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
夜?jié)i殊還未來得及從驚愕中回過神來,又一聲急報豁然而至。
“起義軍青萍軍午時發(fā)起進(jìn)攻,梧州、瑯州、寮城、萍蘭、鶴城五城現(xiàn)已失守!”
這幾天格外寒冷。
南宮瑾言坐在太師椅上,即便到了這個地步,他的心思也要分給他所看管的賬目上。
他已經(jīng)走過了太多地方,見識到了太多的生離死別。真正邁出那一步,他才發(fā)現(xiàn),這世上沒有最壞、最難堪的境地,萬事萬物之前,總有個“更”字。
曾經(jīng)他將那人扶上龍椅,將那人從被迫的江湖漂泊之中解救出來,從新送回那個地方。也將那人親手送進(jìn)了牢籠。
處在那個破敗的囚籠中是看不清遠(yuǎn)處的景象的,自然,也會隨著時間的緩慢推進(jìn)而忘了來路。
夜?jié)i殊自以為黃雀在后,自以為蕩平了一切障礙,可他卻忘了,到底為何要坐在那個位置上。
為了皇圖霸業(yè)、王權(quán)富貴、家族榮耀,他們失去了什么?放棄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一切都太快了,沒有人會駐足著等誰,極北的防線攻破得毫無懸念。
南宮瑾言想了很久很久,說來好笑,他是在看到那個在漫天飛雪中拄杖而行的乞丐,倒在他面前的那一刻,才想明白的。他也不過就是這皓茫天地間微乎其微的存在,無論曾攪動多大的風(fēng)雨,也都同這世間的每個人并無什么差別。
他終究是要死的啊……就像那個乞丐,人們會將他忘記的。
皇上也好,南宮家也罷,他用了寥寥幾年登上了別人窮其一生也難以企及的位置,權(quán)勢、財富,在他眼中早已經(jīng)變得意味不同。他不過就是帝王與世家間用來制衡的一枚棋子。當(dāng)南宮家從京城遷移回祖上所在的清川,當(dāng)他獨(dú)自留在京城、留在朝野,留在無人不曉的南宮府中時,這結(jié)局,或許早就一清二楚。
他要活下去,不僅要學(xué)著虛與委蛇、爾虞我詐,更要學(xué)會順從,學(xué)會背叛。
他的金錢從未花在肉池酒林之中,一分一文,他都規(guī)劃得仔細(xì)。
那枚白玉扳指戴在他的手上,讓他想起南宮家,他是南宮家的長公子,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中書令。而那枚銀質(zhì)戒指,讓他明白他的退路。
所以兩軍相對,烽火硝煙的城樓高臺之上,他看著青萍軍將守備軍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時,他安之若泰。
朝中有他的眼線,他知道那些人怎么看青萍軍,內(nèi)外交困,又是如何的焦頭爛額。
然后,領(lǐng)地越打越大,天啟一分為二,新的政權(quán)——天昭,破空而出。
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的弟弟出現(xiàn)在天啟軍隊之首,聽著他的表哥用盡手段發(fā)號施令,看著他們因缺少南宮大公子的助力,而始終難以如愿。
在他們暗地里發(fā)瘋一般地探尋南宮大公子的下落,悲哀地認(rèn)為南宮瑾言已經(jīng)死在了沈平儀所帶領(lǐng)的青萍軍的刀刃之下,苦苦尋求始終無果之際,他出現(xiàn)在了黎江,以敵人的身份,重新出現(xiàn)在了他們眼前。
南宮思齊騎在戰(zhàn)馬之上,身著輕鎧,遠(yuǎn)望城樓之上那個身旁明明站了人,卻仍舊顯得孑然孤寂的人,無聲地問了句:“為何?”
夜?jié)i殊坐在龍椅上,任周圍多少能人巧匠,他總是難以入眠。好像挑出誰來,總是與南宮瑾言差了一大截。南宮瑾言,他的弟弟,不僅在朝堂上、在經(jīng)商上有才能,這些天下來,他發(fā)現(xiàn),舅父竟沒發(fā)覺南宮瑾言調(diào)兵遣將的天賦。
他記得幼時他被送到寺廟清修,與他這個表弟相見不多,可每一面,都勝過別人討巧賣弄的千萬面,連最以引為傲的武功,都敗在了那照雪驚鴻的一劍之下。
他一邊慶幸有南宮瑾言作為母族的親眷,一邊又不想要他生在南宮家。
起初他以為那是嫉妒,可是后來他發(fā)現(xiàn),不是的,他為他的表弟感到痛惜,感同身受一般的哀傷。
南宮家走到南宮長明那一代,已然有了勢大脅上之勢,他的出現(xiàn),又使南宮家更加地進(jìn)退維谷。而南宮瑾言,勢必會成為為家族生存與榮耀而犧牲的一枚棋子。他越是驚艷,那毀滅的陰影便愈發(fā)地令人遍體生寒。
都說世家冷血、皇族冷血,可他們都是南宮清瑤帶起來的,某些境況下,唯有他們,能夠稱得上一句感同身受。
他說不上來得知南宮瑾言謀反時的感受。他沒有懷疑過。卻不恨他。
黎江潛藏的敵軍與樊翚即將匯合,此時朝中人心惶惶,因為形勢嚴(yán)峻,天昭一旦與樊翚結(jié)盟,岌岌可危的天啟政權(quán),便再也支撐不下去了。
夜?jié)i殊坐在御書房中擦拭著那把佩劍。腦海中劃過這些天的消息。
什么樊翚王上多次向南宮瑾言示好,給出了多么豐厚的條件,兩方的結(jié)盟之勢多么明晰,南宮瑾言似乎已然同意……
夜?jié)i殊坐在這個位置上,他其實(shí)曾輾轉(zhuǎn)在江湖間很長時間,他知道百姓有多恨天啟外強(qiáng)中干的朝堂,逐漸地,也明白了南宮瑾言的心境。
可當(dāng)天昭與樊翚的軍隊一同將天啟軍隊擊潰時,一起攻下黎江直逼龍棲時,夜?jié)i殊才發(fā)現(xiàn)——他或許從來都不適合做一個帝王。
殺伐果決、冷情冷血,他遠(yuǎn)不如南宮瑾言。
鶴城。
黎江蠻人之首,叱赫丹的弟弟叱赫莫若帶著親信坐在南宮瑾言擺下的宴席間。
“哈哈哈哈!你可真稱得上一句青年才子??!”
南宮瑾言手執(zhí)杯盞,澤蘭戒在燭火的掩映下熠熠爍爍,聞言,他眉眼微斂,聲音溫和:“王子想說的,是青年才俊吧?!?p> 叱赫莫若撓了撓被刀傷造得禿掉的后腦勺,笑道:“哈哈哈,就是這個意思!天啟話里附庸風(fēng)雅的話真是多得數(shù)不來,但是有一句話在我的頭腦中記得很清楚?!?p> 南宮瑾言晃了晃杯中清酒,勾唇一笑:“什么?”
“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叱赫莫若舉杯一飲而下,眼睛卻好像釘在了南宮瑾言的臉上。
南宮瑾言抬眸,眸中還是慣常的一片清靜,燭火的輝映下,較從前還多了幾分微不可察的冷淡。
那叱赫莫若大抵是飲酒上頭,大步跨過桌幾,大大咧咧地朝著南宮瑾言的方向走去,一旁的親信伸手去攔,卻被他一把甩開。
他毫不避諱地攬過南宮瑾言,說道:“南宮公子,我的哥哥,叱赫丹的王族,樊翚國的王上,曾經(jīng)承諾給你一半的天啟國土?!?p> 他濃密的胡須擦過南宮瑾言的臉頰,手在南宮瑾言肩上撫過,他面向無動于衷的南宮瑾言,看著那他從來沒見過的絕色側(cè)顏,大放厥詞:“你知不知道這里面是包含了私心的?我的王兄從來不會做賠本的買賣的,你想要從我們手中要下一半的天啟國土,知不知道需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南宮瑾言對于他的無禮好似無知無覺,仍舊笑得溫潤,連前些日子的陰沉都一掃而空了。他側(cè)眸,對上叱赫莫若那雙碩大無比的眼睛,問道:“什么?”
叱赫莫若對上南宮瑾言視線的那一剎有一瞬地出神,他感覺他見到了天人。叱赫莫若本能地湊近南宮瑾言,幾乎要親上南宮瑾言,南宮瑾言從容不迫地起身,叱赫莫若反應(yīng)不及,險些撞到他的腿上。
叱赫莫若也起身,伸手搭在南宮瑾言的雙肩上,沉聲說道:“他要你做他的王后,你知道的,我那狡猾的哥哥在打什么算盤?!?p> 南宮瑾言的眸光一分一寸變得冷淡,他伸出那只戴著澤蘭戒的手,捏住叱赫莫若的手腕,哂道:“所以呢?叱赫莫若,你想說什么?”
叱赫莫若的左手撫上南宮瑾言的抓住他手腕的手,恍惚間被什么冰涼的東西驚了一下,他沒有在意,沉聲說道:“做我的妻子,你將不會像個可憐蟲一樣被他欺騙。”
侍立在一旁的林元手中已經(jīng)掐好了劍訣,如若叱赫莫若想要做什么,憑借單純的武功,即使他沒法使用法力,泯靈的第一劍也能取下這個叱赫莫若的人頭!
南宮瑾言忽而笑了,叱赫莫若被他這天仙一般的笑容晃了眼,下一秒就要撲將上去,然而這個念頭剛剛騰升而起,還未完全實(shí)施開來,咽喉驀地被人狠狠扼住。
那力道一分一分地加重,每一分每一秒都讓他感受得清晰無比,他甚至沒有反應(yīng)過來眼前這個并不魁梧的天啟男人竟然有這般強(qiáng)悍的力量、迅敏的速度!
親信瞬間持刀撲了過來。
叱赫莫若掙脫不開,直接伸手去掐南宮瑾言。
泯靈出竅,林元一人將那些親信擋下。南宮瑾言幾腳攔住叱赫莫若的腿上功夫,在叱赫莫若即將伸手的一剎那,猛然發(fā)力,扼著叱赫莫若的脖子將叱赫莫若朝著墻面上撞去!
樊翚士兵與南宮瑾言常帶在身邊的澤蘭門人廝殺開來。
風(fēng)衍和謝晉安殺進(jìn)室內(nèi),正巧看到南宮瑾言一腳踹開偷襲的蠻人,與抵死掙扎的叱赫莫若拉開距離。
照雪出竅,叱赫莫若堪堪躲過,伸手拿起他的彎刀。然而就在他握住彎刀的那一剎,幾枚飛鏢驟然刺入膝蓋——叱赫莫若當(dāng)即朝著南宮瑾言揮出彎刀,南宮瑾言輕功閃開,期間躲開幾個蠻人的攻擊。
叱赫莫若艱難地跪在地上,想要站起來,他目露兇光,兇狠道:“你知道殺了我是什么后果嗎?你以為你能活下來?!我們原本就沒有打算留下你的性命!”
照雪劍影如虹,璨光飛旋,將蠻人擊飛出去,劍氣激蕩,已無旁人能近他的身。他睨著叱赫莫若,唇邊浮現(xiàn)出一絲冷笑:“我們打個賭吧?!?p> 照雪劍影驟然爆亮,叱赫莫若瞳孔驀地放大——劍氣如刃,將他左手?jǐn)叵拢?p> 南宮瑾言瞥了眼叱赫莫若掉在地上的手,說道:“送給你王兄當(dāng)作禮物,賭一賭,他會不會來救你。”
“天昭同樊翚決裂了!”
這道消息傳到御書房的時候,夜?jié)i殊正和墨如玉等人商量接下來的計劃。他們已經(jīng)焦頭爛額,因為叱赫丹帶的兵已經(jīng)快到龍棲腳下了。
然而這消息就如同一道驚雷,讓原本萬念俱灰的幾人都愕然地說不出話來。
南宮瑾言,不是要反的么?他不是還和樊翚王族大擺宴席來么?
“昨夜的鶴城宴席上,南宮瑾言的士兵和參加宴席的蠻人打了起來,南宮瑾言砍下了叱赫丹的弟弟叱赫莫若的一只手,那些蠻人亂了陣腳,被南宮瑾言帶兵絞殺,余下的人四散而逃,而那只手被南宮瑾言當(dāng)做禮物傳給了叱赫丹!”傳信之人的聲音都在發(fā)著抖。
“報——叱赫丹的軍隊夜里遭遇突襲,具探子所言,突襲的人,是容栩士兵!”另一道消息緊接著闖入御書房。
容栩容栩……夜?jié)i殊的指尖都在打著顫,南宮瑾言的援兵,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