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喪家之犬
書房的門打開,皇帝的儀駕離開了提督府。
“督公!督公!”
守在門邊的陳銘幾乎是跑著去追掉頭就走的林崇巖,但是林崇巖走得好快,陳銘從沒見過督主這么行色匆匆的樣子,他腿都要跑斷了也沒追上他。
陳銘氣喘吁吁,停在墻角捋順氣息。徐錦州從后面跟了過來,就想越過陳銘去追督主。
“慢著?!标愩懸话牙⌒戾\州,喘著粗氣搖頭道:“讓督公去吧,咱們攔不住他?!?p> 徐錦州還沒明白過來:“他是去干嘛啦?”
陳銘揚起惆悵的臉孔,嘆道:“做咱們這行的,骯臟事干的多了,瞞是瞞不住的,等到人前脫得光溜溜的時候,總還想挽留一下?!?p> 他悲哀搖首:“可是有多少人能接受咱干的這檔子骯臟事呢?”
徐錦州還是一副五大三粗的粗心模樣,急道:“什么這個那個的,陳公公,你能不能說點人話?”
陳銘也不解釋,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順便挎上徐錦州的胳膊,把他往回拖。
“唉,唉!你拖我干啥!”
林崇巖一步不停地疾步走回提督府內(nèi),一間又一間屋子找過去,前院和后院都走了一遍,卻怎么也找不到云清的身影。
他漸漸感到紗帽下的細汗越積越多流淌下來,打濕了烏黑的鬢角。院中燈影綽約,在他眼前變得有些模糊。
他一只手扶住院子中央的石桌,支持著身子吃力地坐到石凳上,有氣無力地拿下頭上的紗帽,額上源源不斷滲出的冷汗順勢滑落進他濃黑的眉里。
垂頭喪氣,悵然若失。
他啞然失笑,如今這樣子,哪里還有一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quán)宦的樣子,說是喪家之犬也不為過。
迎著月光,凝視投在地上長長的影子,他意識到,自己終究不過孤家寡人一個。
不過,這又能怪誰呢?
“林崇巖?”
身后傳來輕柔的聲音讓他無力弓著的身軀顫了一顫,他沒立馬回頭,而是重新直起背,略略側(cè)過身子。
“你去哪了?”林崇巖抬起眼看向走過來的云清。
云清的臉上并沒有他意料中的憤恨和失望,而是十分平靜,平靜得讓他困惑,又讓他隱隱擔憂。
“我去小廚房呆了一會。”云清回答。
“哦?!绷殖鐜r點點頭,這動作他做得吃力,卻仍不肯在外表上顯露出一星半點?!澳銥槭裁催€在這?”他問。
“我為什么不能在這?”
“那你是來殺我的?”他笑了笑。
云清凝視他,凝視他額角上的那滴汗珠緩緩滑到他的鬢發(fā)里,蒼白的臉龐上亮晶晶的,都是失血之后出的冷汗。
“不是。”她的嘴唇微微顫動吐出兩個字,簡潔、肯定。
林崇巖拿著紗帽的手垂在膝上,帽纓垂在地上,他望著腳下的帽纓,低垂著頭再沒了力氣。
臉龐隱沒在黑暗中,云清看不見他此時的神色。
云清開口詢問,語調(diào)仍然很平靜:“那些百姓非死不可嗎?”
眼前低垂的頭顱傳出話語,強作無所謂的樣子:“嗯,我下令殺的,怎么了?”
云清說道:“好好說話?!?p> “什么意思?”林崇巖的頭稍稍抬了一點。
云清回答:“我就想問問如果你不下令殺他們,他們會怎么樣?你好好說,我信你。”
“你信我?”林崇巖偏過頭苦笑:“那我說如果我不殺他們,皇帝也會派人全城搜捕,然后我這個東廠提督也會被一腳踢開,你信嗎?”
“信?!?p> 林崇巖的苦笑僵住。
云清又道:“那還有什么補救方法嗎?”
人都死了,哪里還有補救方法。
只是林崇巖想了一下回答:“我可以保證他們的家人不受牽連?!?p> “好。我替他們先謝過你?!?p> 林崇巖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想回憶剛剛云清的話再確認一遍內(nèi)容,還沒來得及,臂彎就被一只手扶住。
“我扶你回屋,跪了這么久,傷口應(yīng)該又繃開了?!痹魄暹呎f邊扶著他起來。
“你......”林崇巖想說什么。
“閉嘴。”云清一句話把他的話頭止在那兒:“不想失血而死就少說兩句?!?p> 她攙著他一點點挪動步子朝屋子走去,林崇巖高大身體的重量壓了一半在她身上,但她仍能帶得動他。
“等等,去書房?!绷殖鐜r意識到他們走的方向是自己的臥房,想停下來。
云清拉著他不允許他停步:“大人這么扭扭捏捏的以為自己是個小姑娘呢?什么時候了還破講究!”
她一路把他攙到臥房里,讓他坐在床沿上,然后伸手去解他的衣衫。外衫敞開,里衫上果然有了一片血跡。
她還想去解,林崇巖伸手拍了一下她的手腕,他沒了力氣用的力道很輕,但還是讓云清止了手。
“我自己來?!?p> “行。”云清順手拿起床頭的一瓶止血的藥,扔到了林崇巖懷里。
“你弄好了叫我?!痹魄逡晦D(zhuǎn)頭,走到了屏風那頭。
這一系列的舉動行云流水又不帶任何情緒,好像沒有同情也沒有怨恨。
林崇巖伸手解了衣帶,把腹上的布條挪開,在滲血的傷口上灑了藥,又慢慢取了新的紗布覆上去。
他一抬頭,看到了銅鏡里映出自己的面孔。
驚詫。
不是因為臉上的毫無血色,而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這張臉上原本的陰鷙深沉竟然變成了如今的柔弱無助。
不過就受個傷,怎會如此?
“好了沒有?”屏風那頭云清問道。
林崇巖合上衣服,倚靠著床柱半躺下,說道:“你出來吧。”
云清從屏風后走了出來,站到床前,神情凝重地注視林崇巖。
林崇巖問道:“你不殺我是因為我手上還有你家人?”
“不知道?!?p> “什么?”
“我說不知道?!?p> “你什么意思?你覺得我狠毒,讓你們云家永世不得翻身,讓無辜百姓慘死,這些都是你想殺我的理由,我也覺得很正常??赡悻F(xiàn)在說不知道?”
云清平靜地回答:“因為我知道有些事你不想做但又不得不做。今晚上發(fā)生了很多事,我不能完全理清楚,也不知道有些仇怨到底要歸咎給誰。雖然諸般可能在我心中演練了上百遍,但真到謎底揭曉的那一刻我還是會無所適從。既然當下還不能完全想清楚,就只能回答不知道,既然不知道,那我就不能眼睜睜看你流血而死,畢竟你這一刀是我刺的。”
她坐到了床沿上望著他:“林崇巖,我暫時不會走,你休息一會吧,我在旁邊陪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