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攻心為上
自那場游戲之后，裘凰看著風(fēng)兮揚時常常冷著臉，心中系下的那個結(jié)風(fēng)兮揚一直沒有為她解開。
一日，在祝小多和裘凰至山下清池采蓮之際，風(fēng)兮揚留了杜衡在屋中假借商談公事之名聊起了心事。
“除了黃豆，劉鶴那派了幾個人，水性好不好？”風(fēng)兮揚問。
“五個，四人會水。哎，我說你這么不放心，還不如自己跟著去?！倍藕獠荒蜔┑?。
風(fēng)兮揚默了半晌，蹙眉道：“你不覺得……她最近看我的眼神都不對了嗎？”
“不，我覺得她最近已經(jīng)根本不看你了，而你嘛，純屬玩火自焚，活該?！倍藕饴N著腿，打著折扇，一副“我早就叮囑過你，但你就是不聽，玩?zhèn)€游戲，你至于嗎？”的看客神情，時不時一聲冷哼輕嘆以泄不滿。
“老杜，過分了，你們當(dāng)時就沒人看出我心中的猶豫和不舍嗎？”
“你這么一說哈，那還真，沒！”杜衡若有所悟地將折扇往手中一握，癟著嘴，搖了搖頭。
“我話都說得那么明白了，‘聽從自己的心’、‘若要救他，我無話可說’，這還不夠明顯嗎？”風(fēng)兮揚言語切切。
“明顯！明顯得很！上兵伐謀，攻心為上！揚哥，好手段?！倍藕獗戳孙L(fēng)兮揚一禮。
“杜、衡！”
杜衡思忖了半晌，忽地哈哈笑道：“揚哥，看你這樣，現(xiàn)如今我反而不替那個妹子擔(dān)心了。我就說了你們這事兒，能成?！倍藕庠俅螌⒄凵韧中睦镆皇?，動作干凈果斷?！澳闳粲写饲榱x，何不干脆果斷地說了?！?p> “說什么？”
“自然是你的猶豫不舍，擔(dān)憂小心，還有你那，不為人知的秘密?！?p> 風(fēng)兮揚頓了一頓，長長舒了一口氣，那個死穴一樣的秘密，令他在這里無所顧忌地大展拳腳，可又同時為他套上了一道無形的枷鎖，讓他不能自已?！傲T了，她確實不該將期望傾注在我身上?！?p> “我可不是這個意思?！倍藕獾闹タ刹皇窍蛑@個結(jié)果去的，瞬時急得就要跳起。
“杜衡，我現(xiàn)在還沒有把握能在這里待多久?！憋L(fēng)兮揚緩緩道。
“好歹為了大家，過完這一世。等大家都翹辮子了，你再走?！倍藕庑闹姓J(rèn)真，嘴上卻只是不太在乎地試探。
“這里的一世，對那里來說，又是多久呢？”風(fēng)兮揚面沉如水。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可在這‘忽然’之間可別顧此失彼，到最后兩頭盡失?！倍藕獗尺^身大搖大擺地朝門外走了出去。
晚間，疏星映戶，云階月地，浮槎來去。
飯后，風(fēng)兮揚尋了個空，讓杜衡支開祝小多，裘凰剛和小多散完步，回到逢春榭，如今正悠閑地坐在階下剝著蓮蓬。
新鮮的蓮子甜甜脆脆，裘凰初嘗時，只覺一股生腥草味，不太適應(yīng)，爾后卻是越嘗越喜歡，她將生蓮子挖出，剝?nèi)ニ”〉陌咨庖?，再對半撥開，取出中間的蓮子心，放在身側(cè)的一個小碟子上，小多說把那蓮子心曬干，泡水喝可清心火。
風(fēng)兮揚緩緩而來，在她身邊徐徐落座。
裘凰若無其事地將自己采摘的蓮蓬遞至他身前，大大方方地說道：“吃嗎？”
風(fēng)兮揚接過，小心翼翼地剝著，隨著裘凰的手法，將蓮子白色外衣剝落，取出蓮子心，卻沒有吃，而是將去了芯的蓮子放在那個盛放蓮子心的碟子上，蓮子心在他頎長手指的撥弄下，分成一堆，不與即可入口的白蓮子互相干預(yù)。
“我不喜歡一切有苦味的東西，自小到大都是。”裘凰打破了沉默。
風(fēng)兮揚將剝好的白蓮子端至裘凰眼前，裘凰有些意外，但還是笑著接過，道了聲謝，毫不客氣地吃了起來。
她又道：“不過，這世間的苦好像并不總是孤獨地存在，還有‘回甘’這一說?！?p> 風(fēng)兮揚單手支頤，只是呆呆地看著她。
“你生氣了?！彼麊枴?p> “你剝蓮子給我吃我能生什么氣？”
“不是這個?！?p> “那是哪個？”裘凰嫣然一笑，正如那山下池中纖塵不染的水蓮。
“裘凰兒……”
“嗯，我沒生氣，真的?！濒没苏嬲\地與他對視一眼，眸中無遮無掩，赤誠坦然。
風(fēng)兮揚心中一個冷顫，他想過很多種后果，他甚至打心眼里希望裘凰不要對他無條件信任，可真到了這一刻，他突然才發(fā)現(xiàn)，那一小堆冒著黃尖兒的蓮子心，原來就是他自己的心。
這似乎并不是他想要的結(jié)果。
忽感心中悵然有所失，風(fēng)兮揚此刻才想明白，信任和自保并無沖突，他希望的興許只是她在將信任交付以后仍有自保的能力。
如鯁在喉，風(fēng)兮揚清了清嗓子，低沉道：“裘凰，偌大的一個金翼盟，任何決策都不可能以某個人的利益為出發(fā)點，如果你希望我能夠事事為你考慮，以你為先，坦白說，目前，我還沒辦法做到?！?p> “我知道?！濒没宿D(zhuǎn)頭微微一笑，急急打斷了他的話，“裘冕也是如此，你們都一樣，我能理解裘冕，就能理解你，如果你是想要向我解釋這個的話，大可不必，我沒放在心上?！?p> “我……”風(fēng)兮揚一時無語，暗中握掌成拳。
“好了，蓮子吃完了，我再去找小多要點?！濒没似鹕矶读硕睹鄹躺土嚅g相輔的紗裙，徑直往西而去。
風(fēng)兮揚情難自抑，此刻也只能幽幽嘆口氣，回眸確認(rèn)了下裘凰屋中黃花梨木方桌上炫彩琉璃瓶中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男迈r蓮蓬，黯然苦笑。
為什么他要說的，和他說出來的，以及最后她所接收的，會在如此重要的時候出現(xiàn)偏差呢？
裘凰當(dāng)然不是去找祝小多的，借故離開罷了，月輝映在石板地上，清涼如水，她在東西貫通的長廊上來回踱步，手里搖著腰間的蜜柑色絳帶，暗想：人果然是貪心的，風(fēng)兮揚不在的時候，心中悶著無聊，原以為只要風(fēng)兮揚在身邊就好了，可他果真回來了，日子是不無聊了，可人在身邊，卻又要橫生出別的枝節(jié)來，如何能夠枉想事事順意。
她能不理解風(fēng)兮揚的想法嗎？只不過感情這個東西，真容易令人蒙蔽雙眼，她不想再犯同樣的錯誤。
她能做的，無非是將自己的感情抽回一點點，哪怕只是那么一點點，也許都能夠幫助她看得更真切。
“妹子，別再晃了。”
裘凰左右掃視，才在一個幽暗的角落捕捉到杜衡的身影，今夜他一身黛藍(lán)長衫，服飾配件與往日里惹眼的色彩不同，倒令人難以察覺。
“小多呢？”裘凰走了過去，這才瞧見杜衡身前的石桌上擺著一壺酒和一只青瓷杯。
“抓飛螢去了，杯子不夠，不能分與你喝了?！彼f著話，又舉起杯子要肚里灌了一杯。
“怎么，有心事？”裘凰問到。
“若是真有愁，哪里是這幾杯酒能夠澆得滅的，再者說了‘舉杯消愁愁更愁’，何必如此費神更增愁思?！倍藕忤钊灰恍?，神色幽幽。
“那為何一人獨坐在此喝悶酒？”
“非也非也，練酒罷了，隱入深山，不可廢業(yè)?！倍藕庑Φ?，又將空杯滿上，“至于你所說的‘悶酒’，那一定是你本就心中煩悶，所以看我喝酒才自以為是‘悶酒’罷?！?p> “練酒？你還想著和裘冕一醉方休呢？煩悶？這里涼爽適宜，景致怡人，有什么可煩悶的?！?p> “哦？那既然不是氣候景色令你抑塞，那一定是有人讓你不快咯?！?p> “呵呵，”裘凰干笑了兩聲，“我瞧著杜爺您才是醉眼里看醉世，不叨擾了，先行一步?！?p> “欸，妹子，這往后我要見了你大哥，可不好說你在陵城受了欺負(fù)我沒幫著你，來，坐坐坐?！?p> 裘凰頓了頓腳步，終究還是轉(zhuǎn)身坐下。
“自是不必明說我也知道，你也別怪揚哥，金翼盟能有如今這番景象，日益壯大而不內(nèi)腐，全因我們這幾人都是孤兒，我是在養(yǎng)生堂長大的，祝余和小多是我在路上撿的，而風(fēng)兮揚，也是為了搶地盤打架才相識的。
我們這幾個人，一起吃過苦，一起在陋巷被惡狗窮追過，在不起眼的街角被人砍殺過，所以有時候做事兒，一條路走到黑，又無一堆揪扯不清的親戚，任人唯用，只認(rèn)規(guī)矩不認(rèn)人，都習(xí)慣了，你不一樣，你跟我們都不同，兮揚他……我不知道他以前的日子是怎么過的，不過，別看他現(xiàn)在是金翼盟的老大，除了上頭那條線，外面的事情多是我在處理，其實呀，他心里木得很。
你進(jìn)了這個家，對他來說，今后就是個重要的人，他現(xiàn)在不知道該如何對你，疼你惜你，可是，相信我，他為你所做的一定會比你以為的多得多?！?p> 裘凰低頭垂眸，只愣愣看著自己的一半影子呆呆出神，腦海中閃過杜衡描述的那幾個畫面，暗夜、陋巷、惡犬、街角、刀鋒，這些，別說她自己不曾經(jīng)歷，就是別人也無法說給她聽，如今她僅能靠著想象去試著理解杜衡的言語，只是最后那一句，她仍不愿意試著去相信，會是這樣嗎？算了，好不容易跳出的一點點距離，可別這么快就被拉回去了。
多情最怕是無情。
兩人竟也這么各自呆坐了近半個時辰，各自領(lǐng)會著各自的孤獨清寂，互不干擾，直至杜衡終于將那壺酒飲盡，才各自散去。
回到逢春榭，風(fēng)兮揚屋里的燈還大亮著，只是窗門緊閉，裘凰駐在庭中，看了一會兒方才回了自己屋中。
轉(zhuǎn)眼一月將逝，清泉山中蟬噪林靜、鳥鳴山幽。
山下清池接天蓮葉、映日荷花，
莊中柳庭清風(fēng)、綠蔭濃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