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雁過無痕
【雁過無痕:整座院子收拾得干干凈凈,仿佛抹煞了所有她來過的證據(jù)?!?p> ……
第二日小雪,風(fēng)兮揚倚廊而立,身上的衣物不多,也沒披大氅,一身霜色的長袍,更顯絕世獨立之感。
“冷嗎?”他淡淡對著虛空呵了一口氣。
陵城的小雪,冷嗎?
一夜對窗無眠,晨起又是浸淫在冷風(fēng)之中,自顧自說完這句,他不禁打了個噴嚏,自嘲地笑笑。
他忽地想到了什么,回到屋中一陣翻箱倒柜,弄得屋內(nèi)一片狼藉,搜完臥房再搜書房,直到確認(rèn)他所尋之物并不在茗霄閣中,才發(fā)足奔往泌棲院。
泌棲院中一切整潔如新,好似這里從來就沒有住過人一般。
風(fēng)兮揚這時才驚覺,他們同在風(fēng)暖仙源的這大半年里,他和這座院子原來是如此的不親厚,她在的日子里,原來他來得那么不勤快。
整座院子空落落的,除了風(fēng)兮揚,再無他人,一應(yīng)家具、用品,都收拾得干干凈凈,仿佛抹煞了所有她來過的證據(jù)。
她坐過的椅子、寫過字的筆和書案、睡過的床榻,全然不著痕跡。
他在心里咒罵著這一切她用過的、如今卻絲毫不殘留余香和余溫的冰冷物什,這些不念舊情、忘恩負(fù)義的東西。
他此刻難道不是昨晚他自己所畫的那只喪失了靈魂的蝴蝶嗎?
他緩緩打開柜子,柜子里陳列著整整齊齊的木箱,里頭裝著的都是她的東西,由春到冬。
風(fēng)兮揚小心翼翼地拉下一個箱子,徐徐打開,這個箱子中裝的都是夏衣,幾乎都是出自秦氏綢緞莊之手,淡紫、淺粉、水藍(lán)、雪白,沒有一件是綠色的,風(fēng)兮揚往后一坐,地上涼絲絲的,他卻不覺,回憶逐漸漫上心頭,“我跟你商量個事兒,我不穿綠色的衣服,那會讓我看起來像一條青瓜。”……還有秦宇那個愛表現(xiàn)的愣頭青,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一點兒也不討人喜歡。
他有氣無力地對著箱子坐著,想著想著竟笑出了聲,他吸了下鼻腔,一只手在箱子中輕輕摩挲,另一只手將他所要探及之處輕輕壓著,只怕攪亂了這整潔而美觀的一箱,記憶。
沒有他所要找的那件物什,他一絲不茍地讓箱子和箱子內(nèi)的物品維持原樣,將其重新放回原來的位置,又鄭重其事地取下另外一只箱子,重復(fù)剛才的動作,直到將裘凰留下的五只箱子都查過一遍,仍是找不到他問題的答案。
他向床榻走去,卻只癱坐在榻下,那五只箱子從自己手上一過,如今原原本本地回來先前的位置上,看似不曾改變,可在他心中,卻如打翻的陳年佳釀,一發(fā)不可收拾,久久不能散去。
頭昏無力的他終于在泌棲院主臥的床榻邊有了片刻的小憩,睡夢中他似乎感覺到院中還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院子四角分種四棵桂樹,蜜蜂嗡嗡縈繞,裘凰拿著一把團扇卻在那院中撲著蝴蝶呢!
她見風(fēng)兮揚走出屋子,嬌笑道:“蜜官金翼使,花蝶玉腰奴。”風(fēng)兮揚只覺心懷大暢,如愿以償,說不出的稱心如意,他想要大步向她走去,卻發(fā)覺腳步沉得如同灌鉛,如何都邁不動步子,他喚了幾聲“凰兒,凰兒,過來?!濒没藚s都只是回頭笑笑,卻不肯向他走來,兀自在庭中開懷大笑,一會兒扇蜂,一會兒撲蝶。
風(fēng)兮揚頓時覺得焦躁異常,怨嘆一切明明就在眼前,為何自己只能看著,卻抓不住、摸不著?
他只覺得身體絲毫不聽使喚,喉頭也漸漸被堵住,喊不出話來,焦躁……“凰、凰、凰兒!……”
那聲嘶喊猛地沖破喉嚨,他的雙眼跟著猛地睜開,空空蕩蕩……
突然醒來,他還有些分不清楚哪邊是夢哪邊是真,心道:什么莊周夢蝶,蝶夢莊周,哪里快活,我便要去哪里!
方才只覺得心中滿滿當(dāng)當(dāng)都是快活,如今醒了,那股滿足的快樂卻又頓時化作一縷輕煙飄走,唯余一只空落落的容器,不裝東西的容器,那能叫心嗎?
他手撐著頭,一陣捶打。陡然間,屋外的廊道上響起一陣腳步聲,風(fēng)兮揚的心也跟著一提,那人小跑著向里而來,風(fēng)兮揚的心追著那串腳步聲,直到一道身影驀地闖進門來。
卻是杜衡。
“你果然在這里,你來這做什么,我在茗霄閣等了你……”杜衡走近一步,見他臉色大大地不對,“你怎么了,怎地穿得如此單薄,還到處亂跑,”他伸手往前一探,驚道:“你怎么流汗了?是不是覺著忽冷忽熱的不太好受?……”
風(fēng)兮揚大失所望,此時聽杜衡說起,才發(fā)覺自己當(dāng)真又冷又熱不太好受,也聽不見杜衡絮絮叨叨又講了些什么,精神一松,整個人登時昏了過去。
半夜醒來,幸好杜衡沒有離開,否則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黑夜中逗留,也是同樣不太好受。
杜衡一見他睜眼,便劈頭蓋臉問道:“你去泌棲院做什么了?是在找什么東西嗎?把自己的臥房和書房亂翻成那副模樣?”
“沙雁盒?!憋L(fēng)兮揚道。
“沙雁盒,在啊?!闭f著,忙轉(zhuǎn)身出去,很快又返身入內(nèi),手中遞出一個巴掌大的盒子,道:“在啊?!?p> 風(fēng)兮揚一間那盒子,便直起身來搶了過去,道:“在哪兒找到的?”
“你不是一直放在案下第二個小屜中嗎?”杜衡反問道。
“我說的不是這個!……我……”風(fēng)兮揚放下盒子,抬起左手小臂蓋在臉上。
“不是這個,那你找的哪個?”杜衡不解道。
“另一個!……”風(fēng)兮揚依舊將半邊臉擋著,喘著粗氣道。
“另一個,另一個不是在裘凰兒手里嗎?”
風(fēng)兮揚終于拿下手臂,急道:“她帶走了?”
“她帶走了嗎?她沒帶走嗎?我不知道啊?!倍藕獠幻魉?。
“那你怎么說另一個在她手里?”
“那……那還不是你從我這兒收了回去,給的她嗎?”杜衡爭辯道。
“我……那是……她……”
杜衡收起落拓不羈的神色,凝神道:“那你是希望她帶走還是沒帶?”
風(fēng)兮揚撇過臉,不予回應(yīng)。
杜衡“唉”了一聲,搖搖頭,裝模作樣道:“她若是帶走呢,那說明她心中還記掛這你,若她連著沙雁盒都懶得帶走,那便說明,她不想再理你了,是與不是?”
風(fēng)兮揚并不理他。
“這屋中,你自己翻了一遍,剛才又有家丁幫你收拾了一遍,我想除了你手中那個,便再無第二個了,那么,泌棲院中,你也看了?”
風(fēng)兮揚微不可見地點了下頭。
“那是好事啊,那說明她心里還有你,還會同你聯(lián)系,或者……她在等你主動聯(lián)系?!倍藕庑Φ?,撐開手中折扇,輕輕晃悠,臉上神情甚傲,一副“才多大點事啊,至于你搞成這般模樣”的表情。
“杜衡,”風(fēng)兮揚不耐煩道:“倘若她真如你這般想法,也不必費勁心思離開這里了。”風(fēng)兮揚掀了被子,起身道。
杜衡倒吸一口涼氣,“這……好像也是哈。”
風(fēng)兮揚從他身邊走過,逼得杜衡不由得側(cè)身后退,“不過呀,臨行時她跟我說過……”他刻意買了個關(guān)子,仔細(xì)等著風(fēng)兮揚反應(yīng)。
果然,風(fēng)兮揚沒有讓他失望,他迅疾地回過身來,眼神柔了下來,卻仍是那般堅定剛毅,一副“再不說,就把你生剝活吞了”之象。
杜衡搖了搖頭,嘆氣道:“算我怕了你了,你先把大氅披上,我再說?!?p> 風(fēng)兮揚欺身到他面前,狠狠瞪了他一眼,才轉(zhuǎn)身到了衣架旁,取了大氅,胡亂搭在肩頭,杜衡見他就要轉(zhuǎn)身回來追問結(jié)果,趕緊收住了一副虛空的拳打腳踢和口中的一通無聲亂罵,慢悠悠道:“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過完這個冬天,我就回來了?!彼乐没说恼Z調(diào),將這句話學(xué)了出來。
“什么?”風(fēng)兮揚上前一步,剛披上的大氅瞬即滑落。
“她臨走的時候說的?!倍藕庾邔⑦^去,將大氅披到風(fēng)兮揚身上,又在他身前將領(lǐng)口的兩股繩子系得緊緊的。
“什么意思?”
“我哪里知道是什么意思了,難道不是字面意思嗎?誰叫你昨日不自己來送了,好將話問個明白,如今問我,叫我去哪里又問誰去。”杜衡儼然一副老媽子生出了敗家兒的悲痛心情,可謂溢于言表。
“什么叫做‘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她這么說是什么意思,她要做什么?”
“我說,你這就叫聽話捉不到重點,人家明明說的是‘過完這個冬天,我就回來了。’表示她還要回來。”杜衡沿著椅子坐下,和風(fēng)兮揚這般一直站著你追我趕地一問一答,真叫他莫名緊張。
“杜衡,我有點兒亂?!憋L(fēng)兮揚也跟著他坐下,單手扶額。
“亂,當(dāng)然亂了,自她離開到現(xiàn)在,你才睡了幾個時辰,要是我有一個到手的老婆跑了,我也亂呢。”
說著好似自己真受了什么大委屈一般,拼命地扇著手中的折扇。
接連著十日,風(fēng)兮揚在茗霄閣中,總是提不起精神,不是發(fā)呆便是一會兒查看沙雁盒盒面得紋路,一會兒又摩挲著那塊犀牛角片。
一日之中,總要擇一個時間到泌棲院呆上一個時辰,親自澆灌庭院,只是,天氣愈發(fā)峻冷,任他再用心灌溉,也是一派蕭索。
這十日來,沙雁盒始終沒有變化,故而,他查看沙雁盒的次數(shù)日漸減少,最后,索性將擺在案上一眼便能看得清楚的盒子收回屜中,只在一日早中晚三個時間拉開小屜查看一次,可無論他看多看少,那只沙雁盒始終不變。
就在這小雪過后的第十日,他正盯著那塊犀牛角片暗暗出神,俊眉微凜,便是這時,杜衡慌慌張張地沖進茗霄閣書房,喘息道:“裘凰她……她……”
“她去了金京?!憋L(fēng)兮揚代他說道。
杜衡一臉不可思議之狀,又如小雞啄米般猛地點頭。
此刻,風(fēng)兮揚手中的犀牛角片上顯示著:北偏西兩千一十里。
金京和翼洲雖說都在陵城的北面,二者又是接壤,距離陵城皆是兩千余里,可若拿陵城為基點,金京城在北偏西,而翼洲城卻在陵城的北偏東面。
丁孓
晚點還有二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