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律師的病,讓不少事的進展都慢了下來。汪雨飛都交了學費的學也不去上了,給學校說明了情況,學校答應他暫緩一年,跟下一批學生入學學習。朱馥梅的生活里剔除了除裴律師之外的一切事情,因為往醫(yī)院跑的次數(shù)多一些了,朱馥梅怕裴律師開車累著,和附近一個滴滴司機說好,用他車時提前打招呼,按包車付費。手術(shù)時間定下來以后,幸運地等到了一間視野和設(shè)施都比較好的單人病房。朱馥梅交了住院費,帶裴律師去病房,裴律師一進門,就說:“這一天得花多少錢!”朱馥梅說:“你不知道我是富婆?”裴律師說:“富婆也不能拿錢當紙花呀。”朱馥梅說:“錢本來就是紙,質(zhì)地比一般紙好點罷了。你要是覺得我大手大腳,就趕緊好起來,掙錢也給我使勁花?!?p> 裴律師還想爭辯兩句,看到低頭給他脫鞋子的朱馥梅,頭頂?shù)陌装l(fā)已經(jīng)連成了一小片,話在嘴邊就吐不出口了。他剛跟她在一起的時候,頭上出現(xiàn)點白發(fā)就要染,這個很在意自己容顏形象的女人,現(xiàn)在為了他什么都顧不上了。她愿意做什么就叫她做吧,他已經(jīng)悄悄寫了遺囑,離婚時他把明面上的財產(chǎn)都放棄了,但律所他是合伙人,在遺囑里他把律所的股份四六分,小頭留給兒子,大頭留給了朱馥梅。就算朱馥梅為他的病花光了積蓄,他死后那部分錢給她養(yǎng)老也綽綽有余。
手術(shù)進行得很順利。因為裴律師的病灶點不在邊緣,無法進行微創(chuàng)治療,所以盡管病灶不大,也還是要開胸。按中醫(yī)的說法,人在身上動刀,是傷元氣的,開胸這個刀動得有些大,裴律師元氣大傷,術(shù)后,人眼見得枯干了,背不再挺直,腰也往下塌。朱馥梅以為過了術(shù)后恢復期會好些,但幾個月過去了,夏天的燠熱都來了,裴律師還是病懨懨的,好像精氣神都從那一刀中流走了。在人前,朱馥梅依然是笑意盈盈,看來是對裴律師的術(shù)后恢復信心滿滿,但是背地里和美蘭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有流不完的眼淚,人都軟成了泥,站著的力氣都沒有了。美蘭心疼她,又無能為力,只能干巴巴地勸:“梅姐,一切皆有定數(shù),我們現(xiàn)在也只能是盡人事,聽天命。該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是不管還有多少日子,過好每一天吧。”
朱馥梅怕把眼睛哭腫,不敢擦淚,用兩個冰袋包著毛巾捂在眼睛上。裴律師下午睡的時間長了,有時能睡兩個小時,她也就用這點時間來和美蘭聊聊,釋放一些心里的憂悶。她對美蘭說,一定是她的命硬,不然怎么兩任丈夫都會有同樣的結(jié)局。美蘭說,裴律師生病的時候,還不是你老公呢,要怪也是怪徐姐吧。朱馥梅不停地搖頭,美蘭看怎么也勸不了她,就說:“梅姐,我?guī)湍闳救绢^發(fā)吧,顯得年輕裴律師看著也高興?!?p> 裴律師的病不知為何,發(fā)展得異常迅猛。到深秋時節(jié),復查時已經(jīng)查出了骨轉(zhuǎn)移。他時常腰疼,肩胛骨疼,為了不讓朱馥梅擔心,他就努力忍著,或是偷偷吃片布洛芬。疼痛使他有時心情很壞,話也越來越少。朱馥梅悄悄問醫(yī)生,大概還會有多少時日?醫(yī)生說,應該是三個月到半年吧。
醫(yī)生要求裴律師住院,怕他離醫(yī)院遠了搶救不及時。裴律師不住,他在手機備忘錄里,設(shè)了一個倒計時,以兩個月為時長。他想在生命沙漏里的沙子快要漏完的時候,每一分每一秒都看著朱馥梅,一直把這個女人放在視線之內(nèi)。朱馥梅買了一臺帶電驅(qū)動的輪椅,天好的時候,裴律師穿上帶帽子的羽絨服,腿上蓋著毛毯,坐在輪椅里,朱馥梅推著他,沿著小路去湖邊背風又能曬到太陽的地方坐著。美蘭在二樓頭上那個觀景的房間,能看到兩人,朱馥梅經(jīng)常會將頭伏在裴律師的腿上,將長發(fā)散開,裴律師一下一下地撫摸著她的頭發(fā),濃濃的愛意仿佛是穿越時空送到美蘭眼前的,讓她忘了自己置身何處。
有一天,陽光很好,天很藍,一朵一朵的白云慵懶地飄著,樹梢和云朵都倒映在湖水里,虛幻得都不像是照片,而像一幅遠觀的水彩畫。裴律師坐在輪椅里,對朱馥梅說:“一生都要過完了,才發(fā)現(xiàn)歲月靜好原來是這樣的?!?p> 朱馥梅說:“你好起來,我們?nèi)W洲,聽說瑞士就是這樣的,我還沒去過呢?!?p> 裴律師說:“傻瓜,到現(xiàn)在還不面對現(xiàn)實。”
朱馥梅說:“你是我此生愛上的唯一一個男人,我一生不做壞事,老天不會把我最珍惜的說奪走就奪走?!?p> 裴律師說:“你扶我站起來,我想走幾步。我也是見到你,才知道戀愛是怎么一回事。”
“你上大學的時候沒喜歡過女同學嗎?”朱馥梅攙扶著裴律師慢慢往水邊走。
“我上學的時候,大學里女生不多,中文系和歷史系女生多些,也就一個班里7、8個。法律系更少,大一的時候就叫師兄或是班里活躍的男生瓜分了,我寡言少語的,哪里輪得上我。”
“那工作以后呢?工作中就沒遇到看著心動的?”
“我是為了畢業(yè)分配,把自己典當給了老師,娶了他的女兒,因為他女兒跟他說,非我不嫁。工作以后,我必須鼻觀口、口觀心,活得像一根行走的木樁子,才能讓前妻不興風作浪。你說,我能對什么人動心?”
朱馥梅說:“我先對你動心了,第一次見你晚上就想你。以前不敢說?!?p> 裴律師說:“我前妻說的很對,我一定也是對你動心了,她提離婚,我就順坡下來了。不然為什么她嚷了20年離婚,這次就離了呢?!?p> 裴律師說話多,氣有些跟不上來。朱馥梅說:“你站著別動,我把輪椅推過來。”就跑過去推輪椅。
坐上輪椅,裴律師說:“小梅,我想求你一件事?!?p> 朱馥梅說:“我是你妻子,怎么還求我?!?p> 裴律師說:“如果我哪天只能躺在床上,快要走的時候,你要答應我,不許醫(yī)生給我渾身插滿管子,不要電擊搶救我,讓我平靜地,有尊嚴地離開。”
朱馥梅的聲音里帶了哭腔:“我不許你說這些?!?p> 裴律師說:“一定要說的。就是法律不允許,如果法律允許,我都希望你把我推進水里,我和這把椅子一起,慢慢沉下去,在我能決定自己生死的時候,自行了斷。我一生都在為公理、正義和尊嚴而戰(zhàn),沒有理由最后像一塊肉一樣,被人翻來覆去地折騰?!?p> 朱馥梅滿臉的淚滴滴掉落。近一年來,她刻意回避“死”這個字,好像不聽不說,那個字就不會來。今天裴律師如此直白地提到,把她費力筑起的心理防線一下子擊潰了,她的意志力像一組精心擺好的多米諾骨牌,一張倒下,緊接著一張接一張,沒有一處幸存地全軍覆沒。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語不成句地說:“我,答應你,如果你想,我推,我和你一起,一起慢慢沉,我答應,我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