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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之

二十八

江之 歪皆歪 7752 2021-06-15 00:17:46

  劇院正門旁邊擺放著今日的舞臺劇的劇目牌,劇名叫《公主之死》。余桓匆匆看了一眼,就被擁擠的人群擠到了排隊的通道中。周圍都是身著華服的貴婦人,或挽著丈夫,或三五成群掩嘴嬉笑,只有他穿著奇怪的服飾站在其中,顯得格格不入,然而周圍的人卻未曾對他投來異樣的眼光,甚至有些尊敬的向他略微頷首。

  門口驗票的年輕人恭敬地請他入內(nèi),余桓推脫說自己并沒有買票,那人爽朗地笑了笑,對他比了個請進(jìn)的手勢。

  與門外大排長龍的盛況不同的是,劇院內(nèi)幾乎空無一人,包裹著精致布料的座椅上稀稀落落的坐著幾個穿著正裝的年輕人,旁邊歪七扭八地擺放著一些拐杖。演出還未開始,但他們都一動不動地端坐著,看著降下巨幕的舞臺。余桓挑了個最靠近舞臺的位子坐下,他第一次進(jìn)劇院,對即將演出的內(nèi)容十分感興趣。這座劇院落成二十幾年,印象中是第一次演出舞臺劇,他原本以為首次出演,應(yīng)該會演《哈姆雷特》、《歌劇魅影》之類人盡皆知的曠世名作。《公主之死》他倒是從沒聽說過,具體講的是哪個公主他也一無所知。

  “故事發(fā)生一座終年不見陽光的霧都?!?p>  旁白聲音響起的時候,巨大的漆黑幕布緩緩展開,整個劇院都在瞬間被干冰營造的虛幻氛圍所包裹。一個穿著華麗的女子提著厚重的裙擺四處張望,仿佛在尋找著什么。破曉時分的遠(yuǎn)方群山霧影婆娑,泛起層層微光。公主在城鎮(zhèn)的街道上四處躲藏,身后緊跟著一隊衛(wèi)兵,衣衫襤褸的群眾們還未從亡國的驚恐中回過神來,就被這鐵騎踐踏的聲音襲擾得愈發(fā)緊張。幾天前,全國還沉浸于公主與別國王子聯(lián)姻的歡騰中,如今已是身處戰(zhàn)爭后的廢墟,破落的街道中滿是流離失所的人。

  “你在哪?”公主從地上爬了起來,她剛被橫沖直撞的馬匹掀得一個踉蹌。驚恐的人們躲到了斷壁殘垣之后,小心翼翼地看著她東躲XZ。

  “王子答應(yīng)會在日出前帶著公主離開這里,但黎明已至,依然杳無音信?!?p>  可憐的公主從未受到過這樣的驚嚇,舉著長槍的騎士包圍著她,她在鐵騎之下無處躲藏。

  “你那侍奉黑暗的父皇已被我們處死,當(dāng)日出后的第一縷陽光灑在風(fēng)花江邊,所有人都會看到他被吊死在皇宮前的絞刑架上。他的死會掃除這里的陰霾,太陽之神會重新眷顧這個被遺忘的城市。”

  為首的騎士長說完后,剩下的人們高喊著什么,舉起了手中的長槍。沾染著他們熱血的長槍在霧靄中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珠。騎士長勒馬長吟,騰空的馬蹄重重地踹在公主纖弱的身體上,她向后倒去,精心編織的秀發(fā)也變得散亂不堪。公主知道沒有人會來救她,這座城市的人們在他父皇的統(tǒng)治下苦不堪言,人民終日年不見陽光,以黑暗為食糧,如今暴君已死,太陽神的光輝即刻到來,黑暗的仆從無處躲藏,唯有一死。公主低著頭,委屈地啜泣著,她的手撐著粗糙的石子路,早已千瘡百孔。

  迎著魚鱗般的第一縷陽光,公主身后的騎士將長槍指向破滅前的猩紅夜空,鋒利的槍刃刺進(jìn)了公主纖弱的后背,鮮血隨著拔出后揮舞的長槍,在空中劃出一個半圓,飛濺在圍觀者的臉上。

  公主倒下了,陽光灼燒著她白皙的皮膚,散發(fā)出晶瑩的色澤,她的赤紅秀發(fā)會化作黃昏,她的明亮瞳孔會化作漫天星辰,她癡癡地望著觀眾席,太陽升起的地方,眼里飽含熱淚。

  觀眾席的看客們卻站了起來,爆發(fā)了熱烈的掌聲。

  “王子為什么沒有來呢?王子到底去了哪里?”

  余桓呆坐著與公主凄美的眼神對視,他的心臟劇烈的顫抖起來,仿佛被長槍刺穿,漫天星辰盡入他眼。劇院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坐滿了人,無數(shù)雙眼睛注視著他的后背,騎士們的身影仿佛刻進(jìn)了背景般靜止。余桓捂著自己的心臟,一步一步地挪到了舞臺邊緣,他想爬上去,但仿佛有萬丈高,他想繞過去,但似有萬里長。

  漆黑的幕布漸漸合攏,唯有公主倒在舞臺中央一動不動,她的嘴唇微微顫動,在述說著臨終的囈語。

  巨大的幕布終于合上,整個劇院里不再有絲毫光亮,余桓醒了,但那塊幕布并沒有消失,它真真切切地存在于他的眼中,當(dāng)他知道自己身處現(xiàn)實世界中時,依然如此。

  他陷入了一種奇怪的狀態(tài)中,每當(dāng)他開始沉睡,夢中的巨幕就會徐徐打開,有關(guān)江明媚的一切過往都在上演,他們一起在風(fēng)花江邊散步,一起坐在客廳里看電視,一起帶著小葉子逛街。而每當(dāng)他醒來,那塊幕布就會合上,留下一片可怖的漆黑任由他琢磨。

  “江明媚!”余桓忍無可忍,終于喊出了這個名字。

  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余桓隱隱約約看到有幾個黑影走到自己這里,“陸安?”

  “老大,你醒了?!?p>  “我在哪?”

  “醫(yī)院,老大,你忘了嗎?是方舟送我們來的?!?p>  “方舟...”

  “感謝的話就不必說了,好好養(yǎng)病吧?!?p>  余桓聽到方舟的聲音在自己的左側(cè)響起,他疲憊的扭過頭,看到方舟模糊的身影,“研究院的人...是不是你派去的?”

  “不是?!狈街鄞鸬剑半m然我也還沒搞明白是什么情況,但我大概也猜到了?!?p>  余桓的心里早已有了答案,他沒再追問。

  “明媚,在哪?”余桓想起了公主臨終前凄婉的眼神,“她應(yīng)該是跟我一起來的吧?”

  “她...”陸安沒再說下去。

  劇院里下雨了,拍打著漆黑的巨大幕布。

  “陸安...別把明媚一個人留在那里,她怕冷?!?p>  吳醫(yī)生來了,他讓方舟他們先出去一會,自己則站在余桓床前,查看他的眼睛。

  余桓醒的時候,方舟正接到了監(jiān)獄那邊打來的電話,他探監(jiān)童輯的申請通過了,由于他的監(jiān)護(hù)人已經(jīng)亡故,作為唯一朋友的方舟才能通過申請,不過也花費了不少時間。而且由于童輯案件的特殊性,監(jiān)獄方面只給了方舟十分鐘左右的時間。

  “我去看看童輯,這邊有什么事的話,隨時打電話給我?!弊叱霾》亢?,方舟對名一大師和陸安說。

  兩人點了點頭。

  “我讓人準(zhǔn)備好的東西,你仔細(xì)確認(rèn)下是否安全。需要用到的時候你一定要全程監(jiān)督他們,聯(lián)系電話我一會發(fā)給你?!狈街蹖﹃懓舱f。

  “好。”陸安答。

  “名一大師,你也別一天到晚在這坐著了,骨科的鄒醫(yī)生就在樓下,你沒事就可以去找他幫你看看情況?!狈街坜D(zhuǎn)而對名一大師說。

  “放心吧,方舟君?!泵淮髱煹故怯悬c擔(dān)心方舟的情況,“你快去快回,現(xiàn)在你一個人在外走動我都覺得不放心?!?p>  “不用擔(dān)心我?!狈街鄢麄冃α诵?,揮揮手走向了醫(yī)院的電梯。

  在前往監(jiān)獄的路上,方舟曾無數(shù)次想象過他和童輯的對話,但當(dāng)童輯真的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頭發(fā)理得像是一個剛化療結(jié)束的病人,穿著編號為“P508954TS”的囚服,兩人隔著探視窗的玻璃對望時,只有手中可笑的聽筒里傳出嗡嗡的電流聲。

  良久之后,方舟才對著畫筒說道:“為什么要這樣做?”

  “沒有什么為什么?!蓖嬚f話的時候,方舟才注意到他嘴邊殘留的胡渣,看起來成熟了不少。

  “你不是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林震進(jìn)市局,說明你已經(jīng)決定好了吧,為什么還要...”

  “這不關(guān)你的事,都是我自己選擇的?!蓖嫶驍嗔朔街劾^續(xù)說下去,他咧著嘴笑了笑,“我的父母...也在七年前爆發(fā)的病毒中喪生了,一直以來,我都為了查清當(dāng)年那件事的真相而努力,只不過我一直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一直在逃避自己認(rèn)清這一點?!?p>  “你知道嗎?當(dāng)我看到你磕了幾天的安眠藥,像個死人一樣躺在床上的時候,我有多想一拳把你打醒。但是后來我也漸漸明白了你的感受,沉醉在已故之人復(fù)活的夢境中,或許本就是人之所以作為人的鐵證?!蓖嬁粗街?,“你從來就不是什么行尸走肉,你只不過是一個緬懷者,曾經(jīng)我否認(rèn)自己也是,但當(dāng)我那晚翻起父母的合照,我才知道...江之還有很多這樣的人,‘野風(fēng)’里的人,他們都在用自己的努力追憶逝去的人?!?p>  “我見識過你的決絕,見識過你為了尋找一絲線索幾天幾夜不合眼的樣子。連你這樣堅定的人都會想過放棄...我原本也想跟你一樣,但當(dāng)你再次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知道你不僅說服了自己,同時也說服了我,哪個江之人會甘愿生活在黑暗里?!?p>  方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yīng)童輯說的這些話,如果真如他所說,方舟確實會覺得好受一些。誰能想到當(dāng)時一語成讖,自己葬送了周明宇的未來,斷送了老林的晚年,如今連童輯也因為自己入獄。自己一路走來,原本覺得最重要的親人都在江之之外,沒什么可以失去的。如今回首往昔,才發(fā)現(xiàn)有太多的人因為自己的執(zhí)念而失去了一切。童輯在病房里安慰他的話還歷歷在目,他卻不敢認(rèn)同。

  此刻,為了不讓童輯的一片苦心功虧一簣,方舟甚至無法鄭重地為這件事向他道歉。

  “對不起。”他只能這樣說。

  “不用道歉,都是我自己的選擇?!蓖嬎坪踉缫言谛睦锝邮芰朔街鄣牡狼?,“如果...如果以后你真的能把江之的謎團(tuán)解開,能不能請你替我...幫我的父母掃個墓,替我告訴他們,他們不成器的兒子,這些年來一直沒有鼓起勇氣去看他們,等我出獄了,我一定會去看他們的?!?p>  方舟點了點頭,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他拿起口袋里的手帕捂住嘴巴,瞥見童輯有些擔(dān)憂地望著自己,他擦了擦嘴角留下的血跡,一個字一個字地費力說出:“我答應(yīng)你。”

  “時間到了?!蓖嬌砗笳局莫z警冷冷地說。

  童輯釋然地笑了笑,決然地站起身,望著艱難地用窗口支撐身體的方舟,他的眼睛往外淌著淚水,眼神寫滿了無怨無悔,他無聲地動了動嘴唇。

  “我有幫上忙嗎?”

  方舟按著自己的胸腔,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他用力地點了點頭,看著童輯走回里面。隨行的獄警扶著他離開了探監(jiān)室。

  余桓躺在床上,直直地伸長自己的左手,想從模糊的剪影里看到自己手掌的形狀。他像個溺死者般一動不動,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甚至在吳醫(yī)生說出他左眼也有失明的可能時,他都沒有一絲動搖。他想讓自己沉睡,在劇院里大鬧一場,如果再給他一次機(jī)會,他一定會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拯救公主。然而夢境遠(yuǎn)比現(xiàn)實殘酷,他整夜整夜地夢到和江明媚一起經(jīng)歷過的輕松日常,再也沒夢到過那個劇院,仿佛在讓他妥協(xié),企圖消磨他的意志。余桓妥協(xié)了,他比其他任何下不了床的病人都更加消沉,眼睛無神地渙散著,幾個小時甚至一整天。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睜眼閉眼都沒什么區(qū)別,都是一樣的黑,因此他睜著眼睛也能睡去。

  有時候他迷迷糊糊能聽到陸安在對自己說話,說他的情況正在好轉(zhuǎn),很快就能下床活動了,但他絲毫感覺不到,他覺得自己死期將至了。

  “陸安,我想回家。”這一天,他望著天花板整整七個小時還沒有睡去,輕輕地說到。

  陸安沒有說話。

  “別耍小孩子脾氣了!”在同一個病房了呆了幾天,等著余桓醒后告訴自己張楠下落的方舟忍不住開口,“要不是陸安不知道張楠在哪,你以為我愿意幫你?”

  方舟丟下筷子,徑直朝余桓的病床走去,“你現(xiàn)在能說話了是吧?趕緊把張楠的下落告訴我,要跳樓要上吊隨你便,要死趁早回自己家去,別在醫(yī)院招晦氣?!?p>  “方舟!”陸安怒氣沖沖地踢開床邊的凳子,撩起袖子就想照著方舟的頭來一拳,幸好一旁的名一大師及時沖到兩人中間,用打著石膏的手臂幫方舟擋下了這一拳,名一大師暗自慶幸這石膏夠硬,不然自己的手算是好不了了。

  “我說錯了嗎?我們?nèi)齻€人在這陪了他這么多天,他呢,跟個死人一樣一動不動,樓下的植物人都比他有精神。吳叔說他恢復(fù)得很快,依我看就是他自己不想活了,我早就跟你說了,一心求死的人,誰都救不了!”方舟指著余桓,對陸安破口大罵。

  “你有什么資格說他?你他媽自己前兩天還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現(xiàn)在有精神了是吧?要不要我把你打成植物人讓你跟我老大比比誰更有精神?”

  “你們別吵了,這里是醫(yī)院!”名一大師用比兩人更大的聲音吼到。

  方舟坐回病床上,凌厲的眼神勾在陸安的臉上,“整個江之,如果有一個人有資格罵他的話,那個人只能是我?!?p>  “你想死是嗎?”方舟冷冷地問余桓,余桓默不作聲,扭過頭望向方舟聲音傳來的地方,“名一大師!把吳醫(yī)生給我準(zhǔn)備的輪椅推過來!”

  “你要干嘛?”名一大師站在原地不敢動。

  “送他去死!”方舟繞開兩人,從自己病床的一側(cè)推來那輛輪椅。

  “你敢!”陸安想要掙脫名一大師纏著他的兩只石膏手,卻只能被名一大師越拉越遠(yuǎn),眼睜睜地看著方舟把余桓粗暴地從病床上扯下來扔到輪椅上。

  方舟趁亂推著余桓坐上了醫(yī)院的電梯,按下了頂樓的按鈕。

  天空灰蒙蒙的,方舟早上看天氣預(yù)報的時候,都說別的地區(qū)艷陽高照,是夏天來臨的前兆。他把余桓推到玻璃護(hù)欄旁邊,從這里能看到樓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提著袋子回家做飯的人群和下班后驅(qū)車前往酒吧的員工一起等待著漫長的紅燈,江之的一切仿佛都是這么漫長,黃昏與夜晚相接,絲毫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

  不遠(yuǎn)處的江之大廈上循環(huán)播放著附近幼兒園里的孩子們畫的畫,主題為《孩子們的希望》,方舟隱隱約約能看見歪歪扭扭的小人頭上頂著一個仿佛用圓規(guī)畫的太陽,紅紅的像是被陽光炙烤過的臉頰。再遠(yuǎn)處就看不見了,只剩下一團(tuán)虛幻的乳白色,江之是一座海市蜃樓般的城市。

  方舟低頭看了看余桓,他也靜靜地注視著遠(yuǎn)方,如今他的眼睛還能看穿多少,方舟絲毫不知道。這對始終凝望深淵的眼睛,不僅沒有發(fā)現(xiàn)一絲光亮,還染上了深淵的顏色。

  “剛才那出戲...”余桓的聲音在樓頂?shù)娘L(fēng)聲中游離,“演得挺爛的。”

  方舟笑了笑,在輪椅旁邊坐下,“是嗎?我倒覺得自己發(fā)揮得還不錯,你應(yīng)該看不出來我是個小時候演情景劇都會尬在原地一聲不吭的人吧?”

  “為什么要救我?”

  “你又為什么要告訴我你從張楠那聽來的事情?”

  余桓空洞的左眼眨了眨,把他輪椅往前推了推,整個人幾乎貼在了玻璃上,眺望著,“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狈街壅酒饋?,雙手撐著護(hù)欄,“或許是被陸安走投無路打來的的電話打動了吧,前幾天還在我家大鬧一通,結(jié)果出了事竟然找我?guī)兔ΑD羌一锔乙粋€朋友很像,平常看起來是個悶葫蘆,結(jié)果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陸安他,一直說自己很欣賞你,說你這樣的人只有在游戲和小說里才有?!?p>  “是嗎?我倒感覺他想打死我很久了?!?p>  “大概是覺得你的性格跟他想象的差太多吧。”

  “這算是在夸我嗎?”

  “你跟我想象的一樣嗎?一直以來,都在追查那件事的真相?”

  方舟摸了摸口袋,有些慶幸地砸了砸嘴,“你抽不?”方舟遞過一根煙,想了想又收了回來,“要不算了?你這樣子能抽煙嗎?”

  余桓伸出手胡亂地在空中摸索了一陣,搶過了那根煙叼在嘴里,“你都能抽,我為什么不行?”

  方舟為余桓點上,自己也猛吸一口。

  “你的事,我聽那個RB人說過了。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只是他跟吳醫(yī)生說這個的時候我恰好聽到了?!庇嗷竿鲁鲆豢跓?,“你不打算接受治療?”

  “怎么?對我一見如故舍不得我走了?”方舟撓了撓頭發(fā),“我給你煙是為了回答你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我自己也沒想好,你真想聽的話,等我想好了告訴你?!?p>  余桓靜靜地吸著煙,等著方舟繼續(xù)說下去。

  “就像你說的,這些年來我一直在追查那件事。我自己都不記得多少次走進(jìn)了死胡同,為了追查真相做過多少不擇手段的事情,好在江之夠爛,爛到我做的那點破事都不值一提?!?p>  “當(dāng)我夢到我的妻子之前,我從未想過放棄,我告訴自己活著的意義就是找到兇手,殺了他,否則,我不過是一個游蕩在江之街頭的幽靈,永遠(yuǎn)爛在這個地方。但當(dāng)我靠著安眠藥度日,夜以繼日的在夢中見到她的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累了,想放棄,被夢境困住沒什么不好,清醒的人才是囚徒?!?p>  “那你最后怎么說服自己繼續(xù)的?”

  “很簡單,我告訴自己,殺了他也無法讓妻子復(fù)活,但我一定要他死,我要讓他經(jīng)歷我妻子經(jīng)歷過的那種恐懼和痛苦,我曾經(jīng)想過要把他在意的人全殺了,在他面前。但我現(xiàn)在知道了,沒有那種人?!?p>  “你是怎么確定張楠就是你要找的人?你掌握了多少證據(jù)?”

  “在回答你的問題前,我先問你一個一直以來困擾我的問題?!?p>  “你想知道我的眼睛是否真的像傳聞中那樣能看穿江之的濃霧?”

  余桓點了點頭,隨即想到現(xiàn)在的余桓不一定能看到,說道:“沒錯?!?p>  余桓空洞的瞳孔望向天際,“我不知道別人眼里的江之是怎么樣的,但在我看來,不過只是飄著一層紗,只要努力想要看清,這層紗就會消散?!?p>  “不得不說,我們真的很有緣?!狈街坌Τ隽寺暎嗷概み^頭不解地看著他,“我的眼睛,能看穿真相,當(dāng)我了解到案發(fā)現(xiàn)場的所有細(xì)節(jié)之后,我的直覺就會讓我從所有嫌疑人中找到那個兇手。這些年,我每天都要看幾百張江之人的照片,但一無所獲。我千方百計想要進(jìn)入付濟(jì)平那個圈子,也是因為里面有太多平常根本見不到的江之名流?!?p>  方舟見余桓不說話,有些尷尬地問道:“太扯了?”

  余桓搖了搖頭,仿佛在思考著什么。他把煙頭丟在地上,方舟幫他踩滅,他沉默了一會,才說:“這幾天,我也經(jīng)常夢見江明媚,就是我們第一次在付濟(jì)平家和你相遇,我身邊的那個女孩子?!?p>  “嗯,我有印象。”

  “睡著的時候就會夢到,我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什么煽情的話,夢里也沒有,但我真的愛她。我好像在夢里重新活了一遍,所有和她一起經(jīng)歷過的事情都記得一清二楚,和她一起捏的陶瓷杯,上面還有我們的指紋。我還記得那是我們剛開始接受各種委托的時候,我跟她說以后絕不能把指紋留在任何地方,好好保管這個杯子,千萬不要弄丟了?!?p>  “沒關(guān)系的,余桓,如果你覺得累了,想休息,就回到你的夢里好了,盡管沉淪吧,這是你自己選擇,”方舟點起一根煙,“但是,不要沉淪太久。不要一味地由著自己的性子亂來,偶爾也要想想她,想想她希望你怎樣活下去?!?p>  “我想象不到?!?p>  “那就使勁去想,去思考,去回憶她,把她從夢里帶出來。告訴自己無論你做什么事她都在看著你,用你自己的行動告訴她你的日子不算難過?!?p>  “你做到了嗎?”余桓問。

  “還沒有。”方舟把煙頭踩在腳下狠狠地攆了攆,“七年對我來說太久了,久到很多事都快忘了,唯獨那個景象,那間屋子的地板,沙發(fā),甚至照進(jìn)來的夕陽的角度,我都永生難忘?!?p>  余桓把自己攥緊的拳頭伸向方舟,方舟愣了愣,輕輕和他碰拳,他嘆了口氣,“我是讓你張開手,我有東西給你?!?p>  “哦哦。”方舟趕緊把手?jǐn)傞_,是一支錄音筆。

  “這是他跟我說七年前那件事的時候,我偷偷錄下來的。你把文件拷貝下來,發(fā)給他,他會來見你的,這里面說的很多東西,真真假假我也沒有余力再去分辨,但他殺了這么多接近真相的人,絕不會允許這份錄音落入別人的手中。另外,他從車?yán)锿底叩哪欠葙Y料,是我事先讓陸安掉包的,現(xiàn)在還藏在某個地方?!?p>  方舟看了看這只錄音筆,笑了笑,“看來你也沒我想的這么笨,我那天對陸安說你們?nèi)齻€人竟然沒一個人聽出來他那場戲的漏洞,看來是說錯了?!痹捯怀隹?,方舟就意識到自己失言了。

  “三個人?什么意思?”余桓把輪椅轉(zhuǎn)向方舟,等他開口。

  “好吧。我跟你說吧,”方舟嘆了口氣,“陸安跟我說你跟張楠進(jìn)房間聊這件事的時候,江明媚拉著他在門口偷聽。你們說的,他們應(yīng)該全都聽見了?!?p>  “明媚...”

  “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p>  江明媚她一定也聽出來了,只不過是因為自己沒有開口,所以她從未提及,余桓想著。他的心臟隱隱作痛,他以為幫助張楠最后一次就能永遠(yuǎn)息事寧人,他就能帶著江明媚和陸安永遠(yuǎn)逃離江之這個鬼地方,但他錯了,從張楠表現(xiàn)出對江明媚和陸安敵意的時候他就該意識到,事情已經(jīng)向著無法挽回的地步踏出去了。

  “是我害了她,”余桓捂著自己的眼睛,淚水從他的指縫滲出來,“是我的自以為是害了她。”

  方舟輕輕地拍了拍余桓的肩膀,他已經(jīng)不知道怎么去安慰這個驟然陷入自責(zé)的男人了,自己的失言讓之前所做的所有努力付之東流。方舟望向遠(yuǎn)方,天空好像驟明,又忽然暗了下去。

  “好了,我已經(jīng)把東西交給你了,我們互不相欠了。”余桓仰起頭,無神的瞳孔注視著天穹,右眼上的繃帶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沁出的鮮血染紅。

  “余桓,別這樣。”

  余桓的左手緊緊地握住護(hù)欄,好像握著那支陪了他七年的狙擊槍,他顫抖的雙腿拼命想要支撐起自己,好幾次險些從輪椅上跌落下來,最終還是掙扎著坐到了護(hù)欄上。遠(yuǎn)方的群山印在他的眼睛里,迎著魚鱗般的第一縷陽光,指向破滅前的猩紅夜空的長槍,飛濺在圍觀者臉上的公主的血,漆黑的巨幕合攏?!跋胂胄∪~子!”他聽到方舟對自己說,沉沉的睡去,望向深淵的人墜入深淵。

  天空飛過幾只鳥兒,余桓看著它們,仿佛獲得了同樣的自由。

  方舟點起盒子里的最后一根煙,緩緩地吐出一個煙圈,“我的人情不是那么容易還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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