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府邸
手掌甫一觸及唐正的胸口,趙孝永便覺拍中了一塊硬物,還沒想出那是什么時,唐正的指尖就點中了他的喉頭,趙孝永一口氣上不來,眼前發(fā)黑,強烈的不適感讓他下意識地縮回了手捂住喉嚨干嘔。
看著趙孝永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唐正定了定神,調(diào)勻了功力流動。方才雖有長劍劍柄替他阻住了一些力度,但畢竟還是用胸口來硬接下來的,功力難免會受到阻滯。唐正抽出長劍,順勢用劍鞘連點了趙孝永身上幾個穴道。
也就是在唐正點穴這一會兒,近十個甲士圍了過來。唐立持劍緩緩后退,想出聲問唐正現(xiàn)在該怎么辦,喉嚨里卻發(fā)不出聲音,這些士卒披掛著甲胄,手握短刀而非長矛,唐立自知這些甲士就是站著不動任由他用劍劈砍,封劍也難砍透盔甲,而這些人的短刀,在這個廳中可就比長劍便捷多了。
若是這些甲士一擁而上,單憑唐正兩人,長劍兩口,是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住的。唐正扶起趙孝永,讓他先舒服地坐在一邊:“大人,你嚷嚷的這一嗓子可就壞事了。”趙孝永頗有些氣急敗壞,漲紅著臉,他先前自恃也學(xué)過些拳腳功夫,想來不至于會被兩個毛賊擒住,但萬萬沒想到的是,此人功夫膽識皆異于尋常武夫,此番實是趙孝永托大了。
幾道心思一轉(zhuǎn),趙孝永臉上迅速出現(xiàn)笑容:“若非本王如此一喝,也難知二位武功如此了得,本王不勝佩服,如此一來,就算是本王要請二位來尋燈,也放心了不少。”唐正也笑道:“原來大人方才是要試咱們功夫,那當(dāng)真是獻丑了?!闭f著,他按劍一拜,“若大人再言請字,那可真是折殺小人了,能為大人效力,那就是小人們的福氣。”
說是這么說,可劍到底是還沒入鞘。趙孝永看著廳中不知所措的甲士,心里老大不高興,喝道:“你們退到邊上,把武器收起來!”聽到觀察使的最后一句話,唐正識相地把長劍收回入鞘。唐立盯著那些甲士擠在廳邊和門口,又見唐正收劍,才將封劍緩緩壓低。
兵刃都收了鋒芒,趙孝永哼了一聲,道:“久不運動,腿腳都麻了?!碧普σ饕鞯匾话炎プ×粟w孝永的胳臂,將他拉了起來,趙孝永無可奈何,又自重皇室身份,雖雙腳在走路的時候又麻又痛,卻哼也不哼一聲,只是閉目強忍全身的不適感。
在走出門口,即將走下門階的時候,唐正停了下來,拍了拍趙孝永的手臂,站在了趙孝永身前,讓其背對著身后的甲士,也讓他看不見甲士的動作。唐正等唐立走近身邊了,才笑道:“趙王爺禮賢下士,貧道算是遇著明主了?!壁w孝永強扯起笑容,心里明白唐正是想給他造勢,讓別人明白他趙孝永對道士看重得很,方便討官家歡心,可那一聲“明主”卻是萬萬認不得的,便應(yīng)道:“道業(yè)方興,只盼各位能為官家的江山盡一份忠心,莫要辜負了咱官家對各位的厚愛?!?p> 果然,原本在守著門口的衛(wèi)士看他們的眼神也變了。唐正又湊近趙孝永,低聲道:“可以說了吧?”趙孝永微笑咬牙道:“那婦人是川中的人,現(xiàn)在不便詳談,本王再派人跟你說?!碧普⑿Σ徽Z,用力捏了捏趙孝永的手,方道:“不是你的東西,莫要強求,穴道半個時辰內(nèi)自解。”說完,唐正大笑著后退了幾步,趙孝永也跟著笑了起來,叫人以為他們講的是什么贈吉言的事情。趙孝永又大叫道:“來人!攙著本王,本王要目送道長離開!”
一奴仆匆匆趕來,他是趙孝永的心腹,自然瞧見了趙孝永方才被點中穴道而動彈不得的場景。趙孝永倚靠著那人,卻讓人看來只是他的手搭著仆人?!案孓o!”唐正行禮倒也學(xué)得十足像。
待唐正二人信步拐彎后,唐正走得似乎更慢了,唐立方才沒聽清他們兩人在說什么,又見唐正如此悠哉,便忍不住開口問道:“你們說什么了?”唐正輕巧地繞開了一個水洼,望著遠處淡了不少的烏云,過了一會兒才道:“沒說什么,但很快就會有人來告訴我們。”
初入京城,唐立識不得路,但他能看出來唐正走的不是他們來時的路,唐正走在他的左側(cè),既不是在領(lǐng)著他走,也不是在跟著他走,唐立只能是循著長街在走,他雖想問唐正要去哪里,但唐正那副漫不經(jīng)心、四處打量的神情又把他的問題逼了回去。唐立心里道:你既然不愿意說,我又何必問,反正你總得停下來。
可讓唐立覺得不安的是,這一走就是走了快了一個半時辰。唐立覺著他們實已從城中繁榮的地方走到了極偏僻之處,四周的房屋雖然朱門高瓦,卻也不難看出這些府邸都少人打理,以至于呈一片荒涼的景象。
而此時,唐正似乎是在用眼睛數(shù)著宅門,當(dāng)他們走到一座宅邸門前時,唐正停了下來,伸手推了推唐立的后背:“翻進去。”唐立只覺莫名其妙,他抬頭望了一眼唐正,唐正似是不耐煩地看著他,可唐立覺得他又像是沒看著自己。
往常唐立疏于習(xí)練輕功,因此他的輕功功夫?qū)嵲谑窍∈杵匠?,上樹揭瓦之類的倒是能,但面對這高墻,卻有些為難他了。唐立走到墻邊,用手蹭了蹭墻,表面的白灰便剝落了幾塊,他嘆了口氣,后退數(shù)尺,快步跑到墻邊,提氣輕身往上一躥,直到身子即將往下墜的時候,唐立將雙手輕輕按在墻上,忽而用力往下扒,大塊的墻皮被他扒落,唐立的身子卻在往上升,他的手堪堪搭在了墻的上檐——那里恰巧崩壞了一塊,露出了平整的磚塊,最后著實是花了不少力氣再攀上屋檐,而后貼墻卸力而落。
待唐立落地之后,聽得唐正“嘖”的一聲,唐正輕功比唐立高上許多,自然是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翻過來,唐立自知輕功差勁得很,被唐正譏笑幾句也是正常。
然而唐正并不像唐立想的那樣開口譏諷,只是淡淡地道:“進來吧?!薄斑@是你家?。俊碧屏⑾胍膊幌氲氐?,唐正道:“不是,這京中原是有許多官員興建房屋,只是后來這些房屋都被閑置了而已。”唐立感覺他話是沒有說完,可唐正就這樣止住了話頭。
這屋子是長年無人清掃,到處都是破敗的景象,地上也是一層厚厚的灰塵,廳中唯一的物什就是一張缺腿的雕花木椅。唐立皺眉打量著這廳中的情形,方才他踏步進來的時候,帶起了一圈灰塵,唐立寧愿死在外頭,也不愿在這里走動。
這時,唐正開口道:“你在這里待著,我去尋些東西來吃?!闭f完,他就大踏步地離開了,留唐立在原地。唐立追了一步,想說他也要去,然而唐正的身影就像是蒸發(fā)了一般,倏忽地就不見了。唐立垂下了手,心里卻對唐正的輕功佩服得很。
和唐正相處了幾天,唐立每日都覺的汗顏,無論是在劍法上,還是說是在身法上、馭火術(shù)上,又或是在遇事應(yīng)變上,他都差了唐正一大截,這些差距,難道真是他們間短短的八九年能夠?qū)W來的么?
嘆了一口氣后,唐立自覺不甘,從腰間解下了封劍,拔劍在手,挽了個劍花后,他凝息疾刺九劍,劍劍翻飛劍氣,唐立攬劍又一挑,九道劍氣便隨著這一挑而出,長劍定在半空,卻將地面的塵埃盡數(shù)蕩了起來。若是唐正來刺這么一招,他的劍氣能把椅子都掀翻。唐立心里想道,他游劍近身,挑撥刺削,塵埃久久不落,沾了唐立一身,可現(xiàn)在他的眼前就只有唐正舞劍的身影,他是多想跟上那實際上并不存在的動作,可是越用力揮劍,那身影就越加快動作,唐立大叫一聲,封劍平平削出,那殘椅便成了上下永不再連的兩截木頭,唐立已是在無意之中使出了一招二分明月,而這,也是瀧月劍法里的一式。
灰塵順著唐立的呼吸進入他的鼻腔,惹得他鼻子發(fā)癢,就在唐立張嘴要打噴嚏、即將閉上眼睛的時候,瞥見了門外站著個瘦削的黑衣人,唐立一下子忘記了要做什么,定在了要打噴嚏的動作上,在原地看著來人。
來人似乎是不愿進廳來沾惹塵埃,唐立看著他按著劍鞘的左手,他也看著唐立握劍的手,雙方都像是闖入了陌生地域時看見了奇異物什的孩子,呆立在原地不動。
但只過了一會兒,來人便嘶啞著聲音道:“你……你再使一遍剛才的招式?!彼暮韲捣路鹩嗅樤话悖f一個字都像是要用盡全力,但他的聲音聽上去,卻顯得稚嫩,來人的年紀,倒像是比唐正稍小一些,而比唐立大上四五年。
不等唐立應(yīng)聲,來人便撞了進來,手上多了口長劍,直指著唐立的咽喉。這人說動手就動手,當(dāng)真是不可理喻,唐立咬牙接招,擋了他一劍之后就后躍一步,就在他躍起來的那一瞬間,來人伏下了身子,直躥到唐立身底,疾刺七劍,對方便是看準(zhǔn)了唐立要躍起來、在空中無法騰挪閃避,才行此招。
七聲脆響響起,來者七劍都被另一把長劍攔下,唐立落地之后驚出了一身冷汗,緩了一會兒,他才看清接下劍招的是唐正。
來者似乎并不驚訝于唐正的突然現(xiàn)身,或者說,他似乎不在意對手是誰,只是意識到了唐正的劍法要比唐立高明得多,使出的劍招是愈使愈快、愈快愈狠,招招不離唐正要害,然而,唐正卻是愈打愈慢、愈慢愈準(zhǔn)。到后來,來者不斷圍著唐正繞圈,刺出的劍影連成了一匹白亮的匹練,唐正就在其中東施一劍,西擋一劍,粗看之下,就像是唐正用劍來甩著來者。
“著!”來者喝了一聲,回應(yīng)他的,只是長劍的相擊聲,來者像是被無形的一掌推到了廳門,晃了個踉蹌,他看著唐正橫劍擋在了唐立身前,像是嘆了一聲,又沙啞著聲音問道:“你……你們是……不對,絕不像……”唐正靜靜地等著他說完,可來者卻又不說話了,他盯著唐正手上的劍,而唐正只是看著他的眼睛。
雙方站了快半刻鐘,來者突然出聲道:“我若想走,你攔不住我。”唐正搖了搖頭,道:“你還不夠我快。”對方咧嘴露出了個狠毒的表情:“對,我不夠你快,今日是我栽了,應(yīng)該是要在晚上的時候過來,”他停了一下,“不過你想留下我的命,也得搭上自己的胳臂,哈哈!”
在笑聲中,來者倒著縱身一躍,身形急退,轉(zhuǎn)眼間就消失了不見。手心全是汗水的唐立這才回過了神來,問道:“你……你不是說可以攔下他么?”唐正嘆了口氣,應(yīng)道:“這般已經(jīng)不要命的人,攔他也無用?!?p> 一面說著,唐正一面取下了肩上的褡子,里頭是只熱氣騰騰的燒雞,唐立一陣訝然,他卻不曾料到唐正輕功是如此了得,當(dāng)真能稱得上是來去如風(fēng)。
收劍入鞘之后,唐正也顧不得什么了,到外頭去打開油紙,伸手揀了塊肉就放進嘴里,又取出了兩罐茶來,自己喝了起來。唐立早已經(jīng)是饑腸轆轆,聞著燒雞的香味,儀態(tài)什么的早就靠邊站了,恨不得和唐正搶著吃。就在唐立吃喝著的時候,唐正吮著一塊骨頭,不無感慨地道:“若我尚在那少年的年紀,劍法只怕是還不如他?!碧屏⒄墼诹四巧倌陝Φ祝犃颂普袷强洫勆倌甑脑?,心里是老大不是滋味,問道:“那人是誰?”唐正嘿然一笑,道:“年紀輕輕便有如此的劍法成就,全天下也找不出多少個來,多半是哪位高人的關(guān)門弟子吧?!?p> 在吃得差不多的時候,唐立皺眉問道:“他是如何尋到這里的?又為什么要動手殺我?”說到最后一句話的時候,他像是想到了少年的劍法,不禁打了個寒噤。唐正慢悠悠地道:“我們走得這么慢,若是趙王爺?shù)娜诉€跟不上來才好笑?!碧屏⒙劼曇魂囥等?,隨后就變了臉色:“你早就知道有人要來!”唐正瞥了他一眼,道:“三個回合都招架不住,你倆的功夫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碧屏⒛樕l(fā)白,胸膛里像是有一口氣堵著,既上不去又下不來。
倒像是沒看見唐立臉色一般,唐正又接著說了下去:“不過這也正常,人家的功夫是苦練出來的,唐大公子的功夫是練來消遣消遣的?!彼┮娞屏⒌氖稚煜蚍鈩?,便長嘆一聲:“命苦啊,給人送東西吃,吃完就要挨人的刀子,真是比鷹犬還賤的命啊?!?p> 手伸到一半,又停了下來。唐立憤憤道:“再過四五年,我就要用他的血來洗劍?!碧普徽Z,片刻之后才沉聲說道:“難道這四五年里,他便要停下來等你把劍放在他的脖子上嗎?你只有在他拔一次劍的時候拔兩次劍,方能趕上他?!边@回是輪到了唐立咬唇不語。
其實唐正心中還壓著幾句話,他是相信唐立到那少年的年紀的時候,劍術(shù)能遠勝于那少年,也相信唐立到他這般年紀的時候,劍法能遠勝于自己。唐立領(lǐng)悟劍法的速度實在是驚人,族中最難練成的鳳舞九歌訣,聽聞之前練這門劍法的人往往要參悟上五六年才能使出一式,要談精通是更難了,而唐立年不滿十五歲,就能將鳳舞九歌訣中的前三式使得收發(fā)自如,他的天賦異于常人,但也只有讓唐立看見這世上還有更精妙的功夫,更能耐的本領(lǐng),他才不會陷于自滿。
茶微涼的時候,唐正開口道:“走吧?!碧屏㈦S他站起身子,隨他將屋子收拾得不像是有人來過的模樣,又隨他翻墻而出。
走著走著,唐立突然冒出了一句話來:“只見了姓趙的一面就走了么?”他借著太陽的一圈暈影,辨出了這是他們進城的反方向,唐正在前頭走著,悠悠地道:“他這會兒應(yīng)該忙著躲到別處去吧。”趙孝永的確是那種不容許有外人知道他秘密的人,但此時他既然已經(jīng)知道一擊不得手,就肯定知道唐正的身手不一般,為了防止唐正報復(fù),趙孝永必定要躲到他不知道的地方。
然而這一趟,只從趙孝永嘴里知道了那婦人來自川中,別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唐立在心里想了想最近聽到的話和做過的事情,覺得都連不成一串,只是一路跟著他走走。唐立又問道:“那我們現(xiàn)在要去哪?去找誰好?”快走出了半里路,唐正才不疾不徐地道:“在問這些之前,倒不如問一下你是怎么樣的人,或者說,”他頓了頓,“或者說,在被人眼里我們是怎么樣的人?!?p> 又是說了和沒說一樣。唐立心里想著,他們現(xiàn)在仍然穿著道袍,邁步走向城外,就連先前的行裝、馬匹都舍棄在了那家店里。
近一個時辰之后,唐立兩人到了城外一處驛道上、靠近林子的少人之處。又走出了不遠,遙遙能看見又七個人站在林子邊上,面迎著他們。眼力好些的,能看見他們手里的各式兵刃。
然而唐正像是沒看見似的,仍是大步向前走去。唐立咽了口口水,低聲道:“在別人眼里,我們就是豬羊,會自己送上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