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襄驚魂未定跌坐榻下,一手扶著榻板,一手胡亂摸著地面,兩眼空空,還沒反應過來剛剛發(fā)生了什么。
只看到一雙黑底云紋靴子繞過四仰朝天的幾個隨從,走到他的眼前,接著那人蹲身,一只手攤開放到他的眼底。
一張瘦窄的,十分俊朗又極有氣勢的臉映入眼簾。
“這位公子,沒事吧?”林崇巖道。
高襄大口地喘氣,一只手顫抖著放到額前擦起冷汗,過了半晌才說出話:“沒事…沒事?!?p> 他拉住林崇巖的手,被他拉著站起身。
“多謝這位兄長救我?!彼冗€有些軟,但還是強撐著站直了。
“客氣?!绷殖鐜r淡淡一笑:“我也只是碰巧看到有人行兇,才出面幫忙。”
他轉臉朝徐錦州下令:“去看看那個兇手逃哪兒去了?”
高襄總算鎮(zhèn)定下來,看著眼前這位氣宇軒昂的俊朗青年,心中不免生出一絲感激甚至仰慕,竟覺得對方如神人一般,站在他面前,莫名地就叫人心安。
“在下高襄,是杭州知府之子,你放心,這事回去我和我父親說,一準安排盛宴好好感謝款待!”
林崇巖回道:“原來是高府臺的公子,幸會幸會?!彼骸霸谙滦樟置桨?,祖籍徽州,從事絲綢生意?!?p> 絲綢生意啊。高襄對眼前這人好感更甚。
不知怎的,他覺得這位林慕白目光爍爍,像是要把他的魂魄從體內攫出,而他也再不能挪開目光,只將注意力附于林慕白身上。
……
鄭緒誠只愣了一刻,就伸手扶起跌倒在地的程靈均,說道:“刑小姐,你可知你家人找你都快找瘋了,你現在在這兒是瘋什么!”
刑小姐?云清心中一驚,程靈均難道就是邢家一直在找的小姐嗎?
她朝程靈均看去,但見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雙手在裙擺上揉搓,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這副樣子,不是在承認自己刑家小姐的身份又是什么?
鄭緒誠還想說話,樓上突然傳來粗獷的男聲:“你們別跑!”
抬頭一看,是徐錦州追了出來。但他說完這句就只站著,一臉平靜似乎在給他們逃走的機會。
聯想到剛剛林崇巖的反應,云清心里已有了猜測,她一把扶過刑靈均,把她和鄭緒誠都推了出去。
三人一路奔跑,跑到河邊遠離暗香院的地方,云清才停下步伐。
刑靈均還想趁機溜走,鄭緒誠一手抓住她,喝道:“不許走!”
刑靈均被嚇得怔住,就連鄭緒誠自己都是一怔。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這么兇,平日里的溫文爾雅春風和沐都在對這位逃婚未婚妻日復一日的追尋中消磨殆盡。
“你知不知道你爺爺和父母有多么擔憂你!為了這事全家四處尋你,要不是因為刑大人公務繁忙,也會一路南下過來。你怎么這么不懂事,一點顧慮都沒有,一點都不考慮你的父母!”
他話語激動,滿含關切痛心。
刑靈均被他說得慚愧,自知理虧臉上更加通紅。
鄭緒誠將她的手腕越抓越緊,隨著刑靈均臉上緋紅的加深,他眼前突然就出現刑靈均的一張哭臉。
刑靈均嘴一張,又哭了。
鄭緒誠一愣,怒氣盡散,想著自己剛剛實在太兇嚇著了這個小姑娘,立刻收了高腔關切地問:“怎么了?”
“我…我剛剛腳扭了。”刑靈均小聲回道。
鄭緒誠低頭,看到她的右腳懸空,似是真的扭傷了。
他連忙扶過她,將她扶落在地,迎這河風,將手放在她裹著褲料的腳腕上。
“嘶”,刑靈均吃痛,一顆淚珠冒了出來。
“實在抱歉?!编嵕w誠道歉:“你在這休息會,等會帶你回去上上藥?!?p> 刑靈均點頭,她雖然不想回家,但這會也沒其他辦法。
鄭緒誠起身,看到了站在岸邊的云清。
兩人對視,都有些不知所措。
鄭緒誠走過去,站在云清身邊。
“你們一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是嗎?”他問,瞥了一眼地上的刑靈均。
云清道:“我先前不知道,是現在才知道。”
鄭緒誠道:“但是林崇巖知道。”
云清用沉默交出了答案。
鄭緒誠搖搖頭,苦笑道:“這個混蛋,壞事做盡,拿捏著你就算了,居然還故意讓刑家小姐和她父母分離?!?p> 云清無可辯駁,這一樁樁一件件確實是林崇巖做的。
“你特地為了刑家小姐來的?”她問。
“嗯。”鄭緒誠說道:“半個多月前有人給刑家送信,說刑小姐來了杭州,刑大人在京任職抽不出身,就委托我?guī)е募移鸵黄饋砹诉@兒尋人?!?p> 他突然想到那封信很可能是林崇巖派人送的。這個林崇巖,一面帶著刑靈均南下,一面又派人送信,把人耍得團團轉。
他拳頭握緊,恨不得立刻打上這個惡人一拳。
云清道:“現在你也找到刑小姐了,盡快帶她回京吧,你們也能盡快晚婚執(zhí)行圣旨?!?p> 鄭緒誠輕輕“嗯”了一聲,垂下頭再不說話。
鄭緒誠的模樣盡入云清眼中,這模樣她很熟悉,小時候他每每有了自己不服氣的時候,都會這樣握著拳頭默然一陣,只在醞釀好情緒之后再一股腦地抒發(fā)出來。
她覺得他一定有什么想說,她靜靜等他說。
“我把她送回京城,就會向皇上要求取消婚約。”他終于開口。
“什么?”云清驚道:“你這樣不是抗旨嗎?”
鄭緒誠仰天嘆道:“可我本就不愿意娶刑小姐,刑小姐自然也不愿嫁我,否則她又何必千辛萬苦地逃走?既然我們雙方都不愿意,那強行湊在一塊又有什么意思?我既然做好了要退婚的準備,自然就做好了受皇上懲罰的準備。再不濟,最多入獄坐牢,抗旨的罪名我一人承擔,絕不會牽連家父與刑小姐。”
云清還想勸他,但她又覺得自己勸無可勸。鄭緒誠和刑靈均雙方都不中意對方,僅僅因為一個亂點鴛鴦譜的賜婚就把兩人綁在一起,這實在是強人所難。
這事是林崇巖挑起的,說什么也應該他來解決。
她道:“你先別忙著抗旨,我會找林崇巖?!?p> “林崇巖?!编嵕w誠呵了一聲:“我不求他,你也不要求他?!?p> 他面對云清:“你實話和我說,他是不是拿捏著你什么,拿捏著你的家人,還是旁的什么?!?p> 云清猶豫了一下,點點頭默認。
“混蛋!”鄭緒誠再次握緊拳頭:“十足的混蛋!他一個閹人,還妄想拿捏一個妙齡姑娘?!彼俅瓮蛩骸八袥]有欺負你?!?p> “沒有?!痹魄宓?。
“真的嗎?!?p> “真的?!?p> 鄭緒誠點點頭:“他一個閹人,就算拿捏你,又能做什么呢?說到底他連個男人都不算,什么也都做不了?!?p> 云清突然覺得心中泛起波瀾,不知怎地不想再聽他說下去。
“別擔心。”她打斷他:“我會照顧好自己?,F在的拿捏只是暫時的,早晚有一天我會逃離。”
“那我也便等你?!编嵕w誠緊接著道。
云清一怔:“你等我做甚?!?p> “等著娶你?!彼f得鄭重。
云清搖頭:“你還娶我做甚,你這個身份是不可能娶一個罪臣之女的,再說我以后有了自由也會浪跡天涯,去過自己的日子,不會陪你去福建?!?p> 鄭緒誠仍舊堅定:“你這么說,是顧忌現在的情況,也顧忌我現在背負的婚約。但我這一路上想了很多,我想通了,與其處處受人制約受世間條條框框的制約,不如隨我自己的內心。我既然決定要抗婚,就不會在意你的罪臣之女身份,也不會在意你在教坊司的經歷,甚至不會在意你現在的境況?!?p> “我知道你經歷的一切都是身不由己,你問心無愧,我也問心無愧,你我不必再有顧慮,你和我是一起長大的,情誼深厚,我以后會好好照顧你好好待你,這點你不用懷疑。”
云清凝視著他,只覺得眼前這個人似乎突然長大了不少,成熟了不少。明明一個多月前,他還在她面前哭鼻子展露脆弱,可如今他倒像是做了重大決定一般,說得堅決。
她很感動,更是欣慰。但她不能答應他。
“但是我不想嫁給你?!彼馈?p> 鄭緒誠炯炯的目光瞬間失去神光,他還有些不死心:“你是不是還在顧慮?!?p> “不是?!痹魄鍝u頭,說得比他先前更加堅決。
“那到底為什么?”鄭緒誠一臉不可置信。
“因為?!痹魄逑肓艘幌?,回答:“因為我不喜歡你,你也不喜歡我呀?!?p> 鄭緒誠愣住,不明所以。
“我和你相識多年,家人也都定了婚約,這怎么就不是喜歡?”他急著反駁。
云清垂下眼瞼,思忖著要如何才能將心中那一點定論梳理出脈絡:“你我確實從小相識,可那更像是朋友,不是情人。就算后來父母定下婚約,我們倆的感情也一直沒有更進一步?!?p> 鄭緒誠繼續(xù)反駁:“朋友的情誼,情人的情誼,不都是情誼,能有什么區(qū)別?”
云清想到曲惜月和她說過的話,接著道:“以前有個朋友和我說,若是真的喜歡一個人,就是見不到他便會思念,長久不見便要抓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p> 她問他:“可我想想我從福建回京那會,離別時你我都流了淚,可真離別了,你我又很快各自有了新的生活,有了新的朋友,你思念我,我思念你,不過是偶爾寫信偶爾拖父母寄一兩包果干,其余的,就再沒別的了。你自己想想,你可有那種思念,還是只有淡淡的想念。”
鄭緒誠沉默。
云清嘆道:“鄭大哥,我知道你憐我,可我不需要憐,經歷了這么多,我的心早和石頭一般硬了,縱使現在受制于人,但早晚有一天我會重獲自由。到了那時,我自有我的一番天地,報仇也好,放手也罷,我都能自己一個人過活?!?p> 她抬眼,明亮的眼睛在月色下閃著動人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