稱,則只是一理想,一空中樓閣,在人心想像中的一個影子組織而已。因此中西歷史上之所謂封建,原是截然不同之二物??上覀兘裉鞗]有人來詳細寫一部周代封建制度的書。事實上在今天來寫此書卻不易,因關(guān)于此方面的材料,大都不在歷史書中,而分散在古代的經(jīng)書中。今天我們大學開科設系,有史學,無經(jīng)學。經(jīng)學更少人研究,因此此項歷史上重大的專門題目,竟難覓
位勝任愉快的人來撰寫。周室東遷,封建制度瀕臨崩潰,乃有五霸乘時而起。據(jù)《春秋左傳》中記載,當時各地諸侯,為數(shù)不下兩百。在當時,國與國間種種交涉來往,仍多少遵守著周公所定封建制度下的一切禮文來維系。此種禮文,在當時乃為霸業(yè)所憑。若無此種種禮,霸業(yè)亦無法出現(xiàn)。此種種禮,若用近代新名詞說之,實即是一種國際公法。我們可以說,中國之有國際公法,系在距今二千五六百年前。在清末,曾有人依照西方所謂的國際公法,來和春秋時代諸侯各國間種種交際來往的禮文作比較,寫一書,名《春秋時代的國際公法》。當時著過與此相類之書的,也不止一人。可惜此等書今俱亡佚難覓??蜌q本人赴美講學,途徑舊金山,晤華僑某君,彼正亦有意欲寫此書,聞已積有成稿,惜未能一讀其內(nèi)容。竊以為此等比較研究,實非穿鑿附會。在中國,實自有那時一套國際間共同遵守之禮法,以之與近代西方的國際公法乃至聯(lián)合國憲章等相互對比,雖古今時代不同,然雙方不妨各有短長優(yōu)劣。好在《左傳》全書俱在,人人可以把來作參證。我們通常說中國自秦漢以下是統(tǒng)一支開始,其實此說亦宜修正。西周以下,中國早已具有統(tǒng)一規(guī)模了。只是那時是封建政治下的統(tǒng)一,而秦漢以后乃是郡縣政治下的統(tǒng)一。雖其間有些不同,到今天民國時代還存在,中國之永為一統(tǒng)一國,此項政治制度實貢獻過其甚大之績效。三講到此,有一問題須提出。即秦漢以下的中國,早非封建,而改行郡縣制度了。但秦漢以下人,仍崇拜周公孔子所訂之封建制度的人物,何以秦代大一統(tǒng)以后,封建制度徹底消滅,而周公孔子仍受當時人崇拜?此問題之解答,首當注意到中國歷史文化之傳統(tǒng)性,政治制度則只是其中之一例。秦以后之政制,有許多精義,仍沿襲周制而來,直至近代皆然。但最近的我們,接受西方學說影響,遂若西周封建制度一無是處。而秦以下之政府,則只以“君主專制”四字目之。這因依照西方人說法,謂凡國體,可分為民主與君主。凡政體,可分為專制與立憲。于是謂世間政體不外三型:一、君主專制;二、君主立憲;三、民主立憲。但中國傳統(tǒng)政制,自秦以后有君主,無憲法,而又非專制。此項政體,實無法將之硬歸納入西方人所定的范疇格式之內(nèi)。若我們不能確切抉發(fā)出中國歷史之特殊性,而處處只照西方人意見,把中國史硬裝進去,則中國歷史勢成一無是處。無怪近代的中國人,對自己歷史傳統(tǒng)如此輕漠不關(guān)心,而又有人竟抱深惡痛疾的態(tài)度來對待國史呀。講至此,憶起三十多年前,本人在北京大學歷史學系開講中國政治制度史一選修課,當時史學系學生多不愿修習此課。彼輩認為此刻已是民主時代,開這門課,對時代來講沒有意義。后來還是北大法學院同學,受了該院院長及政治系主任的忠告,勸他們說,你們學的都是西方的政治制度,不妨也知道一些中國以往的,來作比較。因此他們倒有許多人來選修此課。開講既久,文學院歷史學系學生也多來旁聽,擠滿了一講堂。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到今天研究歷史的,已頗多知道中國歷史上傳統(tǒng)政治制度之重要,在此方面出版的著作與論文也日見增加,與我當時在北大開課時情形,顯然有甚大的不同了。四此刻要來講中國歷史上政治制度之傳統(tǒng)與沿革,茲事體大,殊非一小時之講演所能敘述。不得已,我想約略扼要舉出幾點來作例。最重要的,是秦以下的宰相制度,此乃中國政府組織中極特殊的,在西方歷史上很少有同樣的制度堪與相比。我們可以說,中國自秦以下,依法制言,是王權(quán)相權(quán)駢立并峙的。王室與政府有分別,自秦以下,早有此觀念,而且此觀念極為清晰。王室世襲,表示國運之綿延。宰相更迭,則為政事之時新。在制度上,并未能像現(xiàn)代英國般,把來很嚴格地劃開。中國人并不認為一國之元首君主只許掛一空名,絕不許預問政治。因此君權(quán)與相權(quán)間,一面有許多融通,另一面亦可有許多糾葛。即如諸葛武侯《出師表》,其中有云:“宮中府中,俱為一體”。宮即指皇宮言,府即指政府言。可見在中國傳統(tǒng)制度及傳統(tǒng)觀念下,此宮、府兩機構(gòu)是有分別的,而又可調(diào)和融通的。像法國路易十四所謂“朕即國家”之說,在中國傳統(tǒng)意見下,絕難認許。中國自秦迄清,大體說來,政府均設有宰相。最低限度說,在明以前是顯然有宰相的。明代廢宰相,但仍有內(nèi)廷與外朝之分別。其間細節(jié)雖有變動,但大體制則沿襲不改。宰相以下,政府百官,在中國歷史上稱為“職官”,或稱官職。西方論政重權(quán),中國論政重職。一官即有一職,職官即是政府組織中之職位分配。我們此刻稱“君權(quán)”“相權(quán)”云云,實由西方觀念來。實際中國政府僅有職位之分,無權(quán)力之爭。中國人稱權(quán),乃是權(quán)度、權(quán)量、權(quán)衡之意,此乃各官職在自己心上斟酌,非屬外力之爭。故中國傳統(tǒng)觀念,只說君職相職。凡職皆當各有權(quán)衡。設官所以分職,職有分,則權(quán)自別。非在職位之外別有權(quán)。中國史有職官制,君亦一職,僅在百官之上,非在百官之外。又烏得有西方人之所謂君權(quán)專制。在中國,權(quán)在職之內(nèi),非有權(quán)始有職。此層分辨極重要,惜乎我在此刻不能暢為發(fā)揮。近代只有孫中山先生,他懂得把中國傳統(tǒng)政制來和西方現(xiàn)代政治參酌配合。他主張把中國政治上原有之考試、監(jiān)察兩制度,增入西方之行政、立法、司法三權(quán),而糅合為五權(q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