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兩銀子的訴告,本來驚動不了王世臣。
可原告是高陽的一等廩生,告的又是本地縣學(xué)的先生,當(dāng)然容不得王世臣輕忽。
無論是維持現(xiàn)任官職,還是希圖日后升遷…
王世臣都心里明白,在這文人把控的大明朝,士林風(fēng)評是何等重要。
平常倒也無事,可一旦到了關(guān)鍵的時候,往往就會成為致命的把柄。
所以,王世臣也只得升堂問案。
等師爺匆匆而來,王世臣便急忙問道:“這沈明倫…就是沈世澤的兒子吧?”
“大人難道忘了,此子字子初,他這個生員身份,還是學(xué)政大人…當(dāng)著您的面親點的?”
王世臣想了起來,便沒好氣道:“既是沈家子弟,也會為了區(qū)區(qū)三兩銀子告官?”
“大人,這小子只是沈世澤的庶子?!?p> “庶子?”
師爺嘻嘻笑道:“聽說就在昨夜,沈家主母將妾室和庶子女盡數(shù)逐出,想來這小子也是難熬?!?p> 王世臣一揚眉毛:“孫氏?”
師爺笑道:“正是孫閣老的小閨女。”
王世臣不由一笑:“那這案子…就有意思了。”
“大人,更有意思的還在后面呢!”
“哦?”
“我剛?cè)柫丝h學(xué)的書吏,袁德山且不去說他,不過是個貪婪無恥的小人。可這件小案子,還扯上了另一位廩生柴至孝,卻是高陽柴家老祖…柴守禮的嫡孫?!?p> 王世臣愕然:“怎么回事?”
師爺便笑著湊了過去…
王世臣搖頭笑道:“原來如此??!”
師爺笑道:“大人,事關(guān)士林風(fēng)評,您不妨和和稀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p> 王世臣沒好氣道:“既然沈子初決然告官,估計是心有不甘,若此子不依不饒呢?”
“一個是無依的庶子,另一個卻是世家的嫡孫,大人自然心里有數(shù)?!?p> 王世臣笑了笑:“那也得走走形式,才能給柴家賣好吧?”
“大人英明!”
王世臣一笑,便轉(zhuǎn)頭吩咐:“請沈生員進(jìn)來!”
跟著衙役走進(jìn)縣衙,沈明倫急忙上前施禮:“子初拜見老父母!”
王世臣笑道:“既是生員,無須多禮!”
“多謝老父母!”
等沈明倫平身,王世臣便笑問:“因何如此不顧斯文?”
沈明倫憤然道:“啟稟老父母,子初本有學(xué)銀三兩,誰知竟被袁教授侵占,不僅不肯歸還,反而撒謊賴賬!”
王世臣故意笑道:“子初既是沈家子弟,難道還在乎區(qū)區(qū)三兩銀子,畢竟也是你的先生,何妨一笑了之?”
沈明倫苦笑道:“老父母有所不知,小子昨夜被嫡母勒令分居別過,不僅身無分文而且家無余糧,還有姨娘、姊妹要養(yǎng),子初也是出于無奈。”
王世臣愕然,訴告先生也就罷了,怎么把嫡母的隱私也揭出來了?
天地君親師,他一下子…就掃進(jìn)去倆?。?p> 看來,這小子悲憤之下已然不管不顧,今日這稀泥只怕不太好和。
“可有證據(jù)?”
“書吏便是人證,賬冊便是物證,只請老父母傳來一問便知。”
王世臣沉吟道:“子初,你可是以弟子狀告先生,若是傳揚出去,只怕會影響鄉(xiāng)試???”
沈明倫一拱手:“吾愛吾師,卻更愛真理!”
王世臣不由渾身一震,這話說得…堂堂正正、霸氣側(cè)漏??!
啪!
王世臣一拍驚堂木:“既然如此,便傳縣學(xué)袁德山和書吏前來對證?!?p> 不一會,袁德山和書吏來了,后面當(dāng)然還跟著柴至孝。
只是大堂之外一片轟然,竟然還引來了整個縣學(xué)士子。
“肅靜!”
衙役不敢呵斥士子,王世臣便只得親口提醒。
等外面一片肅然,王世臣便問跪在地上的書吏:“沈明倫的學(xué)銀何在?”
“回大人,與小人無關(guān),是被袁教授領(lǐng)走了,有賬冊為證!”
“袁教授,書吏說得可真?”
袁德山很有底氣的一拱手:“是真!只是袁某并未私吞,而是拿去做了善事,事先也是經(jīng)過子初同意的,此事有士子柴至孝為證!”
“哦?”王世臣看向柴至孝,“袁教授的話,你可認(rèn)同?”
柴至孝躬身答道:“至孝愿意作證!”
看看得意的袁德山和柴至孝,又瞧瞧淡然自處的沈明倫,王世臣不由頭疼。
沈明倫有物證,袁德山有人證,無論怎么去判,都難免被人攻訐有失公允。
文人的事就是麻煩,不如自己吃點虧,還是和個稀泥吧!
“一方有物證,一方卻有人證,本官左右為難,不如這么辦…”
王世臣喊道:“師爺,去取紋銀五兩!”
片刻之后,接過師爺手中的銀子,王世臣便起身而下,走到沈明倫的身邊。
“子初家中貧寒,本官心有不忍,便贈你紋銀五兩,愿你能安心守孝讀書?!?p> 沈明倫立即伸出雙手:“老父母愛民如子,老前輩體恤晚輩,子初雖受之有愧卻更不敢推辭?!?p> 王世臣一怔,這小子倒是痛快,想不到也是個見錢眼開的主。
順手將銀子放在沈明倫的手心,見這小子拜謝一聲便毫不客氣收入懷中,一時之間不由好氣又好笑。
王世臣曬然一笑,轉(zhuǎn)身回到案前坐下,拾起驚堂木剛要結(jié)案…
沈明倫卻哽咽道:“老父母都能如此,袁教授身為縣學(xué)先生,本應(yīng)教書育人愛護(hù)子弟,想不到竟然毫無師德,而且人品如此低劣。子初心有不平,還請老父母主持公道!”
王世臣當(dāng)場就想罵人…
袁德山吞了你三兩銀子,本官卻贈與你五兩紋銀,而且你小子都痛痛快快放到懷里了,怎么還沒完沒了呢?
可是,下面都是縣學(xué)先生和士子,外面還有一眾學(xué)子,王世臣有火卻發(fā)不出。
用手指著柴至孝,王世臣瞪著沈明倫冷聲道:“子初,袁教授可有人證。”
沈明倫急忙躬身說道:“老父母,只要讓小子當(dāng)堂問一問,若柴兄依然愿意作證,子初便心服口服!”
王世臣點點頭,與其自己出頭當(dāng)惡人,還不如讓這小子自撞南墻。
“問吧!”
沈明倫沖柴至孝一拱手:“柴兄雖為人證,卻是空口白牙,不知可愿當(dāng)眾立誓,以證所言非虛?”
柴至孝笑道:“當(dāng)然!”
“那就請柴兄以父祖的名義立誓,若證言有假…柴家上下便皆是不仁不義之輩!”
“?。俊辈裰列⑸盗?。
嘶…
王世臣以下,包括堂外的一眾士子,也一個個倒吸口涼氣。
案情如此簡單,柴至孝的用心又眾所皆知,若只是挾私報復(fù),當(dāng)然可以一笑了之。
可柴至孝若一時情急,被沈明倫逼著當(dāng)眾立下如此誓言…那還是先給柴至孝默哀吧!
毀了柴家的聲譽,他回去還不得被…父祖打死?
“柴兄,您剛才可都答應(yīng)了,倒是趕快發(fā)誓啊,別讓老父母等急了!”
“柴兄,您怎么啞巴了,難道您…敢在老父母面前做偽證?”
“柴兄,你我可是擊掌為誓,若您不敢作證…可就自認(rèn)豬狗不如了!”
“哎呦,小弟欠考慮,柴兄畢竟做了一半的證,你看是喊您柴豬還是柴狗…”
……
見柴至孝一臉青紫,正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王世臣不由一嘆…
這沈明倫的坑…是又深又毒,而且不活埋人家不算完啊!
這柴至孝雖然不敢跳,可到底也被弄了一身臟。
還是本官出面,向柴家賣個好吧。
“既然如此,那本官就判沈明倫有理!”王世臣輕輕落下驚堂木,“袁德山…立即退還子初的學(xué)銀!”
袁德山苦著臉道:“是,這就領(lǐng)子初回家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