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萬象叢生，你自不必回頭
她幾乎是一個激靈縱身從床上一躍而起，動作幅度太大，左胳膊不偏不倚狠狠地撞在了床頭柜上，疼得倒吸了口涼氣，卻顧不得這么多，定睛去看，黑影綽約里瞧清楚了林念愧疚滿滿的一張臉。
“師姐，別怕別怕，是我，我是林念！”林念急忙解釋，直起身徑自走到門邊按下電燈開關(guān)。
“林念啊，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方岑使勁揉了揉撞疼的胳膊，視線從她的臉上轉(zhuǎn)向陽臺外，飛快地掃了眼，這才恍然，門外已經(jīng)天蒙蒙亮了。
“我也是剛到不久，”林念笑著說，“看師姐睡得熟就沒敢發(fā)出太大動靜?！?p> 方岑恍然，點了點頭。她有個習(xí)慣，一旦醒了就再難睡著，索性套上拖鞋下床，看林念也沒有要睡覺的意思，走到窗戶邊，一把扯開緊閉的窗簾。
室內(nèi)頓時更顯敞亮，而林念打包好堆在地上的行李也猝不及防晃進(jìn)她眼里。
方岑怔仲幾秒，不解地問她，“你這是……”
話還沒說完，林念笑嘻嘻地上前幾步，抱著她的胳膊左右晃了幾下，思忖片刻，方才說，“師姐，我報名了技能大賽，接下來要去X大集中訓(xùn)練，就不能陪你啦?！?p> 這個比賽是附近幾個縣市各大三甲醫(yī)院共同舉辦的，旨在篩選出綜合教育、人文素養(yǎng)各方面出類拔萃的人才，報名比賽的人皆是為了爭取拔得不錯的名次，個人簡歷上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方便日后找工作能更平坦順利些。
而林念既然已經(jīng)保研成功，就完全沒有參加的必要，比賽前期需要投入的時間精力很大，她只需要安安心心地過完實習(xí)日子，順利拿到畢業(yè)證學(xué)位證，等著九月碩士入學(xué)就可以了。
“那你保研的事呢？”方岑還是忍不住問出來，其實心里已經(jīng)大概猜到了答案。
果不其然，林念很坦誠回答，“我已經(jīng)打了申請放棄了。”
方岑并無詫異，目光卻還是定在她臉上看了足足有數(shù)十秒，她神色如常，看不出任何波瀾起伏的心緒變化，直到林念被她直勾勾的視線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一只手按著她肩膀大喇喇坐回床沿，悶聲笑說，“師姐，你看的我都有點發(fā)怵了，聲明一下啊，我性取向很正常的，男人，長得帥的男人才是我的菜。”
方岑無聲地嘆了口氣，沒什么開玩笑的心情，似感慨似惋惜道，“真的決定好了嗎？放棄保研不是小事，日后要是反悔了可就不能重頭來過了啊。”
“想-的-很-清-楚-了?！绷帜盥柭柤纾频L(fēng)輕地開口，“說起來我自己也覺得挺傻挺荒唐的，遇見夏卿以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按部就班地念書，考試，升學(xué)，后來追著他考來巖城，經(jīng)常偷溜出去看他排練，看著他為了夢想一步步腳踏實地敢闖敢拼，我覺得我好像也找到了人生方向，我想能陪在他身邊，特別想，其實人一生不是非得要闖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名堂才能被稱為上道、有夢想，所以啊，師姐，你別笑話我，我沒那么崇高的理想，只希望和喜歡的人仗劍天涯，也和他細(xì)水長流一生美滿。夏卿已經(jīng)做好打算離開巖城去BJ謀發(fā)展了，我跟他商量過陪著他一起，雖然他沒同意，但我才不管他現(xiàn)在因為什么推開我，有志者事竟成，山不來尋我，我自向山去?！?p> 這話說得淺顯直白，小姑娘紅唇微翹滿目期待，可方岑還是替她惋惜。她沒想過，自己第一次聽林念說他的名字，竟是在這樣的境況下。
夏卿這個名字，方岑過去也偶爾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小眾音樂人，自創(chuàng)自唱過幾首流行較廣的歌，卻一直是歌比人紅，她不是熱衷于追星的人，因著個人喜好，也聽過他的歌，客觀而言，夏卿的確是個很有天賦的音樂人，若因此一蹶不振，放棄走這條路，未免太過可惜。
但若林念放棄保研，她也同樣于心不忍。吃盡苦頭爭取來的名額說不要就不要了，需要多大的魄力，小姑娘應(yīng)當(dāng)是做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的，方岑作為旁觀者，不便再規(guī)勸什么，無聲地又嘆了口氣。
怎么生活里讓人束手無策的事這樣多，讓人窒息的同時又被逼無奈作出決定，事事不得兩全其美，總要惶恐邁錯一步就是萬劫不復(fù)。
方岑拍了拍林念的肩，憐惜說，“既然你心意已決，那我便祝福你，人生嘛，沒有既定的路，做你想做的事，大不了后悔了就往回走，總能捱下去的?！?p> 是啊，眼前已是迷霧重重，你不妨大膽往前走，哪怕前路或荊棘叢生或是康莊大道，你要相信自己有傲人的勇氣和過人的天資，萬象叢生，也自不必回頭。
林念笑了笑，攬住她，誠摯道，“謝謝你，師姐?！?p> 打包好的行李兩個小時后寄快遞到X大，林念晚上要參加集訓(xùn)前的動員大會，送走快遞員后便乘出租去坐動車。
她這一走，往后山長水遠(yuǎn)兩個人怕是再難見一面，方岑不舍，特意請了半天假去送她。
期間許知行來了通電話，方岑看了看林念，見她正和師傅通話確認(rèn)地址，有意繞到一邊，隔著方方正正的花圃，確保林念不會聽見才壓低聲音開口，“許老師，怎么了？”
那邊輕笑一聲，半有調(diào)侃，“語氣鬼鬼祟祟，岑岑啊，你不會是……背著我干什么壞事去了吧？”
方岑臉一熱，仿佛真被抓包了，可她確實無辜，只是又?jǐn)嗳徊荒芘c他說實話，雖然許知行處處遷讓她，方岑說暫時不想將兩人的關(guān)系公開，他有些不悅倒也照顧她的情緒沒反對，可如果連身邊親近的朋友也要瞞著……
方岑怕他多想，胡亂扯了個一聽就漏洞百出的借口，“我……我跟林念在公交車上呢，人太多了，高聲喧嘩影響不好?！?p> 許知行何其精明，早料到了方岑不肯說實話的原因，他也不惱，知道小姑娘對待感情過于慎重的心思，她是顧慮還沒征得兩家長輩的同意，若太張揚萬一最后分開了，會落得她和沈時的結(jié)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個陰影已然成了她的舊疾，是一根刺，她自己不愿意拔出，總扎上兩下，提醒她，身后泥沼般的現(xiàn)實。
許知行苦笑，算了，傻姑娘能點頭答應(yīng)他已經(jīng)做了很大的心里建設(shè)，其他的，一步步來。
他好耐性地順著她的臺階，不疾不徐說，“這么聽起來確實不是很適合打電話啊，畢竟，有些話是不能讓人聽見的，比如，一個上午都沒見到你了，我想你了?！?p> 最后幾個字，許知行刻意說得有些慢，尾音勾長了些，微微上揚，撩撥纏綿。
方岑心里好似有根彈簧片被人撥弄了一下，發(fā)出輕快悅耳的聲音，明明是天寒地凍的大冷天，卻因為他一句他在想她，頓時覺得周身都被暖意裹挾著。
上大學(xué)那會兒，方岑選修過文學(xué)鑒賞，印象很深刻的，有一次分享課上，教授講到日本著名作家夏目漱石在學(xué)校當(dāng)英文老師時，讓學(xué)生翻譯一篇英語短文，男主角在月色下散步時情不自禁地對女主角說，“I love you ”。學(xué)生直譯成“我愛你”，但夏目漱石認(rèn)為，東方人普遍婉轉(zhuǎn)含蓄，不應(yīng)該這樣直接翻譯的，他沉吟片刻，告訴學(xué)生，說，“今晚月色很美”就足夠表達(dá)“I love you”了?！币驗樵谌照Z里，喜歡“suki ”和月亮“tsuki ”發(fā)音相似，平鋪直敘炙熱如火的詞也因此被賦予如詩如畫的格調(diào)。
她有些悵然為什么現(xiàn)在不是晚上，起碼羞怯如她還能含蓄地回應(yīng)，正想要說什么，身后有人輕拍了把她的肩背。
方岑猛然回頭，林念那張笑逐顏開的臉直直落入視線里，她驚了一聲，想著不要被她看見手機(jī)通話界面上的備注名才好。
幾次欲言又止，林念先開了口，“師姐，你干嘛呢？遮遮掩掩的，不就接個電話嗎，至于跑那么遠(yuǎn)來？車到了，我喊了好幾聲你都沒聽見?！?p> 方岑僵硬的對她干笑兩聲，“沒什么，師傅不是等著呢，快走吧?！倍髵鞌嚯娫挵聪孪⑵伶I把手機(jī)倒扣抄進(jìn)大衣口袋里，一連串動作行云流水，側(cè)頭朝著林念又笑了笑，“走吧，要不來不及了?！?p> 另一邊，許知行低頭瞅著通話記錄，頗是無奈，嘴角幾分自嘲的笑，沒自覺的，一聲嘆息脫口而出。
他背靠走廊盡頭的圍欄而站，神情太過專注，絲毫沒留意到幾米遠(yuǎn)外姜淼正大步而來。
好奇打量他幾眼，擰眉問，“許知行，你干什么呢？”
許知行聞言，抬頭瞧見來人，反手就將手機(jī)屏幕按滅裝進(jìn)兜里，與她笑了笑算是打過招呼，神情平淡，“你找羅主任？”
姜淼揚了揚手里的一疊材料，聳聳肩，“來送會診記錄啊。”
醫(yī)院里誰都知道，姜淼所在科室的季慧如季主任素來器重她，大大小小的會議活動都帶著她不說，連跑腿送材料的事也大多交代給她去做。
所謂能者多勞，季主任如此寬慰她。
姜淼撇了撇嘴，自嘲道，“我這勞碌命啊?！?p> 許知行差點笑嗆住，“你說這話可夠辜負(fù)季主任對你的栽培啊?！?p> 兩個人正說著，兜里的電話響了起來，辦公室的座機(jī)，許知行接了，護(hù)士長語氣急促，“許醫(yī)生，快，五十二床心臟驟停。”
姜淼聽見聽筒里的話音臉色也跟著一緊，得，又是一個大搶救。
方岑徑自走在前面，到車旁將地上零零散散的幾個紙袋跟師傅一起裝進(jìn)后備箱里，林念從她身后跳近一步，手肘碰了碰她的胳膊，一臉按耐不住八卦好奇的表情，湊近了說，“哎，師姐，剛剛給你打電話的那人誰啊，我看你笑得一臉春心蕩漾的樣子，不會是你哪個相好的吧……”
方岑眉眼驟然一跳，打斷她，“沒有的事?！?p> “真沒有？”林念不信，諂媚笑道，“說說唄。”
“真沒有，你快上車吧，時間不等人?！彼首鲊?yán)肅，催促說。
“好吧好吧?！绷帜钚睦锇碘?，剛她站她身后聽見幾句，來電話的人是誰早就心里有數(shù)。
繞到車門邊，才猛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沖著方岑道，“糟糕了師姐，我體檢報告忘了取?！?p> 方岑也是一“啊”，現(xiàn)在要是再折回去可真趕不上動車了，沉默片刻，“著急用嗎？”
林念搖搖頭，“也不是馬上要用，下周一交上就行?！?p> “那你先安心去坐車，我替你取，再給你郵寄過去?！?p> 眼下也只能這樣了，林念點點頭致謝，跳上車忽然一只腳又跨了下來，方岑以為小丫頭又有什么東西落下了，湊過去。
只聽林念嘿嘿一笑，表情頗為曖昧，雀躍道，“師姐，今兒早上你做夢說夢話來著，我趴在你床沿一聽，你喃喃細(xì)語喊了聲‘許老師’。是不是春夢??？”說完，也不等方岑作答，飛快地關(guān)上車門，剩下一句“師姐再見，師姐有空常聯(lián)系。”蕩在風(fēng)里。
回去路上，方岑搭乘最近的一班公交，車子緩緩前行，經(jīng)過高架橋時卻陡然停住了。
她往窗戶邊探了眼，兩邊車道已經(jīng)被過往車輛堵的水泄不通，估摸著已經(jīng)堵了有好一會兒，大家都有些煩躁了，挨得近的幾輛車子陸陸續(xù)續(xù)有人跳下車，公交司機(jī)也下車去探情況，回來時臉色不甚好看，說是前面出了車禍，貌似是幾個年輕人酒駕，車子速度又快，好幾輛車相撞，其中一輛還失控撞上隔離欄，險些墜入江中，保守估計，六死七傷。
公車?yán)镉行?，頃刻間一群人里有人斷斷續(xù)續(xù)地討論著前頭那出事故，眾人皆是唏噓不已。
大概是學(xué)醫(yī)的緣故，對生離死別的事情看得太多，雖不至于麻木，但情感的波動也會比平常人要小一些。
在物理學(xué)上有一條重要的定律，名為熵增定律，指的是從有序到無序，從平靜到混亂，都是熵值在增加，它預(yù)示了一切事物最終都將走向消亡，就像每個生命都會走向死亡，而人生的努力就在于不斷抵消生活中產(chǎn)生的熵增，使人生維持“熵減”狀態(tài)。
出生是偶然，而死亡卻是必然。我們能做的就是謹(jǐn)慎處事，避免無常的生命陷入太多的無力中去。
方岑神思略有恍惚，沒加入車內(nèi)愈演愈烈的討論聲中，低下頭掏出手機(jī)，劃開屏幕一看，一直擱在大衣口袋里的電話提示有十幾個未接來電，幾乎是一兩分鐘就撥進(jìn)來一個，均來自許知行。
想起來剛為了避開林念的耳目，不經(jīng)意間似是點到了靜音模式，難怪竟一個也沒接到。
方岑狐疑著給他回?fù)?，還沒通，手機(jī)就閃了一下徹底陷入黑暗，電量不足自動關(guān)機(j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