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孤獨

　　寅天乾遠遠望著那個讓他恨之入骨的男人，先前的煩躁竟然漸漸平息。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但他意識到，這場相遇是上天任性的安排。

　　“朋友，需要幫忙嗎？”寅天乾走到嚴蒙宇身邊，毫無感情地問道。

　　“謝謝，請離我遠一點，我怕傷到你。”嚴蒙宇艱難地從齒縫里擠出這句話，便將兜帽又拉低了一些。

　　自己就快要死了，還在擔心別人，這個嚴蒙宇果然有點意思。寅天乾猶豫了一下，便并起兩指，呼喚出三寸斬靈劍芒。

　　斬靈劍，專攻靈魂，可斷靈魂之力。三寸劍芒一掃，空氣中大麗花一般的粉色霧氣就被一斬兩斷。

　　嚴蒙宇驚訝地抬起頭，妖艷的美目里已經(jīng)粉紅一片，分不清眼珠和眼白。

　　“你生病了，可能快死了。”寅天乾盯著那雙妖異的眼睛，沉沉說道，“我雖然治不好你，但是可以幫你暫時祛除痛苦。”

　　嚴蒙宇痛苦地笑了一下，于是更加濃郁的粉霧從他口中噴出。那感覺，就像一個抽了怪煙的老煙鬼在吞云吐霧?！拔蚁胨?，可我的身體不允許。如果我失去理智，就會攻擊周圍的人?？梢缘脑?，請看著我死去，必要的時候，請殺了我?！?p>　　從那粉紅一片的眼睛里，寅天乾讀不出任何信息。但從他絕望又歡欣的表情里，寅天乾發(fā)現(xiàn)了渴求解脫的味道。

　　于是，寅天乾搬來了一塊大石頭，坐到了嚴蒙宇的對面。

　　一個時辰，兩個小時，八刻鐘，一百二十分，兩千四百次急促的呼吸。

　　三十四個路人，六十七次竊竊私語，一百零二道疑惑的目光。

　　寅天乾靜靜看著，靜靜聽著，靜靜數(shù)著，直到申時過去。

　　嚴蒙宇漸漸停止了顫抖，呼吸也慢慢平復。他抬頭望向園林之外鳳凰涅槃般的內(nèi)城，輕輕自嘲道，“都說贊揚中成長的孩子更幸福，可事實上，還是逆境中拼搏的孩子更堅韌。”

　　寅天乾聽出了他對內(nèi)城民眾的極高評價，心中難免生出了些許不爽，“你都快死了，還有心情管別人？你的命就這么不值錢嗎？”

　　嚴蒙宇低著臉苦笑兩聲，扭頭盯著寅天乾的眼睛，嘆道，“可我還是沒死成啊。既然死不了，為什么不能關(guān)心比生命更重要的事呢？”

　　隨著二人對視，寅天乾看到了他粉紅的眼白，還有更加粉膩的眼仁。很顯然，他的血脈正在逼迫他掠奪女子的靈魂，可他竟然放著九黎兒和婉花語不顧，孤身出現(xiàn)在這里。

　　寅天乾不禁問道，“你的家人知道你有病吧，為什么讓你一個人在外面亂跑？”

　　嚴蒙宇長嘆一聲，目光投向了遠處，“我的家人們很愛我，甚至準備犧牲自己來救我。所以我跑出來了。與其讓大家為我犧牲，不如讓我一個人死掉?！?p>　　寅天乾突然笑了，“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悉天下而奉一身，不取也。我們居然很像！”

　　“道家思想嗎？”嚴蒙宇搖搖頭，意味深長道，“我不喜歡道家的東西。太過清凈玄妙，不適合家國發(fā)展，更不利于人民團結(jié)。我更喜歡以身問道、不屈不撓、和衷共濟、兼容并包的華夏精神。不過想來，你作為唐國使者，應(yīng)該理解不了?！?p>　　寅天乾挑挑眉，知道對方猜錯了自己的身份，一瞬間輕松起來，“可是你堂堂四公子，就這么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又怎么指望別人相信‘你在乎他人的生命’？”

　　“生命這東西，說來說去都是一朝一夕。相信也好，不信也罷，總歸還要養(yǎng)家糊口。于其擔心別人信不信，不如說到做到，讓每一個懷疑的人閉上嘴、放下心?！?p>　　寅天乾聽出了嚴蒙宇心中的“俠義”，便繼續(xù)逼問，“你大公無私，別人小心算計，最終的結(jié)果可想而知。別人稱王成圣，你遺臭萬古，值得嗎？”

　　嚴蒙宇坦然道，“我曾經(jīng)死過一次，所以我并不認為生命值得被過分珍視。只要我的命能夠換得足夠巨大的價值，那死亡也是一種投資。只是可憐了我的伴侶們，她們那么在乎我，把我視作一切。只希望在我死后，她們能夠早些從悲傷中掙脫出來。”

　　嚴蒙宇，好一個嚴蒙宇，真的是讓人束手無策。寅天乾清楚地意識到，為什么每一個見過他的人都舍不得殺他。若是把他身上那唯一的污點抹掉，寅天乾甚至感覺自己這段時間是在無理取鬧。所謂愛情，在大愛大智面前，還存在被歌頌的價值嗎？

　　寅天乾自嘲一笑，繼續(xù)問道，“你其實知道的，你是不甘心的。既然你還有所掛記，為什么不自私一次。所謂人，總要有私欲。有了私欲，有了掛記，才能更好的擔負起責任，為更多的人奉獻。”

　　嚴蒙宇無奈的搖頭，身體蜷縮得越發(fā)緊繃，“我能活到今天，其實要感謝很多人，我的愛人，我的伴侶，還有我的守護者。是他們讓我明白，我不止為了自己而活。沒錯，我曾經(jīng)為了私欲活著，這份私欲就是改變天云，讓所有人獲得幸福。可是最近，我越來越自責。我發(fā)現(xiàn)我對不起很多人，尤其是一個叫做寅天乾的男子。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親自跟他說對不起，如果他需要，我會獻上自己的生命?！?p>　　在此時此地，聽到如此懺悔，寅天乾感受到的不是誠意，而是侮辱。

　　這世上最大的侮辱不是你對我做了什么。而是當你做完這一切，再向我道歉時，清清楚楚的讓我明白，你正以一個高尚者的身份對我施舍無價的歉意。所以寅天乾突然生出了一股無法言語的惡心。

　　“你這人，真是無趣?！币烨藓拚f道，“為別人活了一輩子，臨死還奢求更大的奉獻。你就不會為自己考慮一下嗎？”

　　聽到這個問題，嚴蒙宇突然笑起來，“我有一個很愛很愛的女子，但她并非人類。雖然我沒有陪她一起成長，但很快我們就能一起長眠。每每想到我們至死相擁的畫面，我就會覺得好浪漫。所以我希望，我們能被葬在開滿花朵的田野。這算不算為我自己考慮？”

　　寅天乾看著他陶醉的樣子，心里的惡感越發(fā)強烈。同時強烈起來的，還有對婉花語的怨念，“那個該死的婆娘一定是害怕我和嚴蒙宇冰釋前嫌，所以才從中作梗?！?p>　　他心里暗罵，同時召喚出五面玄武甲盾，將嚴蒙宇牢牢包裹起來，“真可惜，我不想讓你這么簡單的死掉，我要你當著‘天云國’全體國民的面，以死謝罪！”

　　看到熟悉的黑色玄武盾，嚴蒙宇猛然清醒過來，“你是寅天乾，可你的臉？！”

　　“沒聽過易容嗎？哼、哼?！币烨K于感受到了一點點勝利者的“尊嚴”，“回家去做建國的準備吧！順便替我告訴婉花語，我要襙她，我要襙到她叫爸爸！”

　　……

　　昨夜（十一日），四公子府。

　　當嚴蒙宇訓斥完內(nèi)侍，被麗姬抱住的那一瞬，他感受到了一種名為欺騙的東西。

　　于是，他出府門見了董將軍和嚴兩金。相對于滿院的姑娘，他更相信這兩位旁觀者會如實地告訴他一切。

　　事實證明，董將軍還是董將軍，他只會對“仙侶血脈者”負責。而兩斤兄言談之間多有遮掩，顯然已經(jīng)參與到了麗姬的謀劃之中。

　　正因如此，他意識到姑娘們已經(jīng)團結(jié)起來，在執(zhí)行某個不能公開的計劃了。

　　論智謀，麗姬較他略遜一籌，但要是涉及到院內(nèi)的姐姐妹妹，他怕是金身御劍都追不上。所以他意識到自己必須做點什么。

　　回府之后，他有意和姑娘們調(diào)笑。結(jié)果，他再次確認了自己的判斷。因為他從大家羞愧的眼神中讀到了欺騙。

　　十五年了，姑娘們只會愚弄他、戲耍他，從來不會欺騙他。所以當那種欺騙的眼神在一雙又一雙眼睛中傳染開來時，他意識到那個計劃可能與他、與麗姬、與血脈有關(guān)。

　　當夜，麗姬緊緊抱著他，跟他講述了一個夢想。

　　她希望在死前，看到天云城建國；她希望看到嚴蒙宇當上第一任皇帝；她希望自己以帝師的身份，為九黎兒戴上皇后的寶冠；她希望全城百姓都能為嚴蒙宇和九黎兒獻上祝福。哪怕這一切都是假的，她只是想看看。

　　嚴蒙宇試著拒絕，可麗姬卻說，這也是另外三位公子以及城主討論的結(jié)果。

　　那一刻，嚴蒙宇意識到麗姬的計劃已經(jīng)開始收尾了。

　　雖然他不清楚那個計劃是什么，但憑借他對麗姬的了解，清楚意識到，計劃完成之時，就是院內(nèi)姐妹集體犧牲之時。

　　所以，他萌生了逃走的念頭。

　　如今的天云外城，各項政策都已步入正軌，后續(xù)的治理方案也全數(shù)送到了嚴蒙天的府上。以大公子的性子，所有方案都將被嚴格執(zhí)行。所以他已經(jīng)沒有了眷戀。他所期待的，只是抱著麗姬，雙雙合眼。

　　如果說姑娘們想要通過集體犧牲來換取他的茍活，那他寧愿自我了斷。

　　可惜，器形不滅則肉身不滅。麗姬是他的器，麗姬還在，他就不會死。

　　所以，他只能選擇逃離。

　　六個時辰前，即九月十二日寅時，嚴蒙宇早早醒來，趁著值守的姐妹不注意，偷偷溜出了府邸。

　　其實他也不清楚自己能去哪兒。但他很清楚，如果自己繼續(xù)留在府內(nèi)，那么接下來的發(fā)展會徹底脫離他的控制。

　　于是他盲目地走著、看著、聽著。直到臨近申時，體內(nèi)的欲血沸騰難耐，才尋了一個遠離人群的園林，蜷縮起來。

　　他多么希望自己就這樣孤獨無聲地死去，可現(xiàn)實，往往狗血而離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