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章（上）

　　臨近正午時分，一輛黑色汽車駛進了珙桐路。

　　熾烈的陽光被道路兩旁的高樹濃蔭擋得嚴嚴實實的，車廂內(nèi)的光線頓時晦暗了下來。

　　一如蘇彥琛此刻的臉色。

　　半個小時前剛結(jié)束的那場會面，讓他再一次地領(lǐng)教了什么叫欲壑難填。這些年，蘇家與惠中銀行的合作不但處處受其摯肘，利頭上也是一讓再讓，然而這幫王八蛋總是不滿足，如今居然連南嶼那塊地都要覬覦。

　　這手伸得實在是有些長了！

　　蘇彥琛習(xí)慣性地松了松腕表，無聲冷笑。那塊地是蘇家計劃興建港口的重要用地，事關(guān)蘇家未來的發(fā)展，豈能容外人來指手劃腳。

　　“這兩天，沈家宇那里有沒有什么動靜？”蘇彥琛用皮鞋尖踢了一下前座。

　　“去了兩三回百貨公司，還有一回是去書局，其他時間照舊只在報社和他家里兩處地方活動，暫時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鐘洛說。

　　“姓顧的那小子呢？”

　　“暫時也沒有消息傳回來。不過——”鐘洛從后視鏡中瞥了眼蘇彥琛?！八嵌阍谧饨缋?，恐怕是要費些工夫了?！?p>　　蘇彥琛暗暗罵了一聲。

　　交易清冊被盜之事，對方已經(jīng)第三次對蘇家施壓了。此事是蘇家的疏忽不假，但在剛才的會面中，對方頤指氣使的神氣以及那番威脅論委實是太叫人討厭了。不過蘇彥琛心里很清楚，那位惠中銀行董事埃布爾的態(tài)度，實則就是西洋領(lǐng)事的態(tài)度。

　　他們這是慌了，急了。

　　卻也正是蘇彥琛想要的效果。

　　他們應(yīng)該要學(xué)會有所顧忌的！

　　跑到別人的地界，既想占主人家的便宜，又想事事拿捏主人家，天底下哪有這等好事？

　　問題在于，是誰走露了消息？

　　他是當(dāng)場就下了封口令的，并且此事只有他和底下的幾個心腹知曉。這幾個都是蘇家的老人，知根知底，絕不可能會背叛蘇家。

　　那就是剩下的這兩位記者最有嫌疑，只有他們才最清楚被盜走了哪些東西和其中詳情。

　　這其實又有點兒說不通。估且不論他們持有的反對立場，以他們的閱歷，理當(dāng)曉得這種事一旦泄露對他們非但沒有半點好處，還會招來不小的麻煩，更何況現(xiàn)在他們手上根本沒有任何東西。

　　可惜——

　　“霍振興還沒醒么？”蘇彥琛沉吟的問。

　　“沒有?！辩娐孱D了一下，斟酌著道：“唐醫(yī)生說他傷得太重，恐怕是不成了！”

　　蘇彥琛冷不防聽到這個消息，登時勃然大怒：“誰下的手，這么不知輕重？什么消息都沒問出來，就把人給我弄成了這樣？”

　　“這……其實也不能全怪他們?！辩娐逦樟宋辗较虮P，小心翼翼地替手下解釋：“霍振興身上本就有傷，又沒有好好醫(yī)治，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的情況就已經(jīng)不大好了。”

　　“都知道不大好了，還往死里折騰？你們辦事都不帶腦子的嗎？”蘇彥琛氣得臉色發(fā)青。他絕不允許他的計劃存有任何的隱患。固然東西是拿回來了，但哪些人知曉此事，其間又有哪些人接觸過，是否有別的未知情況等等這些他都得弄清楚?？蛇@知情者分明就近在眼前，他居然還是一無所知。

　　“給你們一天時間！我不管你們用什么法子，就算他死了，你們也得從他嘴里摳出點有用的消息來?！?p>　　鐘洛曉得這位爺?shù)钠?，忙?yīng)了聲，沒敢再吭氣。雖然他很想告訴對方實在也是因為這位姓霍的小子骨頭太硬嘴巴太緊，是個不怕死的。

　　車子出了林蔭道，周遭一下子又豁亮了起來。

　　這時鐘洛聽見后座的人忽然問了一句：“霍振興身上是什么傷？”

　　“從傷口來看，像是裁紙刀捅的。”鐘洛回稟。

　　這就奇怪了！還有誰？誰會對這件事感興趣？蘇彥琛若有所思地將視線投向車窗外，手指在腿上咄咄敲著。過了半響，他吩咐鐘洛：“東洋租界叫人多探查探查，還有曾博文常去的幾處地方也設(shè)法進去看看。我總覺得這顧進全的失蹤多半和這些王八羔子脫不了干系。”

　　“是，回去我馬上就去安排?！辩娐迥黄?，想起什么似的又干巴巴地道：“哦對了，那位女大夫這幾天經(jīng)常去沈家宇家里，兩人還一起出門買了不少東西……聽說是準(zhǔn)備要辦喜事了?！?p>　　這話明顯動機不純，蘇彥琛怎會聽不出來。這小子一向鬼精鬼精的，多半是擔(dān)心因為霍振興的事那幫手下被遷怒。不過嘛，相較于之前的糟心事，這確實是這大半天來唯一讓他感到稱心的。

　　由此他忽而又記起另一件事情來。要不說那位女士總愛給他找麻煩，過河拆橋?qū)嵲谑遣鸬眠^于起勁了，得好好敲打敲打一番才行。

　　望著前方愈來愈近的蘇公館烏油大鐵門，蘇彥琛的心里竟隱隱生出了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他不自覺地搓著手指，張口就道：“晚上記得去接人！”

　　話說得沒頭沒腦，鐘洛卻立刻會意?！笆?，已經(jīng)交代下去了?！鼻埔姾笠曠R中那張冷峻倜儻的臉上可算露了點笑意，暗暗松了口氣。

　　嗚嗚嗚……

　　隨著汽車喇叭響起，蘇公館的大鐵門很快就往兩旁蕩開了。迎面就見一輛銀灰色汽車恰好從里頭駛出來。

　　鐘洛目力極佳，一眼就看清坐在后座的人。“是張次長和東洋商會的工藤平次?！?p>　　蘇彥琛濃眉微擰，神色陡然冷了下來。

　　對于東洋人，不僅是他，整個蘇家一貫都是極不歡迎的。這里頭有諸多原因，但究其最根本的，還是五年前蘇彥琛的雙親即蘇云山夫婦遇刺身亡這件事。兇手雖已被蘇老爺子親手了結(jié)，但基于當(dāng)時的一些蛛絲馬跡，老爺子始終懷疑東洋人也在其中參了一腳。故而縱使這些年對方通過各種方式頻頻向蘇家示好，蘇家亦從不肯買他們的賬。

　　蘇家的態(tài)度很明確，卻不知這幫人為什么老來自討沒趣？

　　對方對蘇彥和冷淡的態(tài)度似乎一點兒也不介懷，端著笑容禮貌地致了個點頭禮。

　　蘇彥和半點敷衍的心思都沒有，但車里還有個財政部的次長，到底不好不給面子，因此不得不耐著性子應(yīng)酬幾句。

　　回到公館，蘇彥琛滿心盤算著上樓找老爺子問問究竟。誰想才踏進客廳，就聽到右首某個地方傳來混著驚呼的雜亂聲響。

　　他下意識停住腳步，身體略微后頃循聲望去，隨后就見一道黑影從右首的餐室里飛快地竄了出來，沒等他看清楚什么玩意兒，里面緊跟著又追出三個人來。

　　這回他倒是有些目不忍睹了。尤其是為首的這位，還沒人大腿高的小不點。

　　穿著一身水藍色的淑女裙，兩只小辮卻相當(dāng)不淑女的歪斜斜松跨跨鳥窩似的。頂著一腦門的汗，橫眉瞪眼又咋咋呼呼地，追在那玩意兒后頭上桌下凳橫沖直撞。可憐一干隨侍的仆人，被她折騰得面無人色狼狽不堪。

　　“就不能消停一會兒么小祖宗！”蘇彥琛看得頭皮陣陣發(fā)緊，三兩步追過去手臂一伸半道便將人撈進了懷里。

　　“放我下來！快放我下來……”小家伙人小嗓門大，手腳齊上奮力扒拉蘇彥琛的手，一面扭著身子，試圖從他懷里落回到地面。

　　“不放！”蘇彥琛忍著笑，一手掌著小小的肩背，把人抱緊顛了顛，“你先告訴小叔，你在做什么？”

　　“我要去追我的小貓咪！”小家伙壓根顧不上和他說話，眼睛只管滴溜地跟隨著那玩意兒四處亂轉(zhuǎn)，沒一會兒又嚷了起來：“啊……我的小貓咪……小貓咪跑出去了……”話都沒說完就著急忙慌地蹬著他的肚子往上攀。

　　“竄天猴啊你！”蘇彥琛駭了一跳，眼疾手快地將人拽住箍緊她的腿彎，很不客氣地給了一記爆栗。

　　小家伙捂著額頭，疼得呲牙咧嘴。

　　蘇彥琛板起臉教訓(xùn)道：“下次絕對絕對不許再像剛才那樣爬高高，記住了嗎？若是再叫小叔瞧見的話，哼哼……”說著曲指作勢狠狠一彈。

　　小家伙被唬得當(dāng)即緊閉著雙眼，小腦瓜子點如搗蒜似的。

　　蘇彥琛沒忍住笑出聲來，揉揉小家伙的腦袋，卻摸得滿手濕漉漉的全是汗。他一臉嫌棄地嘖嘖幾聲，手伸進褲兜掏手絹。

　　天青色的棉質(zhì)料子，半新不舊。不論是顏色還是材質(zhì)，都不該出現(xiàn)在這個公館里，更不是他慣常用的。蘇彥琛動作頓了頓，繼而就把手絹往小家伙頭上按。

　　“待會兒小叔帶你去玩好不好？去西湖劃船或是去望江閣吃冰糕，隨你挑！”

　　小家伙被人揉面團似的亂揉一通，眉眼迷糊，嘴里不住咕噥：“我不要去……我要和小貓咪玩……”

　　“小貓咪小貓咪——這么寶貝?。　碧K彥琛將手絹又揣回原處，理了理那一頭亂蓬蓬的頭發(fā)，漫不經(jīng)心地問：“哪來的？是太爺爺送的么？”

　　小家伙搖搖頭，“嗯……是叔叔?！?p>　　“岳叔叔？”蘇彥琛有點咬牙切齒了。馮子岳這狗東西，去年不知哪兒弄了只哈士奇過來，結(jié)果一人一狗成日地作天作地，家里但凡能進得去的地方隔三差五地就要被拆一回。他大哥氣個半死，沒過半年就逼著他把狗給送走。為著這事，這小東西哭鬧了好幾天也記恨了他好幾天。這才多久呢，又來添亂？

　　不料小家伙卻再次搖搖頭，糾正道：“不是岳叔叔，是叔叔！”

　　蘇彥琛輕笑著捏捏她的蘋果臉，轉(zhuǎn)頭問站在旁邊的奶媽：“哪來的貓？”

　　奶媽說：“應(yīng)該是適才來的那位先生送的?！?p>　　蘇彥琛微怔了下，正想再問，小家伙卻拍拍手又笑又叫了起來。“貓咪，我的小貓咪，快給我……”又扭著身子要下地。

　　那只貓被鐘洛拎著后頸，半托在胳膊上送過來。通身雪白皮毛，只有腦門上有兩撮黑毛，像是被誰用毛筆描了個八字胡，大大的圓眼睛可憐兮兮地瞪著人，看上去格外的無辜也欠抽。這樣招人的貓倒是罕見，難怪小家伙喜愛成這樣。

　　“貓是張次長送來的。”鐘洛湊近低聲地道。

　　蘇彥琛聞言眼睛微瞇了瞇。這位倒還真是……有心了！

　　“給我，快給我，我也要抱抱……”小家伙又開始扒拉蘇彥琛的手臂。

　　蘇彥琛把人放下，然后接過鐘洛手里的貓，半蹲在她身旁。

　　“噓——別嚷別嚷，小聲些。你先摸摸它，輕輕的，就像這樣……”蘇彥琛撓著貓的腦袋和下巴，示范給小家伙看，一面低聲對鐘洛說，“我也說不上哪里不好，這陣子你叫大伙兒都打起精神多留意一下各方的動靜。還有……”

　　蘇彥琛將貓小心地放進小侄女的懷中。小人兒歡喜地倒吸一口氣，仰起小臉沖他晃了晃腦袋，眉睫彎彎眼神發(fā)亮，小天使似的。蘇彥琛垂眸對她柔和地笑了笑，刮了下挺俏的鼻尖，嘴里繼續(xù)道：“還有這個小家伙，平日里多叫幾個人看著。別再讓亂七八糟的東西接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