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用心交換

　　九月十五日，子時三刻（晚間十一點四十三），滿月當(dāng)空。嚴(yán)千道等人早已回到房間，各自休息。

　　今天有驚無險，雖然天降花雨，但嚴(yán)蒙宇的目標(biāo)不是他們，勉強算是撿回一條命?？擅魅沼杏喕榇蟮洌瑪[明了是嚴(yán)蒙宇向寅天乾宣戰(zhàn)。大典之上，老寅會以何種方式出手，又會布置什么奇局，嚴(yán)千道一無所知。

　　不僅他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大家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緊跟典禮隊伍，隨時對嚴(yán)蒙宇出手，助寅天乾一臂之力。

　　可是，以己方目前的力量，真能打過嚴(yán)蒙宇嗎？

　　西廂房內(nèi)，嚴(yán)千道躺在草席上翻來覆去，似夢似醒。

　　二公子與寅天乾的那場對話，確實說動了他。若不是屋外有太多高手，他真有可能把老寅擒下。但他還是猶豫了。一方面是對婉花語許下過承諾，一方面是不敢偏聽嚴(yán)蒙坤一家之言。結(jié)果第二天，老寅就消失了。他真懷疑老寅察覺了他的心思，所以提前離開。

　　思緒攪成亂麻時，他不禁喃喃自語，“君子不行險……，師父，我背信求義，算是‘正’嗎？我和歌寧深陷危機時，第一個想到的居然是老寅，我這算是‘正’嗎？”

　　他一遍一遍重復(fù)這個問題，卻突然回憶起無聲消失的嚴(yán)歌寧，心中又是一陣絞痛。那痛苦如此真切，就好像一只毒蟲在啃咬他的心，他甚至能聽到蟲子開心咀嚼的聲音。那蟲子甚至還在嘲諷，“那個一直愛你的女人，就是你一直尋找的人?？墒悄阋粺o所知，你只知道練功！你個蠢貨！所有的天外之人都比你強，所有的天外之人都比你聰明；所有的天外之人都有追求，所有的天外之人都有理想。只有你，又蠢又弱！”

　　千道在鳳玨亭時，心欲的歷練過了一半，身欲的歷練尚未嘗試。所以這一刻，最后的心魔開始向他發(fā)起攻擊。

　　就當(dāng)他一點點蜷成一團時，突然有一雙溫柔的手臂，從背后抱住了他。

　　“千道……哥哥，你不舒服嗎？”

　　柔柔弱弱的聲音，在耳畔一遍遍重復(fù)，竟驅(qū)走了那只蟲子，把他拉回了現(xiàn)實。

　　嚴(yán)千道艱難支起眼皮，依稀的燭火里，是嚴(yán)初心關(guān)切的俏臉。

　　昨晚被廖紙鳶提醒后，嚴(yán)千道也發(fā)覺讓兩位老人家睡院子不好。無奈房間就這么多，他只好把嚴(yán)初心接到自己房里。只不過他睡地上，初心睡床上。一人心正，一人懵懂，一夜同寢，應(yīng)該不會有不妥。即便初心像飽滿的水蜜桃一般甜美誘人，但考慮到她只有十五歲——她還是個孩子啊！

　　“抱歉，做了個噩夢，我沒事?！眹?yán)千道不想和小丫頭深情對視，便將頭扭開，可稍一動，就發(fā)覺腦后好彈。

　　他手忙腳亂地坐起來，這才意識到初心跪坐著，剛才是枕在了她的大腿上。

　　“初……初心，你怎么坐在這兒？”

　　“那個……不棄哥哥教我，這樣睡，你會舒服一些?！眹?yán)初心說著說著，臉就紅起來，好似海棠般嬌羞，“千道哥哥……你喜歡嗎？”

　　嚴(yán)千道雖姓“嚴(yán)”，但畢竟是撿來的孩子，于情于理都不存在避諱。就算他娶了嚴(yán)初心，也只會是親上加親，不過輩分要各論各的?？涩F(xiàn)在，他心里有了人，面對大家的撮合，不免生出了抗拒之意。

　　“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這個是……，哎，怎么說呢？”嚴(yán)千道一緊張，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嚴(yán)初心便翹起小臉，期待地問，“那你喜歡嗎？紙鳶姐姐說了，你要是喜歡，就再枕一會兒。要是不喜歡，就上床，抱著我睡，我很軟的?！?p>　　嚴(yán)千道看著姑娘嬌羞欲滴的樣子，表情快要失控了，“初心啊，你以后離那兩個家伙遠(yuǎn)點。他倆十三歲就睡一個被窩了，咱們不跟他學(xué)?！?p>　　嚴(yán)初心嘟著嘴，疑惑道，“可是，尋常姑娘十四歲就要嫁人了呀！咱們要修行，所以嫁娶才會晚一些。不過也不耽誤的，只要婚后不洞房就行?！?p>　　這時，千道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還是太幼稚，“不管怎樣，咱都不跟那兩個老流氓學(xué)。啊，初心乖?！?p>　　他剛說完，門口就傳來一聲怒罵，“你個單身狗，老娘擔(dān)心你終身大事，你……唔——唔——唔……?！?p>　　廖紙鳶的話還沒說完，就是嚴(yán)不棄不滿的聲音，“嚴(yán)千道，你個蠢貨，我們不管你了！”

　　二人罵完，小院隨之安靜下來。

　　嚴(yán)初心這才想起正事，慌忙說道，“對了，你剛才掙扎的時候，二叔來了。他說天云今夜有大難，希望我們出手相助。兩位長老聽完，就往外城去了。紙鳶姐姐和不棄哥哥說他們?nèi)コ情T廣場。還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就去城主府救嚴(yán)蒙宇?！?p>　　我？救嚴(yán)蒙宇？這種尷尬的事？可是，以他的實力，真需要別人救嗎？嚴(yán)千道猶豫了一瞬，便不帶任何感情地說道，“嚴(yán)蒙宇是顏帝，天云城未來的希望。當(dāng)然要救！”

　　“可是，二叔還讓我提醒你，”嚴(yán)初心皺著眉，頓了一下，不明就里地補充道，“明天的訂婚大典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四叔和九姑娘，第二部分是四叔和嚴(yán)歌寧。嚴(yán)歌寧是誰??？”

　　這一刻，桌上的燭火似乎熄滅了，窗外的滿月似乎黯淡了，周遭的一切都仿佛死寂無聲了。

　　嚴(yán)千道想起了曾經(jīng)的夢，呆呆地扭頭向南方，忽然忘了心跳和呼吸。

　　……

　　子時四刻（十一點四十八），西天云城主府。

　　嚴(yán)蒙宇步履踉蹌，退坐到城主的大床上。他臉色蒼白，右手捂著心口，大股大股的粉紅色血液從指縫噴涌而出。他抽搐著苦笑，轉(zhuǎn)頭對嚴(yán)鴻墨說到，“爹，你老婆……一向……這么兇殘嗎？”

　　嚴(yán)鴻墨咧著嘴，吐出的黑血已經(jīng)染黑了整只胳膊，咔咔咳道，“她……也是你娘……”

　　“可自打……我懂事，只……見過她……三次，一次……還是背影……”

　　說到痛處，父子倆肩并肩笑了起來。

　　臥房角落里，左英華雙手顫抖，掌心的粉紅色心臟依然在平穩(wěn)地跳動。她根本想不到嚴(yán)蒙宇會毫無防備地抱住她。而她只是維持著金身狀態(tài)，緩緩探手，輕輕一抓，就把嚴(yán)蒙宇的心，掏了出來。

　　她看著嚴(yán)蒙宇灼熱的心臟，表情從兇狠決絕，漸漸化作了驚慌失措，洶涌的淚水也瞬間決堤。

　　“你是我兒子?。∧憧墒俏业挠H生骨肉?。槭裁淳妥兂闪藝?yán)鴻滄？！你這個挨千刀的混賬，害死了姐姐，為什么還不放過我兒子？！”

　　她表情凄苦，全身脫力，順著墻角滑坐在地?？赡切呐K卻被牢牢攥在心口，緊緊貼著她自己的心。

　　臥房另一邊，婉花語抱著九黎兒，平靜地看著嚴(yán)蒙宇，并沒有出手相助的意思。但是跪在她腳邊的麗姬已經(jīng)失控了。

　　丟了心的嚴(yán)蒙宇沒有死，因為器型不滅則肉身不滅。麗姬是他的器，麗姬不死，他就不會死。但失心之痛卻不會因為任何原因減弱。

　　她看著嚴(yán)蒙宇噴血的胸口，虛弱到渾身顫抖；她聽著嚴(yán)蒙宇失落的大笑，心痛到無法呼吸；她感受著嚴(yán)蒙宇發(fā)自內(nèi)心的空虛，真正的失去了心的空虛，卻無能為力。

　　她只能喉頭僵塞著跪在婉花語腳邊，拽著婉花語的裙角，不住地磕頭，顫抖著指向嚴(yán)蒙宇的胸口。

　　可婉花語的眼神依舊冷漠，聲音清脆，不帶絲毫感情，“我自愿成為嚴(yán)蒙宇的奴隸，因為我需要借用他的力量。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必須為他做什么事。你們懂的，除非他親口下命令?！?p>　　床上的嚴(yán)蒙宇撐著眼皮，望向她，并沒有責(zé)怪的意思，“我太沒……用了，死了……也好……”

　　白天登基的皇帝，晚上就死了。這怎么行？

　　一旁的老管家終于忍不住了，快步靠近婉花語，抬手就要接九黎兒。口中急道，“國師大人，如果您有辦法救陛下。請趕快釋放神技吧！”

　　眼見他就要觸碰到九黎兒，婉花語突然低頭，杏眼橫斜。緊接著，一股無色能量就從她左肩胛處洶涌而出，化作一柄透明重錘，砸向老管家胸口。

　　如此詭異重?fù)?，速度奇快。稍一顯現(xiàn)，就將空間砸出了一道半球凹痕。老管家反應(yīng)也不差，急速后撤，堪堪在透明大錘擊中胸口的瞬間避開。可光錘本就不是實質(zhì)，雖避開了本體，溢出的一道威壓依然正中他胸口。只一擊，老管家就倒飛而出，撞穿了臥房墻壁。

　　轟隆隆的破墻聲由近及遠(yuǎn)，不絕于耳，根本不知道他被砸飛到了哪里。

　　婉花語回眸望向嚴(yán)蒙宇，冷眼道，“我說過了，如果你不想死，就親口下命令。”

　　嚴(yán)蒙宇扭頭看向左英華，意識已經(jīng)恍惚，“母親不……認(rèn)我……恨我……死了也罷！”

　　這時，所有人都望向了左英華。這個策劃了一切的女人，這個被眾人圍堵的女人，瞬間成為了主宰全場的唯一。

　　“那你就死吧！”左英華帶著癲狂的怪笑，激動著說道，“你死了，那些被你奴役的姑娘都能自由了！”

　　就在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一股熱血濺到了她的臉上。那是麗姬變出一把匕首，狠狠剖開了自己的胸膛。

　　隨著胸腔打開，一顆閃爍著柔和粉光的寶珠露了出來，梗在麗姬喉頭的鮮血也被吐了出來。她全然不顧自言自語的左英華，抱著婉花語的腳腕，親吻著她的腳背，苦苦哀求，“花語姑娘，求您救救蒙宇。他不能死，我不能看著他死。我把我的妖丹給您，我是三千年大麗花妖……”

　　“麗姬！你在做什么？！”嚴(yán)蒙宇慘叫著從床邊栽倒，像斷腰的狗一樣，一寸一寸爬向麗姬，身后留下一灘粉艷艷的血跡。

　　麗姬看到了嚴(yán)蒙宇的狼狽，越發(fā)卑微了。她將自己徹底伏平，五體投地，鮮血沾染了婉花語的鞋底。她額頭狠狠磕著地毯，嘴唇不停親吻婉花語足前的地面，“我的妖丹很珍惜，可以助您邁過神修的還虛合道境。您還可以奴役我的神志和靈魂，把我煉化成您本命法寶的器靈。我把我的一切都獻(xiàn)給您，求您救救蒙宇吧。”

　　婉花語輕蔑地俯視地上的兩人，依舊沉默不語。

　　就在這時，嚴(yán)鴻墨開口了，“麗姬啊，你還是不夠了解蒙宇啊。他將別人的生命看得比自己都重。你用你的命換他的命，你覺得他還會茍活嗎？哪怕需要獻(xiàn)祭一名最尋常的陌生人來救他，他也不會同意的?！?p>　　嚴(yán)鴻墨滿臉紺紫，氣息越發(fā)微弱了，所以他的聲音很緩很輕，一字一頓，仿佛是在超度亡靈。

　　麗姬也沉默了。她知道，她當(dāng)然知道。可那又如何，難道讓她坐視不理嗎？于是她更加虔誠地翹起了小臂，向婉花語攤開兩只枯槁的手，就仿佛請求仙王救助的低賤難民。

　　婉花語嫌棄地抽回腳，聲音清脆而又不屑，“我不想再重復(fù)了，如果……”

　　“夠了！”墻角的左英華突然站起，顫抖著捧起那顆心，“你救他吧！雖然我不能原諒嚴(yán)鴻滄，但他，還是我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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