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條件是兩個女孩
每到傍晚,教坊司內(nèi)外就會點起紅色的燈籠,將官坊里里外外都籠上緋紅的光影。
人頭攢動,官坊中的官女們零零散散,或是成群結(jié)隊,陸續(xù)穿過長長的廊道,披著紅色的斗篷,頂著濃艷的妝容,在監(jiān)工的帶領(lǐng)下走出官坊。
坊外的馬車一輛接著一輛,等著把人接走,送到各自的府宅里。
這一去就是一夜,又或者是半夜。
人送出去的時候永遠是完完整整,回來的時候還能不能肢體齊全,那可就不一定了。
總有那么些個放不下身段的。渾身打著顫縮在寬松的斗篷里,只露出頭上劇烈抖動的珠釵。監(jiān)工想把她扛上馬車,但是她的雙手卻死死地抓著套車的木桿,怎么也不愿意上去。
車夫不耐煩了:“還走不走?延誤了時辰怎么和我家老爺交代?”
車下的太監(jiān)也急了:“催什么催?我這不是在弄著嗎!”
試了兩次還是沒能讓她松手,太監(jiān)從腰間猛地抽出鞭子,暴風驟雨般朝她身上抽去。
“敢耽誤祖宗我的事,你他媽不想活了?”
“抽死了這個你可得找個代替的,不然湊不齊人可不行?!避嚪蚩粗┍┑奶O(jiān),云淡風輕地提醒。
“放心,皮糙肉厚抽不死?!?p> 倒下去的官女把頭深深地埋在雪地里,不一會兒就沒了哭聲,點點血漬從她的斗篷外圍緩緩地滲到雪地上,猶如朵朵盛開的紅梅。
鞭子抽打的聲音還在院墻外回響,突然就被遠處襲來的急促的馬蹄聲淹沒。車夫和太監(jiān)都抬頭往巷道那頭看去。
一匹高頭駿馬疾速奔來停在門口,馬上坐著一個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wèi)。
錦衣衛(wèi)皺了下眉頭:“在這大街上成何體統(tǒng)?”
馬下的太監(jiān)立馬換了副嘴臉:“哎呦,是千戶大人來了。小的也是看底下的人不老實隨便教訓了下,沒成想污了大人的眼睛?!?p> 錦衣衛(wèi)不耐煩地說道:“污不污我的眼睛算的了什么?你們可知道今天陳公公招待了從西洋來的幾個客商,談今年的絲綢生意,他們剛剛從局里出來,正在往這來,為的就是給這幾個客商盡盡興,就連督公都要一起過來!到時候污染了他們的眼,那才是真的大事?!?p> 太監(jiān)慌了神,忙收起鞭子慌道:“怎么今晚他們上這來了?從來不都是我們把人送府上!連督公都要來,真真是頂天的事了!”
“那還不快把人抬下去?把地上掃了!”
沒等錦衣衛(wèi)說完,太監(jiān)立馬招呼起坊內(nèi)的人出來,從雪地里把官妓拉起來抬進了門。
那個錦衣衛(wèi)又四周打量了一遍,確認沒什么問題了,調(diào)轉(zhuǎn)馬頭朝黑暗里奔了進去。
沒一會功夫,巷道那頭又傳來馬匹的聲音,這次不是一匹馬,而是好幾匹馬!馬蹄同時踏在街那頭的地磚上,把整條街都震了一震。
幾個錦衣衛(wèi)各騎著駿馬率先沖出了黑暗的巷道,為后面的人開路。轎夫抬著三四頂轎子不緊不慢地跟了出來,整整齊齊地停在教坊司大門前。
第一頂轎子里走出來一個身穿便服的男人,看樣子接近三十歲,頜面卻光潔平整不留一縷胡須。
“督公大駕光臨,下官有失遠迎??!”奉鑾官換上一副卑微的姿態(tài),弓著身子邁著碎步迎了上來。
這人就是東廠提督林崇巖。
林崇巖擺擺手,后面的轎子都壓低了撐桿,幾個深目高鼻的西洋人鉆了出來。
“督公大人親自帶著西洋商人過來,你們在前面引路,好生接待著!”馬上下來一個同樣是太監(jiān)打扮的人,擋在林崇巖身前,隔開湊上來的奉鑾官。
“是!是!咱們里間都準備好了!委屈督公和陳公公跟在下官后面了。”奉鑾官連聲應道。
一行人穿行在被紅燈籠映照得紅彤彤的內(nèi)院中,進到了中間一處廂房。廂房里早有穿著薄綢的官妓等候。
西洋客商發(fā)出由衷地贊嘆,對眼前的安排很是滿意。
“門不用關(guān)了,叫人把屋外的雪掃了,客人要看月亮?!甭牭诫S從翻譯了幾句西洋客商的話,又見到林崇巖輕微地點了點頭,奉鑾官小聲地向手下人吩咐道。
“你!過來!”
遠遠地,滿臉是汗的云清順著命令聲走到了一個太監(jiān)的身前。
太監(jiān)打量了她一下:“去給我把碧春廂外的雪掃了。把頭給我低著點,別嚇著了幾位貴人!”
她拿著掃帚走到廂房外。
廂房的門開著,正對著屋外的一片空地,從房里賞月,正是最好的角度。
林崇巖坐在主座上,靜靜地看著左手邊那幾個西洋客商摟著官女,撫摸她們身上半透明的薄綢。
云清早先遠遠地看到了那幾個長相怪異的洋人穿行在長廊里,到現(xiàn)在才注意到,除了他們,來的還有東廠提督林崇巖,那個她曾跪了一夜求見未果的大人。
和幾年前一樣,林崇巖還是一副城府頗深的模樣,陰鷙的雙眸望著身旁的西洋客商,就和望著一潭深水一般,不動聲色卻又意味深長,讓人看不出對他們是厭惡還是喜歡。
“唉”,云清的胸中發(fā)出輕輕的一聲嘆息。
原本她以為,家族變故帶來的打擊已經(jīng)在這近一個月的時間里消解殆盡。
但現(xiàn)在她站在院里,看到高坐堂上的林崇巖,和當初她苦苦跪等難求他一見的情形何其相似。那一晚的疾風驟雨、人生巨變突然又重新涌上她的心頭。
此刻的場景就如那晚一樣,高高的臺階上,廂房的門隔開了兩個世界,門外是她和她的家族低微地立在雪地中,眼睜睜地看著門里那個曾經(jīng)擁有過的繁華世界突然拔地而起,幻化成懸在天邊高不可攀的夢境。
現(xiàn)如今,她卻從繁華中落入塵埃。一個階下囚,就連在提督私宅外跪求的資格都沒有了。
廂房里,西洋客商和官妓們的調(diào)笑聲不時傳出。
“上茶!”
隨著一聲令下,兩個八九歲的女孩端著茶盤如履薄冰地走了進來。
那是云清兩個年幼的妹妹。
云清握著掃帚的手不由地抓緊了。
她們才不到十歲,卻要見證這些赤裸裸的污穢,明晃晃的下賤!
云清咬著牙,憤怒滿腔,但門內(nèi)站滿了東廠太監(jiān)和錦衣衛(wèi),她貿(mào)然沖上去只會人頭落地。
她只能緊緊盯著屋內(nèi)的動靜。
茶端上來了,兩個女孩退到了角落里。
右座的陳公公一直笑瞇瞇地,與上座的林崇巖形成了鮮明對比,自從接待西洋客商,大小事務(wù)都是他在為林崇巖跑腿,林崇巖是東廠的一把手,他就是二把手。
“你們品品,這是今年明前的黃芽,是專門送京城貢給皇家享用的極品,也就在教坊司這留了那么幾兩,今個可都在這兒了。”陳公公照常笑瞇著眼抬起衣袖說道。
西洋客商端起茶品了幾口,贊賞地點點頭。
陳公公用余光瞧了上座的林崇巖一眼,看準了時機又道:“幾位客人今晚就在這先休息休息,養(yǎng)足了精神,明個正好定下訂貨的事?!?p> 幾個西洋商人沒接話,不置可否地重新?lián)崦鹆藨阎械墓偌恕?p> 陳公公又小心地瞧了林崇巖一眼。
一直冷眼旁觀的林崇巖終于開了口:“既然都去杭州看過了,也應該差不多定下來了?!?p> 他靜靜地望著幾個客商,帶著似有似無的笑意:“要是來了京城還定不下來,那我們這些個不中用的就只能求當今圣上出面了。”
陳公公的臉不自覺地抽了一下,這句話并不是調(diào)侃,而是在威脅。
守衛(wèi)著的錦衣衛(wèi)們?nèi)耘f紋絲不動,握住腰刀的手卻都不經(jīng)意地握緊了,蓄勢待發(fā)只等林崇巖最后的發(fā)話。
為首的一個西洋客商也不是什么傻子,聽完隨從的翻譯,就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威脅含義,松開官妓,嘰里呱啦地說了一通。
“他們說,定是肯定要定下來的,今晚休息好了,明天就能定?!彪S從翻譯了過來。
林崇巖嘴角掛著淺笑,眉目間還是一貫的威嚴:“哦?那就好?!?p> “但他們說現(xiàn)在還休息不好,這些姑娘還不算滿意?!?p> 陳公公急忙發(fā)問:“這還不滿意?那他們要怎么樣?”
那個西洋客商沒等隨從翻譯,就指了指角落里跪著的那兩個女孩,嘰里呱啦又說了一通。
“他們說要讓這兩個女孩陪他們?!?p> 但是這次不需要翻譯,在場的人就已經(jīng)猜出他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