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章 一個私奴,膽敢如此
房主管掃了一眼楊釗,隨后陷入了回憶中:
“那年我七歲,也是像現(xiàn)在這個時節(jié),盛夏,很熱。阿娘給我穿上了從來沒穿過的新衣裳,吃了一碗從來沒吃過的干干凈凈的白米飯,但卻不允許我喝水。
“隨后,阿娘把我?guī)У搅艘粋€老頭那里。我還記得那是一個說話都沒剩多少力氣的糟老頭,蹲在他那間黑洞洞的屋子里。阿娘讓我給那個老頭磕頭,我磕了,那老頭走近來,捧著我的臉來回看,夸我眉清目秀,是個好苗子。
“我當時不知道他夸我的意思,更不知道他原是個刀兒匠,手藝活很好。
“他把我?guī)У搅硪婚g黑屋子里,又盛了滿滿一大碗湯藥讓我喝,還要讓我一口悶下。我渴壞了,真一口就悶下去了。隨后人就麻暈暈的,眼皮很沉,想睡覺。
“迷迷糊糊中,我被綁在一張石床上,眼睛也給蒙住了??晌艺麄€人都是麻的,連叫喚都懶得叫喚,便任由他們擺布……
“直到我感到一陣冰涼,和從未體驗過的疼痛。
“我一下就疼醒了,實在是太疼了??蛇€沒等我發(fā)出叫聲,又被一顆煮熟了的雞蛋塞進嘴里來,一直塞進了我的嗓子眼里。我連叫喚便也叫喚不了。人又被死死地綁在那里,動彈不得……”
楊釗不自覺地夾緊了雙腿……
他聽懂了,房主管小時候被人工閹割過。
這說明房主管小時候家里非常窮。不是窮苦人家,誰愿意把孩子閹了往宮里送?同時也說明房主管家里和宮里有點關(guān)系,當然這個關(guān)系,也僅限于認識宮內(nèi)的某個低級太監(jiān)或?qū)m女,所以才能想到把孩子往宮里送。
只是不知道為何最后又沒能進宮……
房主管默然片刻,不打算再回憶下去了,話鋒一轉(zhuǎn):“正因為我也是個苦命人,所以我和你們這些世家子弟不同,我知道底層百姓們身上的艱難,也知道他們想要的是什么;所以其他地主收五成的地租,我只要四成……”
“所以,你還幫他們隱瞞戶口,不用繳納戶稅和庸金?!?p> 楊釗收起了他的同情心,冷靜地補充道。
他算是聽明白了,房主管自稱苦命人,不過是給自己的所作所為尋一個借口罷了。便如一個人犯罪之后,會道歉,會懺悔,去消除他心理上的負疚感,然后接著去犯罪。
他絕不會讓房主管找到罪行后的慰藉。
可他沒想到的是,房主管直接認了:“是的?!?p> 顯然,房主管并沒將楊釗這個縣尉放在眼里。
能不能從楊釗這里找到道德上的依據(jù),并不重要。
既如此,楊釗也就不客氣了,趁勢發(fā)難道:
“你以為你這是在減輕他們身上的苦難?錯!你只是把他們的苦難轉(zhuǎn)嫁給其他百姓,讓更多的人來承受他們本不該承受的苦難。你明明知道你這是在克扣縣衙的賦稅,而縣衙收不齊賦稅,便只有把它們攤派到縣內(nèi)所有百姓身上去,讓所有無辜百姓因此而蒙難……
“你自稱苦命人,可你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讓其他人也統(tǒng)統(tǒng)變成苦命人,讓他們也來感受到你小時候承受的痛苦?!?p> “你胡說!”房主管被激起了怒火,“你也少把縣內(nèi)百姓的大帽子扣到我頭上來,那是你們縣衙的事。我只是玉溪園內(nèi)的主管,我也只管得了玉溪園內(nèi)的人,只要他們生活知足,我便沒有錯。”
楊釗忍不住大笑起來:“哈哈哈!笑話!你真當玉溪園是一片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玉溪園是大唐的國土,也是扶風(fēng)縣內(nèi)的土地,若是整個扶風(fēng)縣出了問題,玉溪園能逃得了干系?”
“哈哈哈!”
房主管竟也跟著大笑了起來,
“楊縣尉盡管放心,扶風(fēng)縣不會出任何問題。在你來之前不會,你走之后,也不會。最后出問題的,不過是縣衙的官吏罷了。哦,對了,第一個出問題的會是楊縣尉你?!?p> 楊釗皺著眉頭問道:“我能出什么問題?”
房主管笑得越發(fā)得意:
“忤逆縣尊,難道不是你的問題?
“今年秋后收不齊賦稅,上面追查下來,難道不是你的問題?
“境內(nèi)百姓食不果腹,怨聲載道,民心浮動,難道不是你的問題?
“甚至激起民變,導(dǎo)致官民斗械,難道不是你的問題?……”
楊釗越聽越怒。
他從中聽到了房主管的陰狠和狡詐。
聽到最后一點時,他再也按捺不住,拍案而起:“你一個私奴,膽敢如此!”
“楊縣尉說得沒錯,我是一個私奴??晌疫@個私奴卻要斗膽規(guī)勸楊縣尉,若你一味相逼,我剛剛說到的那些場景,你會一一看到的。當然,這也并不是房某對楊縣尉有什么私怨,而是民心如此,房某也愛莫能助?!?p> “好一個民心如此!”
楊釗迅速冷靜下來,重新坐回席上,畢竟房主管還只是在“規(guī)勸”他,那些景象也還沒有真正發(fā)生。
“所謂的民心,不都是你們挑唆起來的嗎?然后你再聯(lián)合縣內(nèi)其他鄉(xiāng)紳,或者還有衙門里的官差,一起把所有罪過都推到我頭來上,看到我被革職查辦,甚至人頭落地,你們就可以彈冠相慶了……是這樣嗎?”
“這并非房某的本意?!?p> 房主管話里是否定了。
但話外的意思,卻是清楚地承認了。
“那你的本意是什么?”
楊釗順勢問道。
他也需要知道房主管的底牌。
房主管嘆道:“我只愿扶風(fēng)境內(nèi)安然無事,一切照舊?!?p> “既然我來了,便不可能一切照舊。”
楊釗一口否定。
“那就恕房某無能為力了。
“可惜了,房某對于楊縣尉的個人能力,私下里還是十分欽佩的。短短半個月時間,便能在縣衙內(nèi)樹立起個人威望,拉攏了一大批小官吏,還能說服我家小爺把地契白白送給你,甚至還能說服杏林鄉(xiāng)的百姓拆除路障……
“可惜了,楊縣尉若是能活得再長久些,會是一個好官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