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個月過去,謝疏影早已脫下厚重的襖子,換上了薄薄春衫、月影羅裙,就連氣色也比先前更好,兩頰生紅暈,肌膚膩鵝脂。
這樁會試舞弊案竟然一直懸而未決,甚至沒有進入三司會審的環(huán)節(jié),就這樣給拖了下來。
當初,圣元太后編纂法典刑律之時,立了一條眾人都不太想得明白的規(guī)矩——孤證不能定案。
大周建制十年,太后也已歸隱八年。隨著案子的數(shù)量如山如海般堆積起來,這條規(guī)矩漸漸被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那些秋官司寇們所淡忘。
在這回的舞弊案中,他們竟然也未能從“案犯”凌信哲的口中和其他地方找到任何有力證據(jù),僅有那封匿名舉報信和從凌信哲家中搜出的贓物。
信上所述,檢舉人親耳聽到一位王姓考生透露自己給予主考官五百兩銀票??蛇@個數(shù)額與查抄出來的二百兩對不上,京都各錢莊當鋪的賬簿上,也沒有任何凌家上下諸人留下的痕跡。
此兩證據(jù)不能相互印證,理應不予采信,就算之后再有口供,也難以確鑿地定罪。
凌信哲原任戶部侍郎。戶部職位乃是人們心目中的緊要肥差,他卻為人清高,淡泊名利,平素不喜溜須拍馬、混跡官場,是朝中出了名“兩袖清風”的好官。
與他交好的同僚友人,也都不信凌信哲這“老古板”能為錢財而折腰,在這一個月里頻頻向仁泰皇帝請愿。
皇帝被這群文人士子說得動搖過,曾意欲重開恩科會試,再拔人才。
這想法一經(jīng)流傳,懷庸侯等武臣卻有些坐不住。他們不是說什么“再興會試,勞民傷財,有損蕭氏天家威儀”,就是說“農(nóng)忙之時某地天旱不雨,蝗蟲肆虐,國家理應以賑災救民為重”,對會試這樣事關人才拔擢的大事漠不關心。
國有慶典,才開恩科。如今朝中上下,人心無不惶惶,早已被這么一樁貪腐案子拖得喜慶之意全無。照此說法,倒也有幾分道理。
謝疏影從阿爹的話語里發(fā)現(xiàn),持這種觀點的人,大多是力擁東宮蕭愨,與胥國公、懷庸侯這些跟著太祖皇帝打拼江山的開國老臣。
她總覺得,也許這其中其實沒有真實的舞弊,只是太子他們這一黨為了維護自身在官場的獨斷地位,精心編造出了一場皮影戲,阻止受他人提拔的學子入仕。
其實仁泰皇帝已透露出打壓黨派風氣之意,但出于種種原因,利弊權(quán)衡之下,一直都沒有采取行動。眼下有這樁案子做筏,就是最好的下手關口。
春草萋萋,才沒馬蹄。趁著放學后那段珍貴的白日,兩個伴讀都陪著皇子公主在御花園學習捶丸。
謝疏影對這些耗力之事概無興趣,滿腦袋只想回家好好躺下休息,便在一旁立下桿子,坐著矮凳,捧臉看著柔佳公主饒有興味地分析擊球力道,不時贊賞幾句。
盛玄通瞇著雙眼,無事生非,“你這伴讀做得便宜,怎么,公主還沒歇息,你倒嫌累了?”
謝疏影自知吃虧,不和體力對比懸殊的高個子少年計較,只與他對視幾眼,連嘴都沒張一下。況且,這樣年紀的男孩,心思也是個頂個的壞,和他們對著來,她一準落進圈套被人欺負。
此話入耳,蕭憙用上牙抵著下嘴唇嗔笑了一下,并未多言。他大抵也是明白盛玄通要做什么。不過他誰也不幫,作壁上觀。
“哪里用得著她動手?我一個人就可以贏你們兩個!”蕭如鈺不甘示弱,要與他們一較高下。
“公主殿下執(zhí)意以一敵二,我自然無話可說,該當應戰(zhàn)??蛇@次若是你輸了,就千萬別再說我們以大欺小、恃強凌弱,否則你哥哥又得挨淑妃娘娘教訓,下次再沒人敢陪你玩了!”
盛玄通原本就覺窩心。先前次次都是蕭如鈺自不量力地向他們發(fā)起挑戰(zhàn),每回她輸了就跑到母親跟前哭鬧一番,他們難兄難弟早不知因此受了多少冤枉。
“好,誰去阿娘那里告狀,誰就是小狗!就算你們下次不陪我,還有阿蠻在呢,她肯定不會丟下我一個人的!”
公主叫得親昵,讓謝疏影不禁打了個寒顫。
在上一世,似乎除了父母親和他——那個她不愿再見到不愿再提起的人,從未曾有誰這樣平常地喚她的小字。
她又打了個寒顫。這次是因為有人悄無聲息地站在了她的背后,擋住了西斜的天光。
對面楚王的臉色竟然也變了。他素來平和冷靜的眼神中驟起層層波瀾,且睫毛也在微微抖動,嘴唇翕張,雙手緊握球杖,指節(jié)都用力得發(fā)白。這神態(tài)和她上一世見到他的那一夜,幾乎一模一樣。
“公主殿下,小人是來幫您的?!?p> 童聲沙啞低沉,不辨男女。
“你是?”蕭如鈺歪頭打量來人。
“靖武侯府,齊夢蝶。”
隨著話音落下,謝疏影小小的身子也直接跌坐下去。
齊夢蝶長臂一撈,就將她提起。轉(zhuǎn)頭時只見少年的唇邊染著淺淺笑意,“小生嚇著姑娘了吧?抱歉?!?p> “你……”謝疏影慌忙擺脫對方的雙手站直身體,剩下的話無法脫口,噎在喉嚨。
你,長樂帝未來的皇后,這一世竟然是個男人!
或者說,是個以男兒身份活著的人……
“哦,原來你就是小侯爺,久仰久仰!常聽母親提起兄臺,今日一見,果真是位翩翩佳公子。人人皆知小侯爺精于文墨,卻不知小侯爺對這些尋常小把戲也感興趣么?”
盛玄通和齊夢蝶一般年紀,靖武侯嫡子“塞北白雪”的名號已從長輩的念叨中聽過無數(shù)次。難得在宮中遇上,自然要試試“他”的真本事。
“玄通公子此言差矣!捶丸,”齊夢蝶的目光逡巡在皇子和伴讀四人之間,忽的一陣風似地轉(zhuǎn)身,從侍女捧著的長袋子里挑出一根球杖,橫握掌中,“有唐以來,亦乃風雅之事。小人愿盡己所能,為公主殿下分憂解難。”
齊夢蝶成竹在胸,斗志昂揚,身著寬袖月白衣袍,腰間墜著侯府的玉牌和一把灑金象牙折扇,頭發(fā)也用銀絲冠攏起,以白玉簪固定。此人眉目依然清秀,但較記憶中的更加英武,同時少了幾分女兒家的嫵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