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管愈心碎

　　西北關，管愈站在關墻高處，眸中倒映著重重疊疊、綿延不絕的雪山。

　　昨晚一夜紛飛的大雪將墻外的亂石、斷箭、焦土、血腥味和腐尸味全部覆蓋住，遠處崇山峻嶺上白雪皚皚，顯得無比靜謐安詳。仿佛昨日的滾滾鐵騎、山野震動從未發(fā)生過。

　　經(jīng)過近兩個月的金鼓連天和殊死搏殺，也不知西嶺人是否真消停了，今早竟是不見了蹤影。他的身后，訓練有素的軍士們絲毫不敢松懈，強弩不離手，宛若鷹隼般佇立在風雪中。

　　“本世子有生以來見到的第一場雪，想不到竟是在這尸骨成山的破地方看到的?！庇顚幨雷痈鹦P裹緊身上的大氅，踏著關墻上厚厚的積雪走向管愈。

　　管愈將目光從遠處收回，冷峻的臉上勾出一抹微笑：“我們帶來的軍士都是南方人，大多未曾見過這般大雪。聽穆將軍說，第一場雪下個兩三日就差不多會停了?！?p>　　提到西北關守關大將穆凌志，葛玄凱便忍不住露出一抹嘲諷的冷笑。這個人做個前鋒綽綽有余，有的是一身蠻力，可西嶺人只需隨便耍點小心機，他便如一頭瘋狗般只會亂咬，毫無章法。若非他和管愈及時趕到，這個關口怕是早已失守。

　　他站到管愈身旁，極目遠眺，問道：“這冰天雪地的，你說他們還敢來嗎？”

　　“屬下倒希望他們能來，讓他們嘗嘗冰火兩重天的滋味?！?p>　　葛玄凱回頭掃視了一下四周，看到這關墻頂架起了不少大鍋，鍋下堆滿了柴火，立刻明了：“這是準備燒水？”

　　“柴火下面全是石頭和鐵塊。他們?nèi)舾襾恚屗麄兛拷?，先扔燒紅的石塊和鐵塊，再將開水倒下去。不燒死他們，也得凍死他們?！?p>　　葛玄凱立刻腦補了一下那開水倒下去，順著西嶺人脖頸往下流，迅速結(jié)成冰的情景，忍不住笑了：“若再派一隊人馬埋伏在他們回去的路上殺他個片甲不留，那就更好了?！?p>　　“已經(jīng)做了。”管愈簡短答道。

　　“若他們不敢再來了呢？”

　　“不給他們幾次重創(chuàng)，他們不會死心。睦加城內(nèi)還有不少流竄的西嶺賊子。屬下估摸著年前定會在城內(nèi)集結(jié)，搶劫數(shù)日后再逃回去過年?！?p>　　葛玄凱重重呼了口氣，一抹白霧立刻從他的鼻前氤氳開：“如此冰天雪地的，商人也大多趕回家了吧？不如我們封關，讓他們回不去？”

　　“若他們回不去了，搶完一陣后，定會潛入到城內(nèi)外的百姓家，挾持或者殺害百姓也未可知。故而不能讓他們覺得已無退路，生出與百姓或官兵同歸于盡之心。如今之計，只能多加訓練軍士，讓他們嚴加核查進出關之人?！?p>　　兩人正說著，青松一身鎧甲地走了過來，站在管愈身側(cè)，身姿筆挺，一臉肅然，也不言語。

　　管愈看向青松：“有事？”

　　“公子，您要的書都買回來了?！弊詮亩尤ナ篮螅嗨杀阋恢备苡?，八.九年來，兩人之間的默契早已超出一般人能想象得到的級別。

　　有晶亮的光從管愈的眸中劃過。他朝著葛玄凱說道：“屬下先行告退，去找本書讀讀?！?p>　　葛玄凱失笑出聲：“管愈，讓你做員武將太屈才了。待這邊戰(zhàn)事結(jié)束，我跟父王說說，干脆把宇寧郡守那位置給你算了。”

　　管愈微不可見地笑笑，也不答話，頭也不回地下了關墻。

　　他房中的案幾上堆滿了書，全都來自都城的書巫書屋。

　　年輕的護衛(wèi)一身素色棉布長衫，身上風雪未除，一副行色匆匆的商人打扮，見到他來，恭謹?shù)貙⒚闲◆~在都城的遭遇細細說了一遍。

　　親探皇陵，寫書賣書，被人劫持，皇帝御審，被關大牢，購買農(nóng)莊，一夜成名，簽名售書……沒人管著，這丫頭果然能鬧騰。她若真能飛上天，那便由著她去了?？伤@然并未意識到，皇家大獄好進不好出，哪能那么容易就被放出來？

　　“發(fā)生了如此多事，褐樟為何不派人回來通報我？”

　　聲冷如鐵，嚇得護衛(wèi)不自覺地縮了縮身子。

　　“褐樟說，剛開始姑娘倒還平安，路上幾個小毛賊很容易便被他們打發(fā)了。可自從在都城外遇到劫匪后，他便完全不敢讓任何護衛(wèi)輕易離開。從都城到宇寧，一個來回得兩三個月，待公子的人趕到時，怕是該發(fā)生的早發(fā)生了。而且，公子的人都不得入都城，被皇上的人發(fā)現(xiàn)了怕是兇多吉少。即便是他們，也只敢謊稱望南人氏。他們出入，總有人尾隨，故而他也不敢輕易派人回宇寧?！?p>　　“真是玉佩和發(fā)簪引起了太子和璃王的關注？”管愈沉思良久，仍是不敢相信。

　　“褐樟是如此說的。他們懷疑這兩物件乃先皇先后遺物。但姑娘已經(jīng)將玉佩給了長公主殿下，皇上拿到的是塊假的。那發(fā)簪，似乎是璃王殿下搞錯了，故而皇上才將姑娘放了出來。”

　　“那個璃王，剛剛喪妻？”管愈的心莫名地抽痛，喉間涌起一股酸意。

　　“聽說是獄中病逝了。”

　　“他心悅姑娘？”問出這話時，管愈眸中的光隨即消逝，一片黯然。

　　“褐樟有些懷疑，但并無實據(jù)。褐樟說，以姑娘的身份，即便是璃王妃已逝，姑娘也不可能取而代之，璃王最多會娶她為妾?！?p>　　嫁給一個王爺，即便只是妾室，也比嫁個護衛(wèi)軍統(tǒng)領做妾的好吧？

　　管愈的心立刻便像被抽空了似的，竟不知該放進哪種情緒，良久，才艱難地問道：“她——是如何想的？”

　　“??？”護衛(wèi)沒聽明白，愕然抬頭。

　　“她是否也心悅璃王？”

　　“這個——小的不知。不過，褐樟說姑娘與他說過一句話，他讓小的一定轉(zhuǎn)告給公子聽?！?p>　　“嗯?！?p>　　“她孟小魚此生不依不傍，自力更生，不必嫁人也可以活得自在。她為何要為人.妻妾，在后宅的女人堆里明爭暗斗過一生？以后莫要再跟她提公子，她不與任何人共侍一夫！”

　　年輕的宇寧護衛(wèi)軍統(tǒng)領立刻眼眶泛紅，只覺得心一片片碎裂，輕飄飄地飛向天空，悄無聲息地融入到窗外的冰雪中，耳邊忽然縈繞著她當日說過的話——

　　“我夢境中，未滿十八歲的都是未成年人，都是受法律保護的。未滿十六歲的未成年人……——只負不完全刑事責任……你先應了王府的親事吧?！?p>　　她那是在暗示他，她未滿十六歲，說的話算不得數(shù)。

　　他還是低估了她。

　　原來她想要的，既非為妻也非為妾。她要的是男人的后院內(nèi)，只有她一人。

　　他得不到的，那個璃王上官凌云怕是更得不到。

　　深邃的眼眸凝視著案幾上堆積的書，良久，他才再次看向剛剛回來的護衛(wèi)：“辛苦了！你且先休息兩日?！?p>　　“多謝公子關心！”

　　“過兩日還得請你再跑一趟都城?！惫苡鷱陌笌咨夏闷稹都舻妒謵鄣氯A》，輕輕撫摸著封面，笑容清冷，“那璃王若是因心悅她而幫她，那她大約不會有太大危險；若還安了別的心思，她怕是兇多吉少。這丫頭不笨，知道用她兄長的名字購置農(nóng)莊?？伤麄兗热槐蝗硕⑸狭?，怕是農(nóng)莊也未必安全。”

　　護衛(wèi)聽了半天，聽了個寂寞，不知道管愈想讓他做啥，只好繼續(xù)俯首而立。

　　“她若是——心甘情愿嫁與那璃王，便由著她去?！毙囊驯怀榭?，血也開始凝固，管愈只覺得吐字艱難，“她若不情愿，把她給我?guī)Щ赜顚幦?。你帶上二十人馬，先跟褐樟聯(lián)絡，見機行事，綁也要給我綁回去！”

　　護衛(wèi)瞠目結(jié)舌，愣了半晌才偷偷看了看一直未說話的青松。

　　青松趕緊給他使眼色。

　　護衛(wèi)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回道：“是！”

　　“她的書巫書屋和農(nóng)莊，一律不準管。只將人給我弄回去便是?！?p>　　“是！”

　　“去吧。好好休息！”

　　“多謝公子！”護衛(wèi)俯首行禮，轉(zhuǎn)身離去。

　　管愈轉(zhuǎn)頭看向青松：“即刻讓紫楠帶十個軍士去赫北關，跟衛(wèi)將軍說，十個軍士換兩個，孟安歸和田大海，將人給我弄出來，否則保不準她又自己跑去找他們。”

　　“聽聞孟安歸已經(jīng)是衛(wèi)將軍手下的副軍中郎將，田大海也是新兵教頭，我們拿十個軍士換這兩人，衛(wèi)將軍未必愿意。”

　　“若十個換兩個他不愿意，便是送去百人，他也未必肯換?！?p>　　青松：“……”

　　管愈凝眉沉思片刻，又道：“說來說去，衛(wèi)將軍還是世子的表姐夫?？蛇@事我也不好驚動世子……讓紫楠把李文和劉呈義帶過去，兩個副將加十個軍士，換他一個副將和一個新兵教頭，終歸還是他賺了?！?p>　　“是。公子，換完后要將兩人帶往何處？”

　　“先送去都城，若她已經(jīng)被帶回了宇寧，便送他們?nèi)ビ顚幒退嗑郯伞Ｓ袀€兄長在身邊，總比她自己一人到處惹事的好?！?p>　　“是?！?p>　　管愈凝眉想了想，鋪了紙濡了墨，寫了封信給宇寧王夫婦。

　　若說那玉佩是先皇遺物，那落到長公主手上情有可原。可那發(fā)簪是母親的遺物，為何會跟先皇后扯上關系？他從未見過母親，只能問問王爺和公主，看他們是否能想出個所以然來。

　　他將信交給青松：“這信你親自跑一趟，送給王爺或公主。拿到回復后立刻回來。”

　　“是。”

　　“順便去阿渡那里一趟，將他家周圍幾戶人家都買下來。萬一他們回去了，也有個落腳之處。”

　　“是?！?p>　　管愈幽幽一嘆。這一去一回，又得等上兩三個月。

　　他突然想起了孟小魚跟他說過的網(wǎng)絡。如果真有那么個東西，能讓他跟幾千里以外的人即刻互通消息，他此刻愿意拿他這個護衛(wèi)軍統(tǒng)領之職去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