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二次的地獄了。
不是啦，現(xiàn)在說的是在便利商店抽簽的事。
青兒聽著店員的「歡迎光臨」，在文具區(qū)拿了履歷表、走向柜臺，結(jié)果又看到那個眼熟得很不吉利的箱子。
「請抽一次簽?！?p> 青兒懷著不祥的預(yù)感挑了一張紙，果不其然，出現(xiàn)的是他以前也看過的兩個字。
──地獄。
在懷念和忌諱之下，青兒半哭半笑地把簽紙交給店員。
「咦！這、這是……這張簽！竟然會有人抽到！」
「……??？」
店員不等青兒詢問就開始解釋，說店里有一段時間因為流行性感冒而人手不足，店長叫他做簽筒的時候他非常不爽（引述本人發(fā)言），一時起了邪念，就偷偷在簽筒里混入兩張「地獄」。
原來那只是個平凡無奇的惡作劇。事情說開之后，根本沒有任何怪異或因緣……不過，有人可以接連抽中兩張「地獄」倒是有些嚇人。
「那就請你轉(zhuǎn)換一下心情，再抽一張吧?！?p> 聽店員這么說，青兒搖了搖頭。
「沒關(guān)系，不用了。那個……我覺得地獄也不是那么不好?！?p> 這是他的真心話。
店員笑著回答「什么啊，太搞笑了」。
「那就用這個當(dāng)作補(bǔ)償吧?！?p> 店員從柜臺里遞出兩罐咖啡，然后說「請下一位來結(jié)帳」，所以青兒心懷感激地收下，拿著裝入履歷表的塑膠袋，聽著店員的「謝謝惠顧」走出自動門。
他立刻在車擋上坐下來，把罐裝咖啡打開來喝。還好是黑咖啡。
（而且是熱的，太好了。）
身邊吹過的風(fēng)有點冷，但寒風(fēng)刺骨的季節(jié)早已過去，風(fēng)中似乎帶有光明的氣息。
凝神傾聽，可以聽見行道樹搖曳的窸窣聲。枝葉的綠，天空的藍(lán)，映入眼簾的一切都明亮無比。
春天已經(jīng)來了。
藍(lán)色幻燈號上的那一夜結(jié)束了。
和青兒悄悄交換聯(lián)絡(luò)方式的鳥棲，首先傳來分享近況的訊息。后來他和乃村也聯(lián)絡(luò)上了，聽說她正在治療憂郁癥，但偶爾還是會和鳥棲約出去吃飯。
真是太好了──經(jīng)過如同惡夢的那一夜，青兒只有這個想法。
（不對，還有另一個。）
前陣子青兒和鳥棲見面了。雖然鳥棲穿的不是帽T和牛仔褲，而是符合年齡的外套，但看起來還是年輕得近乎詐欺。
「其實那是在模仿我哥哥的打扮?！?p> 鳥棲說道。他說的哥哥，其實是母親再婚對象的兒子。
哥哥本來是繼父引以為傲的獨生子，但自從在車禍中毀容以后，就一直把自己關(guān)在二樓的房間里。母親受不了氣氛這么沉重的生活就離開了，后來連繼父也不堪負(fù)荷，所以拋下他們兄弟二人。
然后……
『你會餓嗎？』哥哥問了他這句話以后就自殺了，但他在上吊之前還先打電話報警說﹕『我弟弟快要餓死了?！?p> 「不知為何，后來我若是不模仿哥哥就覺得坐立不安。我詳細(xì)調(diào)查了他的文章、相簿、社群網(wǎng)站。我自己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不過從留聲機(jī)的內(nèi)容聽來，我等于是偷走了哥哥的人生?！?p> 鳥棲的語氣還是一樣平淡，但這樣更讓人感到他深埋心中的痛苦和悲傷。
所以青兒努力絞出干涸的腦汁，思索著該說些什么。
「……呃，鳥棲先生，你只是不希望哥哥死掉吧?！?p> 「什么意思？」
「因為對你來說，問了你『會餓嗎』的哥哥是唯一的家人，所以我覺得你可能想要借著模仿哥哥來讓他活下去吧?！?p> 青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猜對了。但是……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鳥棲這么說道，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而且，理所當(dāng)然地，那完全是活生生的人的表情。
順帶一提，青兒仔細(xì)看了加賀沼寄放在他這里的「信」，發(fā)現(xiàn)角落寫了一句「來吃吧」。雖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還是依照加賀沼的要求貼上郵票寄出去。
聽鳥棲說，傳單上那間居酒屋是加賀沼的弟弟工作的場所。
加賀沼在服刑期間被家人斷絕關(guān)系，但是因為他手邊有這張傳單，原本應(yīng)該可以和弟弟重修舊好。
結(jié)果加賀沼還是沒去那間店。他一直把傳單帶在身上，直到那張紙變得破破爛爛。
在那之后……
篁和凜堂兄弟至今依然下落不明。
但是前些日子，鳥邊野佐織的怪談部落格更新了內(nèi)容，那篇《招來死亡的偵探》的都市傳說有了一些變化，據(jù)說偵探的真實身分其實是一對雙胞胎兄弟，而且他們的活動據(jù)點不知為何從日本變成英國。大概就是這樣吧。
接著冬天結(jié)束了。
青兒離開皓的身邊已經(jīng)四個月。這段時間算長還是短，青兒自己也不清楚。
經(jīng)過那一夜以后……
坐上魔王寶座的皓，并沒有釋放魔王山本五郎左衛(wèi)門的靈魂。
「因為某人的緣故，害我從出生以來一直被關(guān)在房子里，我多少要回敬他一番。」
皓輕松地這么說，看來是打算把父親關(guān)個上百年。
但是……
「……你沒問題嗎？」
皓曾經(jīng)說過，他還沒有強(qiáng)大到少了魔王山本五郎左衛(wèi)門這個后盾還能活下去。反過來說，如果他再次回歸父親的庇護(hù)下，就能和先前一樣在白花八角下的房子里過著平穩(wěn)的生活──和紅子以及青兒一起。
「我已經(jīng)是魔王了，現(xiàn)在還沒有人敢公然反抗我。不過我想那只是遲早的事……還是得趁早做些安排才行。」
皓邊說邊拿出曾被青兒撕碎的那個地址，不過這次多加一句「我一定會回來」。
「我得從頭好好想一想今后該怎么生活，為了讓我今后也能活得像自己。不管怎樣，我都會平安回來的，因為這就是我啊?！?p> 沒錯，青兒相信皓就是這樣，所以他沒說「再見」就離開了那間房子。
總有一天會再見──青兒對這件事比對自己的事更有把握。
至于青兒自己……
?。m然皓已經(jīng)付了半年房租，但我也差不多該找工作了。）
所以他又開始看求職網(wǎng)站，一如既往地過起短期打工生活。要說是前途無量嘛……還不如說是正好相反。
無家、無職、無財──他這三無青年的身分依然沒變，將來想必還是得過著可恥的人生。
但青兒感到自己的未來無可限量，過去那段在黑暗中佇足不前的日子已經(jīng)結(jié)束。
因為在他的前方有個人一直拉著他的手往前走。
就像在幽暗地獄中追著一只蝴蝶。如同誘蛾燈，如同回家路上的燈光，如同黎明光輝那樣耀眼。
所以，他覺得自己一定有辦法。只要知道彼此都活在這世上的某處。
如今……
世界已經(jīng)充滿春天的色彩。
青兒被風(fēng)吹得瞇起眼睛。他想要抽根煙，摸了摸上衣口袋，但又打消念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會對他說教了。
他突然好想回去。
但是……
「……該走了吧?！?p> 青兒輕拍臉頰鼓舞自己，站了起來。他正要離開時──
「咦？」
一抬起頭就看到那個人。
心臟仿佛真的停一拍。他呆呆張著嘴卻發(fā)不出驚呼，心底涌出的情感哽住喉嚨。
在他空白的腦袋還沒意識到那是誰之前──
「皓。」
他開口叫道。
然后……
「好久不見，青兒?！?p> 聲音、動作、微笑，全都和從前一樣。
──是皓。
接著……
站在便利商店門口閑聊不太得體，所以兩人去了附近的公園，坐在長椅上。
由于機(jī)會難得，青兒把另一罐咖啡給了皓，皓說著：「呵呵，青兒要請客?。俊褂淇斓睾攘艘豢?，然后笑容滿面地把罐子放在長椅旁……可能是太苦了吧。
皓看到從塑膠袋里露出來的履歷表。
「哎呀，你在找工作??？已經(jīng)找到了嗎？」
「呃，這個，還沒啦。老實說我不太擅長想東想西，決定先開始做再煩惱?！?p> 「呵呵，很有你的風(fēng)格，這樣很好。」
「……是嗎？」
「是啊?！?p> 兩人相視而笑，然后皓有些困擾地吁了一口氣。
「其實我現(xiàn)在也是無業(yè)游民……因為我不當(dāng)魔王了?！?p> 「……??？」
「正確的說法是，我拚著性命把這寶座推給別人了?！?p> 從皓的解釋聽來，日本原來就有可以稱為真正魔王的人物。
仔細(xì)想想，魔王山本五郎左衛(wèi)門是在源平之戰(zhàn)的時候才跑來觀戰(zhàn)，在那之前掌管日本的，是一只比惡神神野惡五郎更強(qiáng)大的妖怪。但那只妖怪某天突然失蹤，才演變成這兩人爭奪魔王寶座的局面。
「是的，那位就是妖怪的大頭目『滑瓢』。如名字所示，那是一只滑溜得無法掌握形體的妖怪，我和紅子兩人拚死拚活地找了他四個月?！?p> 結(jié)果他們發(fā)現(xiàn)滑瓢竟然以一副隱居老人的姿態(tài)，悠然過著退休生活。
「所以我請求他再回到寶座上。具體來說，我是效法了荊的做法，賭上性命與他比賽雙六棋，好不容易才獲勝?！?p> 就這樣，如今魔王寶座上坐的是妖怪的大頭目滑瓢。因兩位魔王消失而陷入混亂的魔族們，終于能恢復(fù)表面上的平靜。
「剩下的問題是我的生計，所以我跑去向閻魔殿自我推銷。」
「……?。俊?p> 「其實閻魔殿也正因為失去篁而陷入混亂，坦白說，他們現(xiàn)在忙到什么人都想找來幫忙。我本來想慢慢地接下篁的職位，但因為我年齡太小，所以長大成人之前暫時在家工作，負(fù)責(zé)處理人間的業(yè)務(wù)。換句話說，就是『地獄分公司』?！?p> 皓還笑著說「我正在想要不要挖一個通往冥府的水井呢」。
青兒心想，還好自己已經(jīng)先把咖啡吞下去了。
如果還含在嘴里，可能會因為太過震撼而像魚尾獅一樣噴出咖啡。
但是，這就是皓想出來的答案吧。
他一直在苦思、找尋自己的生存之道，既然如此，這個結(jié)局一定是最好的。
「呃，所以在你長大成人之前，還是會像過去一樣住在那間房子里嗎？」
「嗯，是啊，大概還要一百年吧?！?p> 皓凝視著青兒。在樹葉篩落的陽光下，那張臉看起來和從前見過的白花八角的花朵一樣潔白。仿佛吸收了柔和的春天陽光，從內(nèi)而外放射出光芒。
「所以，你可以再陪我一百年嗎？」
皓筆直盯著青兒，微笑著說道。
「說得具體一點，我希望你以寄宿助手的身分幫忙我的工作，希望有朝一日你能用勞動還清我?guī)湍銉斶€的三千萬圓債務(wù)……如果你找到其他工作，也可以只在假日來幫忙?！?p> 青兒驚訝地眨著眼。令人頭昏腦脹的話語在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又消失。他忍不住按住雙眼，不然眼淚好像就要奪眶而出。
「……從現(xiàn)在開始一百年，好像還不足以還清耶?！?p> 「這個嘛……那就請你戒了煙，盡量努力看看吧?！?p> 皓笑著如此回答。
青兒也笑著站起來。和過去不同，他主動朝皓伸出手，表示愿意接受。
「那就走吧?！?p> 兩人一同邁出步伐。
?。?p> 在這個世上，或許真的有和鬼一起生活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