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隨后幾天,生活風(fēng)平浪靜。到元旦假期,方岑給爺爺去了個電話,老人家還是老生常談,叮囑她一個人在外面照顧好自己,多學(xué)習(xí)多思考,說到最后又問了幾句放不放假,回不回家之類的。
她攥著手機,頗覺得燙手。鞋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地。
心里一陣酸楚,“過兩天要值班,估計只能等過年才能回去了。”她回。
“哦,這樣啊。”那邊聲音也顯失落,到底是活過大半生,很快又恢復(fù)笑,“那也行,元旦后過年也不遠(yuǎn)了?!?p> 她“嗯”了聲,也笑了,“您老好好養(yǎng)身體,記著按時吃藥,等回去我要檢查的,要是過關(guān)了呢,天涼了溫些酒,陪您喝兩盅?!?p> “你個小丫頭片子哈哈,還要檢查,怎么著?把爺爺當(dāng)三歲小毛孩兒呢?!睜敔斷列Α?p> “是啊,老頑童老頑童,說的可不就是您嘛?!?p> 那邊哈哈笑了幾聲,忽然又想起個事,嚴(yán)肅下來問她,“你沈哥哥還記得嗎?就小時候陪他爸來咱家,還教你寫過作業(yè)那個。”
她呼吸瞬間滯了下,輕輕地“嗯”了聲,“記得。”
“他前段時間來過幾次,說是路過遠(yuǎn)山縣辦點事,順道來看看,這孩子客氣啊,每回都拎一堆東西來,也不留下吃飯?!睜敔敻袊@,又問她,“對了,你們不都在巖城嗎?沈時回來,你知道嗎?”
“知道,見過了?!彼Я艘Т?,怕老人家聽出異樣,飛快回。
和他戀愛,分手,失去聯(lián)系。這期間種種,都是老人家不知情的。
過去剛在一起的時候,方岑還在念高中,一門心思陷入早戀的她唯恐這份感情得不到爺爺準(zhǔn)許,也就保持了沉默,后來上了大學(xué),以為開口時機到了,又因為沈時的父親沈振從中百般阻撓,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商人,成功的商人多數(shù)是個狠角色,一貫雷厲風(fēng)行的行事作風(fēng)很快就讓兩個人被迫分隔萬里。
那段時間方岑仿若行尸走肉,她不想讓最關(guān)心自己的爺爺陪著她傷心難過,一個人撐到最后,在老人家面前還是一個字也沒透露。
“聽他說這兩年會長期待在巖城,好像是有個什么項目,他作為股東,要長期盯著……”爺爺半是回憶著,不咸不淡說。
方岑始終沉默,聽爺爺絮絮叨叨,話題從沈時開始,繞了一圈,又回到叮囑她千萬注意身體的事上,沉聲說,“年輕人打拼都不容易啊,我看沈時跟以前比都瘦了好幾圈了,臉上也白的沒血色,岑岑啊,你可千萬記得身體才是本錢啊,錢賺得再多,功成名就身體垮了也是徒勞?!?p> 她笑了笑,暗道爺爺未免太大驚小怪,老人家聽見了難免不悅,說她就是太年輕,沒經(jīng)歷過病痛折磨不知道身體健康多么寶貴,她撇了撇嘴,不以為意地回道,“行行行,我最懂得勞逸結(jié)合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我每個月工資低到不行,可就沖這點,也能成為億萬富翁。”
“臭丫頭,就你油嘴滑舌?!?p> 掛了電話,羅主任要出門診,許知行跟他是一組的,他這一走,日常查房的任務(wù)自然就落在他頭上。
方岑平常都跟著羅主任,對他接手的幾床病人也相對熟絡(luò),兩個人一道進病房,很快就有家屬圍上來,方岑認(rèn)得這個中年女人,是47床病人的兒媳婦。
她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老人住院足有一個月,期間除了兒子不時來探望,頻率嘛,大概一周一次,每次也待不了太久,不到一個小時就走了,剩下的時間都是兒媳婦在殫精竭慮地服侍。過去總聽人說婆媳矛盾婆媳矛盾,可這一對婆媳,方岑認(rèn)為著實是典范。
她好幾次下了班路過病房門口,撞見女人輕手輕腳地給老人家擦拭身體,總是先喂飽了婆婆,自己再匆匆出去吃飯。有時候她甚至在想,若是母親還活著,她跟爺爺會不會也相處得這么融洽?
“醫(yī)生啊,你快來看看,我媽怎么突然喘不上來氣了???”女人心急如焚,也顧不上什么了,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直撲過來。
許知行心下一緊,知道估摸著要出事了,大步邁到老人床前,方岑也緊張起來,跟著他一路小跑過去,待看清床頭監(jiān)護儀上的顯示屏后,大氣都不敢呼了。
老人的心臟幾乎沒有什么搏動跡象,女人在一旁哭哭啼啼地說,“早上我媽就說胸口悶,感覺憋得慌,我當(dāng)時就喊了護士過來,有個年輕醫(yī)生也在場的,我也不知道他們換了個什么藥,很快就好了不少,可剛才我去買早飯,就一沒留神的功夫,回來就這樣了?!?p> 許知行沉默著看了一眼女人,示意方岑拉上隔簾,動作利落地解開病人襯衣上的兩粒扣子,開始做心肺復(fù)蘇。
女人一見這個陣仗,嚇傻了,嘴里絮絮念著沒什么邏輯的話,方岑自知幫不上什么忙,只好退到一邊做好安慰家屬的事。
心臟按壓不是一件輕松的活兒,許知行不知道按了多久,感覺一雙手近乎麻木了,卻是絲毫不敢有任何懈怠。
方岑擰著眉輕聲說,“許老師,要不我來吧。”
許知行依舊沒有出聲,只很快地?fù)u了搖頭。
只是他賣力地?fù)尵龋詈筮€是沒能將老人家從鬼門關(guān)帶回來。做醫(yī)生的就是這樣,看到生命垂危,總會想著再拼一口氣,也許就有奇跡呢?可疾病之于我們實在太可怕,醫(yī)生也是人,不是手指輕輕一點就能翻山倒海的神仙,更多的時候只能束手無策。
其實這并不是他第一次送走自己手里的病人,研三實習(xí)那年,他跟著導(dǎo)師接手的第一個病人也是這樣,嚴(yán)重車禍,送來的時候已經(jīng)心臟驟停,早過了醫(yī)學(xué)上有復(fù)蘇希望的時間窗,可家屬死活不愿意放棄,導(dǎo)師讓他去做心肺復(fù)蘇,其實在場的醫(yī)護人員都知道,如此周折不過是做給家屬看的,心臟停搏時間太久,除非奇跡出現(xiàn),否則根本無力回天。
可許知行卻恍若根本不懂得這些常識,他一個勁兒地埋頭苦干,手指都僵硬了,看著躺在搶救室渾身是血的人嘴里尚有一絲氣息,他不斷地祈求,也許真的會有奇跡發(fā)生呢?
直到旁人都放棄了,他頹然地坐在地上,仿佛被人抽走了三魂七魄,在此前他一直以為醫(yī)生真就無所不能,救死扶傷的仁心醫(yī)者,外界賦予他們太多超然的贊譽,可說白了,醫(yī)生只是凡人。他突然對自己堅信的事業(yè)產(chǎn)生了懷疑,學(xué)醫(yī),真的能救人于水火之中嗎?
那天導(dǎo)師的話猶如一陣過耳的風(fēng)吹進他的耳朵里,“醫(yī)生,醫(yī)治可治之癥,永遠(yuǎn)不要把自己當(dāng)神,也永遠(yuǎn)不要讓不該發(fā)生的意外發(fā)生,敬重生命,萬不得已,也尊重死亡?!?p> 敬重生命,也尊重死亡。他記了多年,從來未敢忘。
后來兩個人一起爬上住院部的天臺,這個地方還是許知行告訴方岑的,正值日落,水泥地上還有太陽烘烤一整天留下的余溫,用力一嗅,竟比以往少了些年久失修的銅銹味。
三十六樓,俯瞰整座城市都綽綽有余。方岑以前在書上看到過這樣一句話,說鋼筋水泥構(gòu)筑的城市里,最柔軟的當(dāng)屬高樓大廈的天臺,那里聽過最多的秘密,也容得下數(shù)不勝數(shù)的脆弱。
她忽然很想放聲大吼,胸腔里憋著一股氣,漲得悶悶的,有蓄勢迸發(fā)之感。腦子里還是剛剛送走那個病人的畫面,那個女人哭得撕心裂肺,隔壁病房的家屬都過來勸慰,她抱著老人家睡過的床單遲遲不肯離去……
方岑入職時間不長,這是自母親離世后她第一次直面死亡,如此近,也如此猝不及防,讓她窒息。
“不要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樣子,打起精神來,未來,你會成為赫赫有名的大醫(yī)生,送走的病人也許不計其數(shù),難道每一個都要傷筋動骨哭上一回?”許知行寬慰她。
她嘆了口氣,“許老師,怎么被你說的我很厲害似的啊?!?p> 方岑想起搶救的時候,自己木訥地站在一邊,大腦完全一片空白,而許知行比她鎮(zhèn)定得多,論業(yè)務(wù)能力,他比她強上百倍不止,她是由衷佩服他,很認(rèn)真地看著他說,“跟您一比,我完全無地自容啊,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趕上您呢?”
許知行愣了一瞬,哈哈笑起來,壓根沒想過小姑娘竟還有這個想法,實在沒忍住,伸手捏了一把她略帶嬰兒肥的小臉,“想趕上我啊,不難,再磨練幾年吧?!?p> 方岑抗議,歪了歪頭,“許老師,我的臉已經(jīng)很胖了,你再捏就要變成肉包子了?!?p> “肉包子不好嗎?”
“……不好!”
“哈哈哈……”
許知行莫名好奇,方岑學(xué)醫(yī)的理由是什么,只是這個問題,她到最后兩個人離開了也沒有回答。
他也沒追問,想了想還是把當(dāng)年導(dǎo)師送給他的那句話又轉(zhuǎn)送給了方岑,對他而言,方岑或許早不是當(dāng)初見面了會恭恭敬敬喊他一聲“許老師”的實習(xí)生,她對他的意義,卻還是永遠(yuǎn)想傾盡所能教她很多東西的學(xué)生,是無論哪種場合都想護她周全的妹妹,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就占據(jù)他大半顆心的……心上人。
下完班回宿舍,林念正窩在椅子里看電影。見到方岑,笑容頓起,騰一聲跳到地上遞給她一杯冰奶茶。
估計買的有些久了,冰也已經(jīng)化得差不多了,杯壁上淌了一溜水。
她略有訝異,道了句謝謝,轉(zhuǎn)問她,“今天溫度挺低的,怎么想到要喝這么冷的東西?”
林念搓了搓臉,不同于往日一身的江湖豪氣,竟有幾分顯而易見的羞赧,嘿嘿一笑,“今天去看朋友演出,結(jié)束后他請的,不過我生理期,不好意思說嘛,就帶回來了。”
早上出門時聽她提過,說是有個做獨立音樂人的朋友參加了市文化館舉辦的小型原創(chuàng)音樂交流會。方岑原以為她至少要到大半夜才回來,沒想到竟這么早。
“他們工作室還有事,飯都沒吃呢,就被老板一個電話call走了?!绷帜顡项^,努努嘴道,語氣里若有似無幾分撒嬌的成分。
方岑用吸管尖頭戳開塑料封口膜,小小抿了一口,甜度十足,可入口冰涼也是真的。
她咽下奶茶,緩和了嘴里的冷氣,才點點頭,感慨萬千道,“唉,大概世間社畜皆是如此吧?!?p> “是啊,我等凡人還需勤加修煉?!绷帜顡P眉,到底是年紀(jì)小,什么不順心意的事都能很快拋之腦后,馬上又恢復(fù)往日里一副樂天派的模樣。
兩個人談笑間,電影里的角色一句句念著臺詞,方岑細(xì)瞅一眼,竟是改編自安德烈·艾席蒙所著同名小說的《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
一部后勁綿長,看完后總讓人有隱秘的強烈的壓抑感的,卻又文藝范十足的影片。方岑倒是只看過原版的小說,她不是追劇黨,后來電影上映,姜淼看過后,在她耳邊念叨了好一陣子,諸如“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的悵惘。
這句話改編自白居易《簡簡吟》中的“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當(dāng)時電影上映,有網(wǎng)友將它作為影評表達(dá)自己對整部影片里,主人公之間如梅子蘇打一樣酸酸甜甜卻最終分道揚鑣的禁忌之戀。
影片的結(jié)局,艾利奧坐在火爐前聽心上之人告訴他自己即將同別人結(jié)婚的事實,他眼里含著淚水,可之后,抿著淚水的嘴角卻開始往上揚,是的,他笑了。仿佛在這短短的幾分鐘內(nèi),他把自己與奧利弗在一起相處的那個夏天又度過了一次一樣。
這場起自青春時期的猝不及防的愛情醞釀,萌芽時候像是誤闖深野春光乍泄,而最后平靜下來,回歸現(xiàn)實人間,故事到這里就像斷背山。萌芽和結(jié)局相比,難以重重沖破牢籠,也注定這場愛了無結(jié)果。
影片外的人無不感慨,為他們設(shè)想了無數(shù)個如果,可到底,生活就是生活,如果這個詞,本就是是虛幻的,哪怕重來一次,也是不可更改。
“艾利歐長得真不賴啊。”林念手撐著頭,盯著男主角那張英氣十足的俊臉,一臉賊兮兮的笑說。
方岑看她一眼,忍不住打趣,“你那個朋友好看還是艾利歐好看?”
“當(dāng)然是我朋友!”這句脫口而出,話語間透露著絲絲驕傲。
方岑噗嗤笑了,林念幽幽回頭,有些囧,“師姐……不帶你這么玩的……”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彼柭柤?,放下包,轉(zhuǎn)身去找洗漱用品。
出門時,瞧見小姑娘又沉迷在電影里了。方岑語氣認(rèn)真,問她,“哎,你喜歡艾利歐還是你朋友?”
“當(dāng)然是我朋……”話還沒說完,林念反應(yīng)過來,狠狠地朝門邊喊她,“師姐!”
“嗯?!狈结荒樤频L(fēng)輕。
林念卻忽然賊兮兮問她,“師姐,你知道一般影視劇里一個人知道太多事是什么下場嗎?”
她擰眉,未解,“洗耳恭聽?!?p> “就是這樣,”小姑娘伸出左手,比劃了一個手槍的樣子,對著她,“砰,砰砰?!?p> 說完,還有模有樣地將食指貼近唇邊吹了一下,“吹涼了,防止走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