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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逝

第十二章

病逝 坦氏兄弟 19344 2021-06-05 12:34:28

  “信號燈紅了,走了?!标惽嗟?。

  計程車司機沒有在路、橋的首尾東侃西侃了,緊促的后排座中有沉睡著老去的煙草味,我們臨的很近,近到在旁人仰靠在座椅閉目的時候我可以側(cè)頭在他的肩膀上了。

  “衣服怎么濕了啊。”他道,若木柱相互編錯而生著的干沙沙的聲音,像晚秋的懸鈴絨絨的果墜落在蓬松的枯葉間。

  “樹上的湖被風(fēng)吹下來了?!蔽野胨胄言谒骂I(lǐng)上淡淡的煙草味中。

  燈色暈在拂滿水霧的玻璃上,倒像陽光釋放在明朗晴空中一串又一串的彩色斑徹。我倏而直起身來看了眼身邊的男孩。

  我看向那些燈暈,想以此追溯那幀莫名的恍惚——若雪色的紗生自烈烈火焰的舌尖上倏而飄掃地了無蹤影,像瞬間于卵石與紅沙間滲走了的清澈的溪流。

  “師傅,在前邊的路口停?!彼⑽⑶皟A道。

  “嗯?”我猶疑。

  他未做理會,只將手穿過那些提袋上的繩系,一一將它們挽印在掌上紋路中。那是距學(xué)校尚有好幾站地的城市山谷小區(qū)的底商段。

  “這個時間,寢室進不去了。”他下車撐門與我。

  我尚混沌他何以要留在這兒,不知要到哪兒去,只是見他要我一并的意愿明了便隨他一并了。

  “那,我同學(xué)回去的,那個”我僅還記得陳青與火車上的求助,便仰頭與他借來零錢提前替之付予。這實在算不得什么難以啟齒的懇求,卻被此突如其來的變故割離得支支吾吾了。

  他似是全然未懂得,只側(cè)頭微微皺眉看來,不知是等待我再將那些慌亂的言辭訴說清楚,還是猶疑我怎得不快點下車。

  我的朋友忙解我惶惶無措朝我搖頭,示意無事。

  他清淡柔和的眼睛始終生漫著奇惑,甚至驚詫,轉(zhuǎn)而便消復(fù)成極度君子式的避讓與抽離。源自這個不算熟識的厚樸男孩眼中的東西讓我感到巨大的不安。

  時間肆虐在這無可轄礙的黑夜里,被誘、迫的什么也來不及了。

  我到底丟下了自己落難的朋友。

  在我踏腳在車門下那處半濕的綠化石緣的瞬間,那對紅瑪瑙墜若半凝的血滴晃在不知何處的暈暈燈光中,投映齜咧的影兒似荒草交錯在新鮮,舊褪,殘破的對話框外圍——那些屋子的椽冧塌脊上。是種萬分近似的疑竇生就的鬼魅。

  它們或同是逾越了瘋狂的辨認(rèn),是會和顏悅色許多年的萬丈深淵。

  車子絕塵,深夜清冷若半場遙不可及的笑話。花草垂合,晨間錯綴了苞蕾的細長枝條此時恍若一根兒拉綻起無數(shù)鋼棘的刑具。

  我恐慌趔趄向黑暗的轉(zhuǎn)角去,希望那兒有燈火。

  便是一紀(jì)萬死不辭的求證罷。

  那個房間的墻體上盡染了灰藍色,那些擁有著半環(huán)爆裂式濺滴的圓形像極了一顆顆美麗的星球于軌道端頭被驟而擊碎的瞬間定格,像某系病毒。

  地毯松軟,絨叢納了僅余下的我的腳步聲松釋出決絕的靜謐,我放下背包仰躺在床上。

  那是四五不一的弧拼嵌的鏡子,它們色度漸失而淺,邊緣似是而非的契合著,像本就割裂于同一個圓鏡,卻又頻頻幾廂突兀出某個冥冥印象于人們眼中的隱形的流暢。

  它們正對在床心。

  多精巧的裝潢啊。

  水霧溫?zé)釗涓沧∥艺麄€耳廓,像盛夏烈日散了樹下隔夜的水洼和著枯酵花葉的氣味漫在茂郁的林中,兜轉(zhuǎn)不去。

  原是浴室的門開了。

  那些尚留在花灑上的水滴落往才沒住地面的一汪湖的聲音,像深夜的風(fēng)拂在三五顆光暈闌珊的水晶燈墜上。我別開臉往旁處去,卻是全然不與羞澀相關(guān)。

  那是種實在罕見的落寞,像瞥見了一場背叛,和毀滅。

  似有預(yù)知,不甚了了。

  我合衣逃往被子中緊緊蜷抱住肩膀,等待著生機,或者殺戮。

  “水溫還好,去洗澡暖暖吧?!彼c我說。

  我聽到半濕的浴巾扔掉在床頭柜上聲音,那個男孩側(cè)躺于我身后了。像酵釀在海底的葡萄園的一整個秋季,烈卻溫醇,是沐浴露染了他的體溫啊。

  我害怕極了。

  我看見裹在褲子里自己肉滾滾的腿將那些黯淡了黑色的褲筒撐出一道道紋疊,于床被縫隙半透的光線中,它們?nèi)舫砂偕锨У挠|目驚心的疤,將那個人死死困束在其編做的囚籠里。

  我不敢轉(zhuǎn)過身,連話也應(yīng)不得了。

  像手持火把的人不能去親近那件夢寐的白羽霞帔,不能近萬頃生生草木,不能坐初雪的屋頂上,我知道它們會化掉,會枯頹,會一不小心成了灰燼。

  我難以承受它們陷于危險之中,被丑陋的聲色污染,更容不得自己做了罪魁禍?zhǔn)住?p>  “我不想洗澡?!蔽揖芙^了,極度生硬地。

  我不明白那一疏忽的膽量甚至憤怒從何而來。

  我對洗澡的含義是過分模棱不清的,就像不清楚我的焦躁混亂到底是源于那一眾無望歸還的囚犯還是別的什么,它們攪渾在一起,猙獰若肢體殘缺卻持戈直入的瘋狂的背叛者。

  那座城內(nèi)憂外患了。

  我聽到長箭出弓“咻”的一聲,是有焰燃冒出那只藍色打火機來。它們晃了他肩膀的影兒與蒙著我身體的被子輪廓的起伏在那些欲炸裂的星球間,悄無聲息。

  白色的霧若以迷迭香料生過的殘余烽煙,一剎那抹去山河國破便是無跡靜美了。

  我微微扭頭去。

  “過來?!彼c我笑,手背觸了觸我與他之間床的留白處。

  我挪身往那兒,埋面在他手夾香煙的那只肘彎里,我貪戀遙遠秋季的酒香和縈縈在自己脖頸發(fā)梢的亦濃烈亦淡薄的煙草。

  我希望自己昏昏睡去,再不會有別的什么了。

  “脫衣服睡吧。”他的聲音輕緩若晨間撫來岸上的海水。

  它們將那些純凈地閃著光的沙子漫帶往泥沙俱下的混沌歸處,像揭開美麗幔帳的手,剝離掉我絲絲線線織就的自欺與僥幸,一層一層地。

  “好啊?!?p>  我轉(zhuǎn)身平躺進空白里,輕撥開他尚滯礙在領(lǐng)口的手,一顆顆松開那些紐扣。我看到墨色的蝴蝶標(biāo)本停落在床后的裝飾框里栩栩如生,有東西在破碎了一角的玻璃罩里散得稀薄。

  扣襟裂開的縫隙直貫小腹,像解剖臺上被究其病去緣由的尸體的膛痕。

  像一場獻祭。

  “這是什么?”

  他倏而撤過側(cè)臥著支撐在耳側(cè)的手愈俯近往我的身體,為什么東西奇惑而驚喜的眼睛里閃泛著別于一整個夜晚的清澈。

  我起身來隨他尋看,那條艷紅的綢線于脖頸綿曲而下,盡頭的銅色墜搖著撞在我的胸衣間,它碰著我皮膚的溫度早已不是初戴上那般冰涼了。

  “哦,是個小禮物,送給你啊。”我將其摘下來遞去,對他禮貌笑道。

  車程長遠,它被焐地與胸口相一以至于被我的感知遺忘在那兒,就像已于某段山崩地裂而落荒流離的途中丟失的東西。

  “這上邊還有字兒啊?!彼堄信d致地拎提起它往壁燈處。

  “是我的名字?!彼曇艟忣D了長長的一瞬,似是驚詫,他似是有回身看向我的——被抻拽下脖頸的綢繩將我的發(fā)圈生生刮帶下來,那些被勉強扎起的頭發(fā)悲憫地擋住了我布滿痍印的側(cè)臉,和眼睛。

  我終于可以看不清楚很多東西了,那些模糊的留白像極了高濃度的布洛芬懸濁液。

  “陪他們逛城墻的時候買的,挺好玩吧?!?p>   我笑的歡喜,俯身躲去被子里。這深夜?jié)u深的初夏的風(fēng),偏是寒冷入骨的。紗簾對縫缺處的星月蟲鳴入季隨節(jié),草木沉眠,沒有任何差錯,卻也全然差錯了。

  “那個,一直戴在身上啊?!彼诤蟛?cè)身環(huán)住我的身體輕聲問。

  “當(dāng)然是了。給別的同學(xué)的都托封喜他們帶回去了?!蔽艺f。

   我不得不以從未被記掛著的人們稀釋掉我的情誼,迫使他們于深塹上鑿三五尚可置足的缺嵌,成為前去滅口的兇手的替罪羔羊。這些手段卑微而狠毒,若亡命之徒的臨淵自救,徒勞且決絕。

  “只有你的我一直放在,胸前?!蔽姨а坂列ν请p眼睛里,向他諂諂邀功,把所有的東西涂抹地刻意低廉,終于也像一場功利娛樂并重的調(diào)情了。

  那低洼之處枯涸不堪。

   “還好嗎?”他伏在我的身體上,手拂去凌亂在我額間鼻翼的頭發(fā)。

  我搖頭,垂下眼瞼別臉往旁處去。我像個提線木偶被拉動、挪移著腿腳,甚至對他的語聲再未有實際意義上的聽見。

  我只知覺腹下隱隱脹悶,后腰若被緊緊裹束在浸了冰的布纏里。

  “好疼啊。”

  我望向屋頂那些碎鏡塊中的人喊道,純白的枕被扭曲成一簇簇若疾速衰老頹敗的眼睛,亦被那鏡膜蒙作一淤灰藍色了。

  那些細若游絲的恐懼若陰涼的觸角絞絆在我的每一次呼吸上,像懸了最美好的光亮的線一寸寸往著滿刀刺的深淵中墜頓,我的心便一次次地縮聚窒息在那些似再無窮盡的夯墮與下落中。

  我不停地判斷,試圖在那兒找到生路與火源、我被凜冽的風(fēng)摔掀在崖壁上,被屢屢認(rèn)作可暫避飄搖落足的石刃劃割出一道道的潰爛、我聲嘶力竭地求救于石崖上可能經(jīng)過的悲憫者。

  可那兒也沒有人了。

  我絕望在那若燒紅的金屬頻頻被淬在冰水中的判斷中,那些脆弱的倔強終于與極致的寒意和自欺欺人的謀求一同散去。

  我想隔斷腰上的繩子了。

  或者任那些光沉下被刀刃穿刺迫出的最后一濺血色,到底也算得上艷美的半閃星焰罷。

  “怎么就,進不去啊?!彼猿爸L長吁了口氣。

  他起身離了我的胸口處躺往一旁,看向屋頂?shù)难凵袼埔搽[約了倦怠與失落。

  “對不起?!蔽因橥募缦锣?。

  我難以接納它,我無措于那樣的抗拒,悲戚且愧疚,我不知道有什么東西阻隔在那兒。那一束束曾試探、往復(fù)在低洼處的熾白若天境的光——曾驚悸著去幻想觸碰的極致,終于離開我了。

  像一場匪夷所思的永久的錯失,和幸存。

  “好難受?!彼f。

  “幫幫我啊,寶貝?!彼f,聲音里帶著稀松平常了的溫柔——近乎于慵懶甚至微微不耐煩了的哄騙。

  它們亦像是我的哀求了。

  我卷歸回身體往覆住所有光色輪廓的被子里,伏在他的腿上,笨拙而乖巧地。那聲音像燃在上空的星球碎片的隕落——沙沙作響的我額上的發(fā)膚摩挲在白色的被角。

  他始終半捧著我的側(cè)臉,將很多散下的頭發(fā)漸撥到耳后去。

  那股溫?zé)釠_溺在我的喉嚨下。

  “吐出來啊,那個。”他簇緊眉匆匆喚我,像是在阻止我的吞咽——大概在他那兒它們也從來是被歸劃為稍稍骯臟的東西罷。

  像動了惻隱的獵人,再來不及挽回被自己混在隆冬深雪間谷物里的毒了。

  “沒關(guān)系的?!蔽艺f。

  我爬回枕旁背身蓋好自己的身體,他似仰面睡沉了。

  紗簾外的燈隱約在全然暗下來的屋子里,像疾雨砸落荒蕪起的一層塵暈。那兒有汽車引擎被無限遠去的距離淡默的聲音。

  “你怎么還不回來呢?”

  我忍不住拿過手機反復(fù)去瀏覽兩小時前楚凡發(fā)來的擔(dān)憂,和那下面除莫利外的人們對我別丟了行李的調(diào)侃式的囑托。有些東西似乎被稀釋沖散了,了無知覺地迫不得已了。

  “太晚了,我在外面住下了?!蔽艺f。

  它們像落難的人于極寒中失真了的幻象,若凍僵了的指節(jié)間的半根火柴,是一緲可憐的求生欲化來的某些有過之、無不及。

  像房倒屋塌天旋地轉(zhuǎn)中被攬住的已然斷了半偏絲纏的線。

  我開始想念逃離而出的屋子和住在里邊的人了。

  “別擔(dān)心我?!?p>  我忙補充拼寫,放它們在并無回應(yīng)了的對話下,讓自己安心。

  某些酸脹終于在全然沉寂下的凌晨四點膽怯地冒出頭來,我惶惶輕手去攔截似已決下眼角的灼熱,可卻是一場空落,干干凈凈的。

  我回身去看那個沉沉睡著的人于這靜夜里的額角輪廓,像被叛軍踐踏了的流離失所的人回望自己深深信仰的神靈。

  那個王國覆滅,城墻坍塌。

  我的王故去了。

  陽光終也明朗燦爛了,我勉強撐起身體撕扯開窗簾的一角任它們穿刺進來。

  有嫣色粘印在裸露在外的我的小腿上,那些碎塊與蒼白的膚屑一并逆了光,像魚離骨的鱗。

   那是我于家來時染就的指甲油,為了被期盼來臨的盛夏時分露它們在鞋子外的。不想這由那些芳香若稠蜜的東西瞬而在空氣間撐起的盔殼這么快便破碎,脫落,若斑痂蕩散在異處成了掛礙。

  地毯的軟絨上處處混亂,某種悶酵的潮濕被外面聲聲催促前車的汽笛焦郁地燥熱不堪,那些半遮半掩的隔斷的左左右右的影兒,像極了桑拿房的帷帳。

  也是盛夏了啊。

  我拉過他用過的浴巾草草圍裹在腰上下了床,我該洗個澡了。

  “這么早啊?!?p>  他蹙眉為初醒的光遮了遮眼睛與我笑說的時候,我正蹲身在床邊上下找我唯一的發(fā)圈。只一晃神,腕子撞碰在床角木格上的觸痛便是窸窣著與昨天、很多天前一樣的驚悸了。

  一劑溫?zé)豳亢鲆嘤凭彽刈坦嗳肽莾阂唤j(luò)纖密如帛的血脈中,灼且麻生生的。

  我隱隱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可怕的徒勞——它們早已重生了,淺睡蟄伏在那些山火季季燃盡的荒蕪中,在一層層灰燼下。

  那是半絲驚擾便會無休無止蔥郁盤縈的綠意,猖獗如驟。

  “你醒啦。”我說。

  我下意識地攥緊床角的木格,勒令自己要落落大方地赤裸在他的面前,以某種放蕩泯滅掉所有與身體無關(guān)的東西,反敗為勝。

  須得將它們趕殺殆盡。

  可我不能。

  那只翻騰于絞纏不堪的被單里我的手愈發(fā)酸困,有東西若稠合的膠隨這對峙般的安靜將我疊壓著的腿后膠黏地漸拖漸緊。我終于像是只顧翻找無暇與他般低著頭——逃離,被獵捕,重又逃離,拘禁。

  那些無限重生的芽脈漸漸纏綿的藤絡(luò)從未被掙斷,也再不會被掙斷了。它們似已然合化在我的腳踝,脖頸,肋下與眼角眉額的梢尾,苞蕾香色,莖葉枯榮皆與其息息相印了。

  我實在該于他尚未醒來——至少那兒山崩卻未陷、有抽絲余下,還未感染、痊愈的時候站起身毫無所謂地去往浴室里的。

  我連最后突圍的時機也失去了。

  “先去洗澡了?!?p>  我站起身來,于他面前,以近乎戰(zhàn)斗的殘酷的意識鎖扣住自己的腳——即便無數(shù)的子彈射擊在我的身體上,我也要像僅在了的,亦從來是唯一的兵士獨獨立于在戰(zhàn)火中。

  只幾秒鐘,那兒尸橫遍野了。

  “可要一起?”我無不輕佻地玩笑罷轉(zhuǎn)身走開了。

  膩人的光肆意過紗簾,在床邊拉出棱角分明的規(guī)則幾何。我下意識看露在那逼仄縫隙中刺白的天空,晚霞不合時宜,自是不應(yīng)再有的。

  大雨滂沱。

  如注的溫?zé)釢蚕聛?,將那些嫣色碎于小腿上沖涌,滯澀,我俯身去驅(qū)拂它們,倏而淹沒在腳踝下的潭里沁綻了大片痧紅。

  我穿好衣服,拿過手機來看,確已是四月見末了。

  “都燒光算了,有什么可匆忙的?!?p>  消防笛聲在學(xué)校柵欄外的環(huán)路上呼嘯了一次又一次,緊促的節(jié)律終于逼迫似正為體育補考的焦頭爛額的竹緣咒罵起來。

  這些天,附近著了好幾場大火,怎么救都沒有用。

  新聞?wù)f是郊區(qū)的田地再無人栽補新綠的禾苗了,農(nóng)民外出打工會賺更多的錢,自是無暇、也不屑看護這漫長周期的作物,那些叢生的枯柴便于大幅的荒蕪中無可伐替,更無人撿拾了。又說,繁華街市的倉儲密集,拳頭大的地方擁擠進太多東西,那些可燃的,不可燃的迷迷晃晃地砸落混淆到一處。

  那火便撲也撲不滅了。

  “哎,咱們得上課去了啊?!毕婺齽裰沟?。

  “我竹姐現(xiàn)在這威武氣勢,讓我想起川劇那個噴火表演了,對對,就那個,你們知道那個吧。”

  楚凡直起身歡鬧,那之前她正一點點仔細拉拎那條緊緊包纏在腿上的黑色褲襪,聞聲連搭蹬在椅子上的腿也未來得及放下來。

  近來她愈發(fā)愛調(diào)侃竹緣了。

  她全然忽略著竹緣的焦躁厭惡,以最模棱無辜的姿態(tài)營營吸汲自己的樂趣。

  她慣是會拿捏它們的。

  楚凡漫不經(jīng)心地用手稍拂幾下自己的小腿,像是要將礙眼的灰塵狠狠抖落下去,連揪著褲襪翹起的手指帶勝利感。

  我突然羨慕起她的腿,在彈緊的黑色包裹下修長而魅惑。

  小腹緊聚,那種陰沉著疼,像無數(shù)遺下的針在扎。

  我下意識蜷縮住自己,勉強于床板襯合的被褥越空了邊角,許許多多的雜物撲拉撲拉地砸落下去。

  “還這么嚴(yán)重啊?!毕婺┥砣齼蓛傻負焖鼈兓貋?,擔(dān)憂道。

  “就是有點著涼,沒事兒,你們先去上課別等我。”我笑說與她放心。

   這些天我以生理期搪塞過許多次漸親近我了的她們的關(guān)心,一如那天清晨它含糊了出現(xiàn)在被角的血。

  連我自己也不知它到底是什么。

  “上鋪,我在寢室陪你?!敝窬壵f,這是她于人們那么久的頑笑、閑語、砸落,收繳歸還和問候繼那句“全燒光”的咒罵后的第一句話。

  像溫吞的尋求。

  “喂,咱能不能知趣點兒,這新婚燕爾的,電話粥煲不完啊,你在這兒多不合適?!背差B笑道,咄咄逼人。

  楚凡是極度敏感聰慧的,在我徹夜未歸的翌日清晨,才剛踏進寢室門的倏而,她迫不及待地猜喊著我昨夜的去向和男孩的名字,第一次便無比精確。

  她帶著女孩兒對隱晦時間特有的神秘與歡喜的笑詰問我是不是他的時候,全然是個感同著她想象的我的甜蜜的最純粹可愛的朋友了。

  我那時點頭,仍忍不住低頭笑了——我反是被她臆想中,或者亦是我臆想中自己的事情深深感染而含糊不清了。

  可她出錯了,就像她對這件“美好”的事兒的猜測出錯一樣。

  這些天晝夜更替,日月明朗,只再沒有什么晨曦暮色了。

  “別瞎說,今兒非得竹緣留下作證不可呢?!蔽倚︵粱厝ィ行〇|西恍然若蒼野白雪覆下的殘淺的鴻印,于極度荒蕪上影影綽綽若從沒有存在過。

  我沉浸在唯殘余在她的調(diào)侃中的潦潦淺跡由衷歡愉起來,像個聽了童話嘴角微微上揚睡去的幼兒。像是久久找到了證據(jù),像是浮在溺者目光所及處的稻草。

  我竟是有些感念她了。

  竹緣留下了,再無暇理會旁人的話。

  “上鋪,你說,哎算了?!敝窬壈@,在屋里只余我們的時候。

  “你怎么了,排球補考我與你一并去,你放心啊,能過的。”我說。

  我隱約感知到那種異于往常的溫柔甚至輕凄的聲音絕非只為考試,卻難以問及,那與禮貌無關(guān),像某種避讓——要撐闊袖口才可往擦傷的手肘上穿套、時時吸吊著絲絲涼氣的避讓。

  那會是與它們相關(guān)的事情啊。

  “喜歡和什么有可取決的呢?”她隨將枕巾頂在頭上喃喃,邊緣的流蘇搖晃在額頭上像被風(fēng)拂動的珠簾影影綽綽了門里的屏風(fēng),燈飾、茶幾上的碗碟和高高的燭臺的影。

  “嗯?”我下意識應(yīng)這或于旁人語法混沌的句子。

  “和美麗相關(guān)嗎?”竹緣輕笑了聲。

  “不光是啊,怎么會那么,膚淺!對不對?”她著重了那個形容詞,像很多次刻意強調(diào)流行詞的玩笑那般,她忙不迭著站起身來看著我。

  我答不出她的問題。

  “還是會很看重的,對吧。”她來不及等我說話,似是受不得只半秒鐘的空白的——安靜下來會包圍而至的那些二十幾年的常識給予的理智,它們來勢洶洶,會啃噬掉那幾棵好不易生來的脆弱苗芽的。

  她搶先著否認(rèn)自己的想法了,笑個不住。她要對抗掉那些前赴后繼來這兒的自己,需要有聲色不間斷地充斥、混淆,去陌生了許許多多被認(rèn)可過的東西,甚至敵視,不惜殺害。

  她要保護它們啊。

  那些流蘇便與她的歡快、急迫、慌亂和沮喪交替著擋住那處屋子混沌光線下的不同物什,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她想確信,希望有人帶她觸及它們。可她害怕,猶猶豫豫地,她似亦在找著所有可供逃竄的路,膽怯地像一只老鼠。

  “當(dāng)然與美麗相關(guān),哪一天和林立兄有關(guān)的陽光不明朗呢?”

  我笑侃著將它們挪移開原生之處——那些腐朽卑微著凌遲下的血肉而黑潤肥沃的土層下,像候鳥遷徙到?jīng)]有隆冬凜冽的南方,落往陽光與嬌馥交伴的枝梢。

  我便也與她一并逃離開了。

  沿著不知被誰挖掘出的崎嶇幽暗的長隧,向往光線來的地方。恍而若逃出生天,又若陷入了重疊近似的循環(huán)中,不停地尋找時失時現(xiàn)的出口?;蛘呓K有一瞬間,便永遠被囚禁其中了。

  我拿過手機,下意識漂泊了目光在框上那排紛繁的提示標(biāo)間。

  似乎從來沒有任何空隙留下來的,可那兒的人們到底學(xué)會了在最璀璨的東西傾頹燃盡、沉落于此的貧瘠之上,滋培出幾縷氣息之所急汲的東西。

  “好好的提他干嘛?!?p>  “活動結(jié)束那會兒,我記得他還扔給我個氣球呢,藕荷,不對更偏紫一點的顏色。”

  “還提了句說大家一起到你們島上玩,不過也像是隨口的?!?p>  竹緣來來去去的叨絮,微弓腰碎步走著樣子有若初次下田的勞作者練習(xí)耕耘的笨拙。那便也算得上出口罷,像火石竭力磕擦出的暫且和熱烈,得過且過著囫圇完整,尚可供貪食。

  提示音響了。

  竹緣妥協(xié)了,輕而易舉的。

  “我再也不會選修排球,實在,太辛苦?!敝窬墦蜗獯跤踔?,眉間死死蹙起一深川字,那兒的汗水濕在通紅的膚色間,像浸了淚的眼角。

  “這個人終于放過我了。”她抹了抹額上的汗,甩外套在肩上斜眼瞥了瞥那個整個班里只掛了竹緣一人的稍稍走遠些的中年女老師。

  在考試前的好幾天里,她每個傍晚都叫我陪她來操場練習(xí)上百個對墊,我自是對那些大汗淋漓的疲盡感覺急需、慶幸,竹緣的腕上卻為此多出了塊塊彼此相摻的青紫色,像大幅的出痧。

  “是你放過自己了?!蔽覔沃募绨驗槲覀儎倮P(guān)大步躍跳起來。

  “這次勉強是,可以后籃球足球,太極拳對我來說,不是更要命嗎”竹緣嘆氣,被打濕的衣衫落魄在她肥厚的肩背上,圈圈的紋路像荒蕪黃土原上一道道溝壑。

  “六天了,都不與我聯(lián)系啊?!?p>  他的消息突兀若隆冬枯葉堆里下嫩生生的芽尖,尚未死去或錯了時節(jié)地破土生來,是某種過早又過晚的無處安放。是落釋墜著了陸地,是無論早晚總會沁人土地又生草木的濕度和熱。

  到底還是驚喜。

  在那些團會講座的通知,營銷廣告,節(jié)氣起源防汛防寒潮的預(yù)告一個個被奔向它們的我點開,逐字逐句通讀過好幾次的時候,有些東西在漸漸消耗,另一側(cè)便愈為瘋狂地生長,壓縮,掩藏。

  直到它彈開屏幕上,成了焰火。

  那些光一舉遣散了疊疊綻落在玻璃屏上的印漬,任不知何處飄漫來的亮晶晶的東西它們的晃影中崩解掉恍惚懸浮著——早也被刻意模糊千百次的輪廓。

  像一雙溫柔的手拂抹掉燈臺上的沙畫,那兒只留一暈若半過晨曦的殼膜的白。

  “我一直在忙著的。”我說。

  “你丟了東西怎么不找啊?!彼f。

  “什么?。俊蔽乙苫?。

  發(fā)來的照片里,我的發(fā)圈原是套在他的手腕上,只一絲頭發(fā)纏挽在那兒,它微微別扯著他襯衫袖口的第二枚黑色扭扣邊緣上。

  “原來是這個。”我說。

  “你一直忙著什么呢?!彼麊柕?。

  “忙著等你啊?!?p>  他說寢室原先的紗簾被兆連彈的煙灰燃著燒了大半幅去,他們姑且將它扯下來只裸露了后面那層棉布簾夜晚遮光了;說舍長剛剛帶回它的時候,男生們皆是嫌棄這歐式過于繁綴臃腫,拿去罩紗見黑底紅玫瑰的色塊明晰濃郁,卻有些招人喜歡的風(fēng)情了。

  說走廊最邊上的寢室湊錢買了件航拍器,那些人去拍校園俯瞰圖的時候機器失靈扎進了北門外的一叢灌木里。說煊赫門的口感變淡了,里面的爆珠變地寡淡如氧化的蘇打水。

  說他一件橘色運動帽衫的右襟上曬好后無故褪了大片的顏色,仔細看像沾了泥的拳頭打上去,還有點像胖胖的橘貓臥拓的形狀。

  他從未打過那么多字來給我。

  從操場到寢室到我脫去汗潮了的外套掛在床柱頂上,他一直在說,那些包裹著文字的氣泡被裝的滿滿的。

  “辯論賽開始報名了,走過路過的啊,愿意的來?!绷婧桃约行∝湹恼Z聲頑道,她盤腿在架于床桌的電腦前叨念著屏幕上的賽事規(guī)則流程。

  班級群里亦彈蹦出相關(guān)的消息,想來我的拓展學(xué)分未滿,便此時在眾多踴躍的參賽者所敲出的報名字樣間填上自己也并不會引得旁人的注意而竊喜。

  “哎哎,孔美婷參加了,然后是,劉一蕾。就她們兩個”楚凡坐起身來緊密關(guān)注著她們班級群里的動態(tài)。

  “她們和趙茂林組隊了啊。說寢室就她們倆得找個隊友,不應(yīng)該先問問咱們這兒嘛,人家跟男生還真是親哩?!彼p蔑笑道,撇嘴厭棄不已。

  辯論賽需三人組一個隊伍,若是寢室內(nèi)不足三人是要在班里尋找另外的伙伴來的,不長的時間,似乎是源自深淵深處的本能,她們班級唯二的女寢室之間便隱約了敵意。彼此對面寢室的女孩兒皆是不在考慮范圍內(nèi)了。

  “咱們班里有十個人報名?!必撠?zé)人發(fā)來反饋。

  我不知道他何以與我提及數(shù)目,只作等待。

  “組三個隊伍的話,要余出來,所以”

  “沒事沒事,我不參加了,最近舞蹈訓(xùn)練蠻累的哈?!蔽覟樽寣Ψ綖殡y感到近乎恐慌的歉意,忙發(fā)過大笑的表情終止這洪荒災(zāi)難——那些被我極力掩藏的永遠的蠢訥和不被接納。

  我知道自己再次落單了。

  我的脖頸驟而若灼燒般躥的熱辣辣的,如若一瞬間被綁束在豎在柴火上的木柱上被公布罪行遭萬人恥笑的作奸犯科者。我感到那些若強硫酸般可怕的東西在某處噴涌而出了,它們肆意蝕噬在我?guī)追氯薅逻^的地方。

  我感到一絲的松釋穿游過勉強搭別在某處的架絡(luò),像鋼針刺入腫脹敗了膿血,這些崩頹總是跋山涉水唯一可歸的地方,是正途啊。

  某種對失去的向往的達成微微慘烈,讓人安心。

  “叫她再給你倆湊個數(shù)嘛,多簡單的事兒,求這求那的”楚凡笑指向我,對正四處詢問男生參賽情況的伶禾嫌棄她實在不知變通找補。

  她似乎解救我了,像是將人送歸到原處的鬼魅。

  “你在做什么,怎么不說話了?!彼f。

  湘凝放撒了一把花果茶,各色的顆?;苍诒∷{的玻璃杯里發(fā)出颯颯的聲音,像被風(fēng)浮擦在秋日晴空間的枯葉。

  焙萎的花果被沖沁在撲涌而下的滾燙的水里,任無盡發(fā)散著的顏縷若幽魂般交互纏攪,魄散,漂離缺失,盈盈融熔。那些色脈繚亂卻掩不住某絡(luò)極纖若無的水隙透來的明晰,若真空。

  那是剎那難以言喻的刺眼和凜冽。

  我驚詫不已,逃也似得避離開它們。

  “他們沒有更好的人選,我總要再去湊數(shù)的?!蔽艺f。

  “我也參加了,是辯論賽啊?!彼f。

   那些與竹緣被伶禾嘮叨到桌前商討辯論觀點的光景總是慵軟的,像脫下夾克皮鞋躺在被曬過的棉被間聞被媽媽端來的溫?zé)崤D獭?p>  我愛上了傍晚自窗子傳來這兒的三五人群走去食堂的熙攘,和伶禾在午后起身沖一杯不知是否真有美容用途的膠原蛋白飲料的桃子味兒,木門偶偶的吱呀和自水房回來的人的鞋子趿脫在地板上聲音。

  我覺得那兒會有泡泡被一下下的抻離出來,像黃色圖騰的眼睛在眨——一些東西逐而祛除了,被空氣里漸而溫盈的水汽,被下鋪與我在伶禾一本正經(jīng)的論及觀點時候互覷憋住的笑和被她聞見時候拍擊而下的枕頭,被她們對我寫了的自我介紹文案的喜歡。

  被他再沒有遺忘了的晚安。

  那個盛夏溫脈,時間倏而悠緩下來,成了永遠不會流盡了的夢境。

  湘凝喚我去跳舞了。

  被緣的深藍墨染上留印了四五清淺的指間壓痕,那女孩輕拍幾下松軟棉花的聲音里似是開了山茶,又如初瓣落。

  他缺席了,兆連替他與他們請了假。

  那兒亂糟糟的,三五人簇布滿排練廳里,像死去化石而堆堆疊疊的殘貝。

   隋欣揚手擊掌喚人們站回自己的位置上去,那聲音清晰爽利若初冬撞在廢棄碼頭散碎入海的石岸上的風(fēng)浪,莫名空寂。

  我支撐好那些被認(rèn)定過的腕踝姿態(tài)以后,便安心困頓在那驟而冷清下的人來人往間了。時間更迭,我又需得踮腳奔繞在那些隨之定格甚若石像的列隙空白去,像撲棱在萬徑人蹤滅的雪晝枯稞叢上的留鳥。

  老師編排的舞蹈中,我總是被錯開他們的。

  我躲去最為驚險的彎路,恰是曲音凋落須得仰靠在封喜寬厚的背上了,它們?nèi)舻谓限r(nóng)汗水的寬厚地埂容人躺在那兒釋散那長久來的激亢。

  男生們再度開始于尾音中闊臂以那勇猛的斗士姿態(tài)完成最后的一幕隊列變幻,若石像表面層層剝落而出的鮮活的生命組建成最后一支隊列,捍衛(wèi)大洋正中某個島嶼上的荒蕪。

  “陽剛之氣!拿出你們的陽剛之氣來!”那白眼鏡游走在各自定格的男生中間,豪情鼓舞地訓(xùn)導(dǎo)著,她會在每一次走到隊列端處轉(zhuǎn)頭推推眼鏡,深不可測地審視那些兵士,過度的義正言辭若老舊的樣板戲,若幼稚園里終于搶到了扮演老師的機會的小兒。

  “你,這動作扭扭捏捏的!”她呵道?!敖o我提起精神來,別娘們似的!”

  “你說誰是娘們!”有男聲若山洪爆破蕩肆,某種渾厚正隱隱吞噬那無限力量摧拉著一層層枯朽枝筋撕折的厲裂,它們漸漸漫布彼此,像純白眼球上一瞬密集的紅絡(luò)。

  我下意識翻下封喜的背脊,像追望朝陽那般奔往那處實在動人心魄的沖突,浴血抗?fàn)?。那兒有一場肆虐于本能終究得以生發(fā)的熱烈的光。

  有人做得到。

  那男孩陷入那些一擁而上的戾氣深處,像頑抗在疾流中的渡河者。他的手臂隱隱現(xiàn)現(xiàn)在那些混亂之中,像被沖蕩失穩(wěn)而四處劃別的一整棵孤離土地的樹。

  “你想怎么樣,又能怎么樣!”有人得意呵道,在眾多學(xué)生會的“和平者”的幫助下他終究扼住了兆連的衣領(lǐng),他吊斜著食指,那是與他眉目相樹起的同樣的角度,像一把走私來的槍。

  白眼鏡被那些人護在身后,成為某種象征。

  她咒罵著,偏又刻意選著那些保護者對其防御緊迫的時候沖上前去誓要將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入侵者踐踏地面目全非。她極度兇狠、他們極度兇狠在自己——嗜血者所聯(lián)殺的激亢中,那些辨不清出處的叫喧像一處霧瘴遮掩,像赦免,像一把開啟狂歡的鑰匙。

  那些燒殺搶掠的面目軋碾過膽怯的心,或者兇殘的心傾覆掉可有可無了的臉,那些匱乏過的、流溢出的,初識的反噬的,它們將囚迫在某處的猙獰驟而散放而出,昏天黑日了。

  兆連是不會屈服的。

  他亦不會讓他受這樣欺凌罷。

  我松下湘凝習(xí)慣性親昵環(huán)挽著我肘臂的手,走了過去。人們稀稀疏疏又三五接耳著那些在幾塊地磚外的熱鬧,我經(jīng)過似是月色斜過窗子在空間中切出若有若無的線痕,撩開它們,聽到若遙遠琴弦被撥動的輕柔縹緲的聲音。

  如若向往,有指引,是梅子火焰,星辰艷陽。

  像踏著校園的開門鈴走往還未來人的教室里,那個常年遲到的小學(xué)生不著急,也不害怕了。她要去學(xué)習(xí)自己做不出的題目,又像是已經(jīng)學(xué)會了。

  那兒靜謐、肅穆,如教堂的黃昏和清晨。

  我走進那些推搡中,擋在那個男孩的身前代他保護他。

  我竭力搬開那些眼眥裂地猩紅,飛沫腐臭的敵人的拳腳,我障不住那些人的次次撕扯,甚至于混亂之中沒人注意到我微乎其微的掙脫與抗衡,可它們是我確信的唯一不是徒勞的東西。

  是最漫長、決絕和溫暖的奔赴。

  那些人像是一群瘋了的狗,宣揚起的生剝活吞的姿態(tài)愈狠戾愈虛鏤潰陷如塵,它們似乎永遠不是與可怖相關(guān)了。

  他出現(xiàn)在廳門前。

  那些戰(zhàn)禍已末,恰止在他外出聚會而歸拐來這兒的時候愣在廳門的剎那。

  “道歉?不可能。”兆連輕笑與那邊被委以重任的說客。他狠狠地在抽甩自己拎在手上的外套,將所有骯臟的東西擺脫罷將衣服搭于右肩桀驁而去。

  他只追了自己的兄弟出去。

  我于窗格看往庭燈的光亮芯,他毫無所謂地攬住兆連的肩膀大步凱旋往他們來的地方,某些斷壁殘桓被搬離,拾攏,那個葬沒的城池星點著燈火了。

  是火折重于鼻息下。

  列隊聚集,潰散,聚集。在精瘦女子淺談三五句后,那天的排練便結(jié)束了。

   “根本不會應(yīng)道歉的條件,那是恥辱啊?!?p>  “學(xué)生會手上的活動多半與與拓展學(xué)分相關(guān),那些人不好惹的?!?p>  人們在對這場保衛(wèi)戰(zhàn)紛紜談及幾番罷便流散在樓角往各自的方向去,他們窸窸窣窣在時明時暗的幾廂街燈邊緣重摻出的稀薄慘淡中,若螻蟻碌碌。

  我瞧了瞧那些瞻前顧后的竊竊私語者——他給予我極大的驕傲,是足以蔑視一切的特權(quán)了。

  “有什么可害怕的呢?!蔽蚁?。

  月色清涼,槐米成簇墜地晶瑩,一如冕冠上的水晶。

   我在先于要留下短會的湘凝獨自回寢室的途中似有見到他的——一個在槐漫枝影下暗匆匆折往排練廳方向的人。

  那時候我正將踮腳摘下被認(rèn)定為一樹之上最璀璨的簇碎晃別在自己的額上,感知若半凝露珠的花粒的嬉戲。

  那會是個刺客嗎,我頓足恐懼,萬分猶疑。

  那串珠粒倏忽零碎往四處,若某種精密的暗器反戈綻做一薄薄細刃飄割往我的眼瞼、鼻翼和唇角上了,影綽無跡著刺生生的。若有密密麻麻的針陣在搗毀。

  像是潰了空洞,于某個熱氣球上的失重。

  我永遠看不清那個人是誰。

  滿樹的白香幽幽落了。

  

  

  并坐在廳門旁側(cè)欄桿吸煙的男生的聲音和著過了他們口鼻混濃的煙鉆來積了塵土絲絡(luò)而參差的紗窗孔里,他們聊說他不再會來排練了。

  我再一度貼伏身體在繃緊了的膝蓋上,調(diào)適那些倏而自腳踝串往胯骨后的源自肌肉拉展的酸痛。窗格大敞著,飛蟲在庭院草坪上于若茶湯的暮色中茫旋而上下。

  昨夜的晚安前,他并未提及此事。

  可是這滿屋的成員卻是少了他與兆連兩人的。

  負責(zé)聲曲放映的部長蹲身調(diào)試著音量,隨隋欣的手勢將進度條切移到那些需被加強練習(xí)的節(jié)律片段上,她正與常擁其左右的封喜嘉園等人說笑講論著個別的動作要點,不時左右比劃肘腕。

  她高舉起手擊出來清晰爽利的聲音,最是空寂。

  她既未讓人替補,也未像往常簡單說明那暫且未來的人們的去處。

  我微微僥幸,時時望向庭院的轉(zhuǎn)角。

  只是暮色漸而深沉,連飛蟲也如被沾淀往杯壁上,難以被望見了。

  人們怠懶于四處站往終止隊形中自己的位置上等待樂曲結(jié)束,沒人說起那平白空出的缺豁是誰,它們確也是不影響旁人走位的。

  他出現(xiàn)在廳門。

  他只是把外套搭放到原來的架子上了。他走到那個大三角隊形邊線自己的位置上,他蹲下,俯身完成著那個節(jié)拍的展臂動作。

  我松釋,歡喜,那條懸著光亮的線在無限的墜墮中停下了。

  我不能再看向他。

  “肚子還疼不疼?!?p>   他是與我最近的男孩,在那處隊形所應(yīng)的音符上。

  “還好?!蔽艺f。

  我的腸絞痛輕微,犯時也只是像梢末的電流串過手指般隱約甚至難以察覺,像凍木的腳背被震來毛細血管的溫?zé)嶙茽C了一剎,似無關(guān)痛癢,可鉆心鉆肺再是不能動的。

  像是驟而發(fā)現(xiàn)了可以滲水來的孔隙。

  我慶幸自己生了病。

  他們站在那兒,相距甚遠。

  我將湘凝遞來的我的外套重又放了回去,以不冷的由頭嬉笑著應(yīng)著她重復(fù)校醫(yī)注意保暖的囑托。他和那個曾扶托我免于狠狠摔落的男孩等在廳門外了。

  團委通知要臨時進行辦公軟件應(yīng)用的考核,以此分定人們歸往全然不同的地方去。

  初賽臨近,隋欣本說過再不允任何人的假。只是我們在幾曲排練罷的休息間斷與她說明情況的時候遭到拒絕的事情莫名引來了團高官的電話。

   這些重疊的部屬似乎促就了某種爭斗,從不重要變得異常重要了。

  月光清冷,不遠處籃球觸地的聲音遙遙暫促輕緲。團務(wù)群再次彈列出的尚未答到三個人的名單,我瞥掃到那男孩的名字。

  它們像一劑緩釋,是能微微疏散某種急流的唯一隘口了——秦歌走在我的左手邊,墨色工裝袖上的帆布口袋偶偶碰擦在我的肩膀上,槐林旁的甬道上落著微黃的花籠,樹上又生了千千萬萬新的苞蕾。

  那是種過度默契的安靜,像滿樹斂在瓣芯的蕊在和露釀酵著某些甜絲絲的東西。交互著他衣袖上近乎于煙草初燃起的味道。

  它們輕漫迷惘,義無反顧且避之不及。

  猶若緞子繃得極限,絡(luò)絡(luò)蠶絲幽幽疏離,似要挑裂斷去了。

  “曲曉?”我發(fā)出聲音,緊蜷的手指若于無數(shù)泥沙攜俱翻滾間劃掛住那隘口被其混沌半毀的框臂緣沿。

  那男孩只轉(zhuǎn)面應(yīng)看,他的側(cè)臉輪廓明朗,若大雨暫霽炊煙垂于碼砌在房頂飽碩的玉米的那一橫齊之上,像備在床頭柜上的白開水于睡眼惺忪的清晨投在杯腳下的半寸痕折。

  那些線條清晰真切,別無缺陷。

  是尋常的。

  “原來你也是團委的成員,從前都不知道。”我說。

  “當(dāng)時和室友一塊,就參加了?!彼皖^看路,顯得局促不安。

  這生疏的談?wù)f唐突不堪,滯澀若于最核心的零件剎那迸脫無蹤罷,那個驚懼人們恥笑、嘲諷甚至咒罵的孩子匆匆于碎散了一地的機械殘骸中草草撿來拼湊的齒輪在勉強轉(zhuǎn)遞。它們是錯了號的。

  那些硌愣的聲音被生生戳逆、塞掩在無數(shù)個孔洞中,它們摩搓往耳朵里,在那兒扎了根。

  “你是阜新的嗎,口音特別像啊。”我笑說,無暇理會那莫名的戧擦灼痛的強行感,像是躲避追殺跌下石崖斜坡無可停止了。

  “算不得,但是離得不遠。你呢?”

  “我啊,長在海邊?!?p>  夜晚的風(fēng)將這些本就無意的對話滌蕩地愈發(fā)稀疏枯寡了,我倏忽打了好幾個寒顫。那是恍惚著的失了火焰的瞬間的冷與恐懼。

  “外套給你?!彼f的簡略,毋庸置疑,將那件帆布外套扔給我。

  那就像一聲斥令,將所有的追兵呵退了。

  篝火輝煌熱烈,是我赤腳走了許久才又遠遠望見的營帳。

  我似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從未離開這兒,在被他問及我是否還疼,到這帶了體溫的衣服披在肩膀上大抵半小時的漫長奔逃中。

  我終又可以暫且停下來一會兒了。

  教學(xué)樓的窗格里著著深淺不一的顏色,他走在稍前的地方,于即將轉(zhuǎn)彎的林圃一角側(cè)身來等待幾步后的我與曲曉。

  那些光影朦白在他的脖頸與肩膀上,如若告別,像一場夢的褪色。

  “等會兒啊。”

  我害怕極了,瘋也似的追過去。

  他再不回來了。

  他與那精瘦女子簡言幾句罷便走往廳門外了,像很多個傍晚請假那樣清緩。他在庭院燃了一支煙,與來這兒晚些錯面的男孩淺言說笑了幾句。

  有人將拉劃式的紗窗全然掀挑開,風(fēng)中的濕度讓夏季的溫柔愈發(fā)肆無忌憚著。

  我沮喪極了。

  我一腳滑空在封喜弓支著的腿面,趔趄著撲搡往前排人的背上。自他找到自己終可以套上去的那條燈籠褲后,排練也總要將其穿著整齊的,像是某種彰顯,補償甚至報復(fù)了。

  可那錦緞材面實在是無能著立,難以抓縐。它們泛著華美光澤,別無彈性似某個急促的喘息便可毀壞撕裂了去,封喜每個跨邁動作都得小心翼翼的。

  像一架由美麗逐而織就的囚籠。

   曲子失了高低,屢屢恍惚將本就生疏的舞姿破敗了。

  “重來?!蹦蔷菖雍钦f,點下電腦音頻的回放圖標(biāo)。

  那些受了牽連的人們卻也無暇怨懟于我,只倦怠地歸往理應(yīng)站立的位置上去,若是被過度抽離的行尸走肉。

  “算了,咱們休息一會兒,之后都用些心,馬上…..”她無奈,隨即說了許多似已超越生命理想,人格高尚之類的話,它們像字幕一橫橫出現(xiàn)在某處,逐而顯現(xiàn)出似用以承托某種東西的梯子的形狀,于此實在滑稽。

  我坐在雪糕箱拆塌下的紙殼上,再不能離開終于夠來手里的那塊會發(fā)光的玻璃屏。

  那是我的門,通往地獄天堂的,是可望見所有平行而生的溫度與氧匯作的拂曉闌珊的唯一的空洞了。

  湘凝被彭楠喚去說話,廳門廊燈的光影下,他正抬手幫拂去粘在湘凝鬢上的柳絮。女孩躍跳開,將自己下意識的抵觸轉(zhuǎn)圜粉飾成某種無傷大雅的活潑。彭楠說笑幾巡便走開了,與那些常趕在主席散會途徑排練廳時段匯集于此指導(dǎo)排練的幾個副主席。

  “走啦?!毕婺觳阶哌^來,若是甩掉了天敵的鹿的奔逃。

  “咱們?nèi)ツ沁吅瓤谒??!彼龤g悅挽拉起我的胳膊。

  置物的桌排邊上,幾個男生正盤腿吸煙休憩,何杰半抱著肩膀單手指點江山蹙眉演說著什么,時而皺眉時而嬉笑,封喜盤腿于窗臺上將戳滅的煙頭戲彈往對面垃圾桶的投遞缺口。冷雪瑞只站在那兒。

  臨近走廊的地方的喧囂笑語全然朝向這邊來,像尚竄著不良穩(wěn)電流的嘈雜的擴音器被移轉(zhuǎn)了開口。

  那兒有若一重重短促清粹的嗩吶疊合的戚愴——疾旋落下的毽球的墜片于高空中,于那不知誰遺留下的力下拉離,壓錯著。

  “踢過來??!”張躍招手笑喊。

  最近有人新拿了它來,閑下的人們總會圍成圈共同襯著這墨綠濃紅相稱的一團顏色不沉,他們屢屢奮力顛托,他們決不允許它砸落到地板上。

  我應(yīng)聲繃緊腳尖去夠挑,有一剎那,我感知到某種不屈從于任何巔峰的熱烈,甚至那是更極致的——要拯救那簇墜而黯淡的東西的壓迫感成就某種勢必,那兒漸漸生了千軍萬馬,是列隊在霧障中的敵人。

  是足以驅(qū)趕、牽引一切萎靡的引擎的轟隆聲。

  它們影影綽綽的背影、模糊的輪廓像極了濃咖啡上疾速旋循的白色弧度,若糖的凝析,最是細密。

  像泡沫。

  “好樣的!”那首尾相接的圓圈里溢出驚呼聲。

  那團濃郁觸撞于我狠狠抬來的腳面罷驟而彈悅而起,它掠過屋頂上的泛黃和密密麻麻黏在那些陰翳中的蚊蠅的黑色排泄物,它變得不可一世,像于黑暗中回歸的勝利者。

  我奔往他們。

  被腳步踢踏起的灰塵覆粘在自耳后、肩頸至背、腰肋上的道道濕熱里,饋著亦深亦淺的灼痛,像破了皮處的新肉被腌漬和殺磨。

  有人將最臨近的窗子推開了。

  是曲曉。

  晚風(fēng)清涼,干凜了那些燒膩著的液體,像微弱的自來水流沖在腫了泡的眼瞼上,是某種頗為失真的豁然開朗。

  “你的頭發(fā)上沾了什么,是柳絮吧。”我跳坐往窗臺上仰頭喝水,白水入喉無味,見此便漫不經(jīng)心著告訴曲曉。

  他抬手去拂,聞聲看來的眼睛早已閃到旁處了。他實在笨拙,似想全力囫圇遍整個腦袋脫逃于此,似又怕動作過大引來旁人注意而縮手縮腳地。

  “這兒,在右邊耳朵上一點兒?!蔽尹c觸著自己汗?jié)竦聂W發(fā)示與。

  在他轉(zhuǎn)身借玻璃照找那些輕散開的柳絮時候,才露來那件面料稀松的黑色休閑套裝背上膠貼的一對兒只濕手觸按在白紙式殘掌大小的蠟黃色翅膀。

  那些尖處乍然若羽毛的微柔起伏的弧,又似肉翼封緣的萎靡卻凌厲。

  大抵是剛剛將剩在杯底的水截灌下的過于猛烈了,胃里反涌上一陣酸苦來。我疾速前傾身體,以便那些合了口水淌下嘴角的透明溢液不弄濕了前襟。

  “你怎么都沒帶水杯來呢?”我抹了抹急喝而微漾了水漬的嘴角隨問,搪塞一下自己實在莫名其妙的失態(tài)。

  “我,我嗎?今天忘記拿了?!?p>  “之前也很少拿,也不覺得很渴。”他隨即補充。

  那些像考試問答般的局促式的有板有眼枯乏不堪,某種滯澀讓人覺得像是干吞了膠囊中的苦藥沫般,黏敷了整條嗓子。

  可它們是安全的。

  像吸油煙機開機后吹出的氣味,納在脫了油漆的木門框上永遠擦不凈的灰塵,有著汗浸打在涸疏的近乎粒粒散就的黃土間的某種溫鈍。

  我還是應(yīng)該吃點蜜餞什么的。

  我屢屢無意著瞥往被扣在窗臺一角的手機屏。

  被飛起的毽球碰撞而劇烈搖動的燈晃出某種巨大的斷錯與分歧。

  “太累了?!毕婺龤g揚起手背擦去額上的汗,連紙巾也不用了。她嗔賴在我的肩膀上,稍別手摸抄過自己的保溫杯來。

  “上次這樣踢毽子還是剛?cè)敫咧械臅r候呢?!?p>  杯蓋扭擰壓住那隔熱布套,像落入荊棘藤蔓中被勾掛住的生靈。

  湘凝姑且將那層厚重的深咖色拉拽甩往一邊,磨砂的淺粉柱面若隔過自外歸來滿是雨珠的透明傘外的欲落的櫻花蒂。

  “沒常識啊,你這樣會炸肺的,怦的一聲!”冷雪瑞驟而湊近她頑嚇,奪走了它。

  “怦的一聲!”我重復(fù)著這頑嚇的話與躲往我身后揚著下巴笑斥的女孩。

  會死掉的啊。

   蟬鳴午后,他唱了許多我們中學(xué)時代流行過的歌發(fā)來給我聽。

  湘凝伏在桌上整理著力學(xué)筆記,短衣短褲也抵不住汗?jié)窳祟~頭沾碎發(fā)為綹彎成各種魚鉤式的弧度,它們像抽象了的日歷上的數(shù)字將有的時光悄無聲息地消散去了。

  就像他從未缺席過。

  “初二的那年我特別喜歡一個人,他和我重名?!蔽遗c他說。

  “后來呢?”他停下一條條長語音,打字來。

  我竟想不出那些被銘記了許久的事情,一時連只言片語也發(fā)不出了。

  若水彩翻在桌臺而緩緩于畫作邊緣滲出的一條錯落的紋,直至原在的線條色塊被它們迭合甚至全然覆蓋住了。

  只是這關(guān)乎失去的模糊到底是有新艷而歡喜的。

  “后來就上了大學(xué)啊?!蔽业?。

  楚凡拉椅并坐到湘凝對面,隨手在正下的抽屜里摸來幾顆牛肉粒分扔給各自聊賴在床上的人們,湘凝咀嚼著側(cè)頭拉過伶禾的筆記本對照,偶偶有一沒一地淺聲說搭笑語幾句。

  “那你們有沒有過。”他說。

  “有過啊。”我說。

  我努力想將那雖模糊的卻是糖漿合油彩點就的輪廓勾勒與他,像追憶,又似在闡述一幅我描摹了許久的瑩瑩燦燦的城堡藍圖。

  我呆愣住,在要將拼寫好的一場笑話發(fā)出去的剎那。

  像棺蓋被推啟的倏而,那張鮮活甚至泛著紅霞的美人的臉潰萎了一處處黑爛,它們以難以遏制的速度吞噬連成片,終究塌陷在那層層華美的斂服之中了。

  “那他怎么樣啊。”

  “很體貼,而且他是體育生嘛?!?p>  有的的記憶似又無比明晰了,像隔著最清澈的深深的水望見浮在觸手可及出處的稻草般。

  我不得不出言侮辱在與我遮雨的少年,就像每一次都要在某場決戰(zhàn)中反戈刺向最溫柔的人一般,我懦弱地了得。

  勇敢地了得。

  我的話粘膩若離散在陪葬珠寶間的油蠟,它們遮覆起那些零落了的光澤,拼了命將之黯淡成再不用被開棺人眼中折來的金銀財燦所染就的破敗冥器。

  我向往著那尸體連骨頭也坍頹飛灰的瞬間,猶如利刃迅猛劃割開皮膚的尖銳的感覺似乎是最奇效的解藥,它們令人癡迷,從此再戒不斷的。

  “你這丫頭還真是什么都敢說。”

  “有什么不敢的呢?!?p>  我桀驁道,反像是暗中剝奪摧毀了屬于他的珍貴一般得意洋洋。

  湘凝倒了水往那個容器之中。

  一張圖片彈在那些對話中,猝不及防。

  像刺中那個自以為意氣風(fēng)發(fā)兵士腳心的長釘子,吭哧一聲將血肉糜絡(luò)也挑帶半寸來于烈日炎炎之下。像崩來迅疾的齒輪系統(tǒng)里的一顆螺母,那些尖角飛濺扎嵌往四處。

  我一時再無力用自己鱗片間的沫液濡黏好它了。

  那些似是挽著的床簾的懸在不知何處的半圓形面像一把把的巨大的片刀,將什么東西徹底割裂了。那些干癟的線條圈出大片大片的黑灰,像鉛印在劣質(zhì)薄紙上不知所以的招妓,若尋人啟事上的遺像。

  油彩被一幀幀的抽離,疏松若舊貨市場沾著一塊塊深褐色的纖維床單粗糙不一的孔隙,和由那兒透著塵土里那些被萬人揀選拋扔了無數(shù)次的襤褸。

  圖層便亦若血痂般自然剝脫了。

  像極了落在我手背上而驟然風(fēng)干了的肉末、渣滓橫亙而出的一塊抽萎的網(wǎng),像連體液也無濟,放棄愈養(yǎng)了多年的毒瘡表印。

  那兒貧瘠地觸目驚心。

   他再與我說話的時候,對面樓層窗格里的光亮已大幅熄了。

  迷你LED燈紗柔的光暈在竹緣連體睡衣的帽子上飾著兩只毛茸茸的布耳上,她正托腮嘟囔著伶禾的手氣實在是衰,竟抽到“性與愛”這比自己現(xiàn)穿睡衣尺碼還大的辯題。

  “你說這出題人也是啊?!绷婧藤M力仰平敷著面膜的臉,手指跳動輕按摩著不服帖的地方,她口齒不清著摸拉正了凳子坐在未完的辯論稿前。

  夜色寧和,她們慵懶的抱怨合著圓珠筆于紙上晰細的刷刷聲音,像恰與家人話晚安睡下后聽聞外面下了小雨。

  “你睡著了?”他說,在我捱著時間不予回應(yīng)的盡頭。

  我將筆橫在翹起的嘴唇上,下垂眼看著那些文字。我感到一陣松釋,就像踢救起那團濃郁顏色后某一瞬間,那兒終究滲著了半絲若水蛭滑涼般的東西了。

  “呦呵,這些事兒你得問她,這不深夜還來消息呢!”楚凡聽到那幾聲密集的提示音罷頑笑。

  “你倆這郎情妾意的也有段時間了,啥前正式會見一下咱們娘家人啊?!绷婧膛c紙上劃記整理搜集到的幾個論點,閑逸湊趣。

  “哎呀,哪兒有空聊這靡靡床第之事,趕緊著吧。”竹緣佯肅,彎起手指若高中老師般于桌面上扣出咚咚的空響。

  那聲音像休止,又若無盡的追逐和墜落,在某種朦朧之下。它們救我于無所適從之中,卻旋即推人入了星辰夜幕般明閃閃卻了無著意的荒蕪之處。

  窗口陰沉著,像未著半分燈色的城堡的門洞。

  “憑什么呢,這赤裸裸的,”竹緣拍案,指著賽務(wù)群里新發(fā)來的對賽安排與上場順序,痛斥主辦方某種骯臟的偏頗、輕視、欺凌和踐踏。

  我驚詫不已。

  “你可有想我嗎?”他說。

  我垂眼看著它們,不得領(lǐng)會這來自他的,深夜的想念到底是些什么。我再不會唐突地推開城門沖上前去,我害怕他們早已拉滿了弓,只待萬箭齊發(fā)殺死所有的奔赴。

  “你怎么不問我這兩天沒去排練的事情呢?”他說。

  “不光是因為兆連,還有就是那件演出服?!彼f。

  “演出服?”

  竹緣在書格里攪出脆塑料紙稀里嘩啦的聲音,匆匆將一塊餅干塞到嘴巴里。她喃喃反駁著拒絕了她遞送去的餅干的女孩們關(guān)于深夜吃餅干的危害的勸講——這是魔芋混著橄欖油的代餐餅干,肯定比不得那些尋常的曲奇,是不會長胖的啊。

  那是種實在怪異的底氣,像已然叛變的將軍以凱旋之態(tài)的某種宣講,是勸降吧。

  它們歸順了。

  “你有注意到那天試衣服的時候嗎?”他竟小心翼翼起來。

  “沒注意,怎么了?!蔽也⑽闯吨e,無論如何那時我沒抬頭去看。

   “肚子腆露在外面太丟人了,從那天起我一直很擔(dān)心。”

  “肯定會被那些人嘲笑的,把自己的恥辱拎出來供人把玩羞辱,公開演出是噩夢了?!?p>  他說著便有些委屈。

  只是肚子柔軟,怎么會是丟人的呢。

  伶禾調(diào)了調(diào)LED燈柔韌的長頸,似有微光掠過我的側(cè)臉。我下意識抬眼去,那被定在辯論提綱的光束漫出的溫和白暈卻是擁攏著我的左邊手肘的。

  我重想著那張赤裸著的照片的構(gòu)解,像是要揪出扎進指甲蓋隙的植物的刺一般,或者只是那兒自生的,匱乏而撅翹來的僵硬皮膚。

  我愛上了被這猶疑腐蝕出的若蟲巢般的孔隙,那兒再度潰擴出可供呼吸的空洞,偶偶也有稀落的光來。

  有東西漸漸瓦解了,像被暴曬過囚籠的木柵被小雨浸潤倏而朽地再困不得那只鹿,它們酥化成草芽味的濕漉漉的風(fēng)重歸到泥土中了,尚可滋養(yǎng)出新的草木罷。

  我感到若魔芋餅干給予竹緣的,某種極近自由的東西。

  又像頻頻猛然想起便只能在縱情中戛然而止、惶惶瞭望那些自知了的縹緲在濃霧里的圈禁。

  “那滋味很不好受吧?!?p>  我聽到一聲輕笑,似鬼魅哈出的一口寒涼于那黑色的窗洞中。

  那是種實在惡毒的慶幸

   我驚詫不已。

  “我也不想回那屋子去了,有時候覺得一刻也呆不住?!痹诖_認(rèn)對話框中并未有發(fā)去的某些文字后我說。

  像是被老師喚起的驚魂未定的學(xué)生慌亂的闡釋,這個答案是真是的,卻毫無應(yīng)有的意義了。

  “變質(zhì)了!瞧這兒生了霉點!”竹緣從椅子上彈站起來,那種驚促、恐懼的避之不及就像那黑綠絨點似是什么病毒般會頃刻要了人的命。

  “大呼小怪的,掰掉就能吃了啊。”伶禾嗔嘖。

  “要死了,你知道這里邊得啥樣了!”竹緣抬目怒駁。

   “小時候點心生了點霉,太陽下曬曬就吃,沒什么的?!绷婧痰馈?p>  “那是完全的虐待,再說就那么匱乏???”她對著那些本源于安慰式的嗔嘖竭斯底里,像是被觸犯了的公牛。

  竹緣從禁不得一些人的反駁的。

  “至于嘛,反正你也不匱乏,壞了扔掉重買幾塊就是了。”楚凡道。

  “得了,下次你把蛋糕和開了封的鴨脖辣條分開放啊,那些油、醬料混沾在上邊,污染在一處就算不發(fā)霉也難以下咽了?!毕婺齽竦?。

  原也都是區(qū)別著的啊。

  竹緣再不言語,只悶聲將它們挑撿出來,她極不耐煩地將那混沌著各類零食的塑料袋于一桌的雜亂中撕拉而下,狠狠將其放進垃圾桶中。

  痛恨且悲戚。

  夾在桌緣上的LED燈被它們卷碰地歪倒不堪,那些光狂晃不住,像地震搖得房梁上系在長長麻繩盡頭的一豎豎物什無可遏制地砸墜著。

  將臉孔全然混亂掉了。

  像逮捕罪惡的極度混亂中刺在許多陰暗角落高頻崩顫的熾白色,像供養(yǎng)、壓擠在某種封閉器皿中的蛾子的翅粉撲棱。

  我聽到瓦砂花盆裂掉的,碎片于地上滾弧的輕悅的聲音。

  它們露了馬腳。

  我的踝骨斷掉了。

  我拼命沖跳往艷陽暈做的那一環(huán)光亮之中,去抓那個奔往似欲融化于那兒的疾旋的圓,一個失離趔趄,卻是折了腳而全副頹塌軟爛在了蒸著灼熱的的水泥地面上。

  我疼的眼睛也睜不開了。

  恍而黑暗沉寂,若全然死掉的深夜。

  似是琪哥拉拽我往她蹲下的腿面上焦急不堪,我的朋友們匆匆于排球場圍來,有大片的蔭涼。

  “先別動她!”有人喊。

  “先買瓶噴劑去,腫的厲害?!毕婺辜辈灰选?p>  于人影揮動間鉆來的一兩線強光透過我的眼皮,有若未孵化的小雞于蛋清間的血絡(luò),那兒安靜極了。

  “我沒關(guān)系。”我笑道。

   一瀑清涼灌沖在那處脹痛中,又潺潺若溪流地淌個不住,他們正將半冰的礦泉水漸漸澆在我的踝骨上。

  我伏在梓琳學(xué)長的后背,那些我慣常走過的理石臺階一個個下沉消失直至看不見了,似又無數(shù)的臺階于前方掠來,它們將腳程吞噬掉,再不辨是上升或是墜下了。我無盡恍惚自己要被送到什么地方去。

  我便再合上眼睛,任腮幫輕輕顛抵在那被我的朋友汗?jié)窳说呐f灰色的T恤肩縫,和那些深淺色塊的交界上。

  我聞到谷物的香,含混著田埂上爺爺點起的煙袋的味道。

  我不該讓這善良的人疲乏不盡,卻再不舍他救起我的艱難的路結(jié)束了去。我不想回到那間屋子里,此刻愈是深徹的恐懼。

  木門咯吱一聲,像被擰去脖頸的動物的嗚咽合著骨肉的斷裂。

  “干什么,出去!你真行啊,怎么讓男生能隨便進寢嗎,你不羞恥別人還要臉!”

  楚凡咒罵,像很多時候一樣,兇惡而尖銳——敲門未聞,對面寢室的嘉園出來見此便亦匆匆?guī)鸵r著推開木門送引著這瀕死般的人道屋里去,沒人能看著那人即于力竭的學(xué)長的背上摔落到地上的。

  我的朋友將我穩(wěn)妥在最臨門的下鋪后,便無話走了。

  “發(fā)生了什么,你怎得弄出這么大的傷來。”嘉園將折反自己的寢室取來白藥噴劑噴在我的踝骨上。

   那冰涼引來無盡的燒殺搶奪之下血肉模糊的生生的痛,出髓入骨。

  我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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