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一共三張床,然而卻只剩我祖母一人。還有兩位病友都請假回家了,說是家里有事,可實際上是因為祖母的精神狀態(tài)有了些起色開始有些胃口了。就是因為這位老太太的口味比較重,愛吃榴蓮所以把那兩位老太太給熏跑了。我和母親守在這滿是榴蓮味兒的屋子里,看著祖母大塊朵頤的那股子勁兒總覺得這根本不像是墜之將死的人。
在我的印象里我的這位祖母是個極其自我的時髦大小姐。她曾革命過,她曾艱辛過,她甚至親手送走了自己深愛著的人。要不是當初她簽字同意拔了那根插在我祖父鼻孔里的,讓他得以繼續(xù)生存的管子,我想我們家不會再有什么人有這個膽量去承擔這份類似于死刑般的告別方式。
是的,比起她我可能更愛我的祖父。打我記事起他就一直是病著的,肺癌!雖然挨過了七八年,但最終還是被命運打垮了。也許在這個世界上好人總是沒有什么好命的。這對夫妻是因為革命走到了一起。然而共同的經(jīng)歷卻絲毫沒有改變各自的迥異性格。祖父溫和,祖母則尖銳,祖父仁愛,祖母則自我。
我不清楚一個經(jīng)歷過那么多滄桑的女性怎會還有如此高傲的心氣?她是大家閨秀,又是在那個年代很少有的受過高等教育的現(xiàn)代女性。她有才干,這點毋庸置疑,她有主見,這點也可以理解,畢竟她是家里的老大,但是否就是因為如此她才會那樣的說一不二,那樣的不可一世?
她對待自己的愛人是這樣的武斷,對于其余的家人也是一律的鐵面無私。
她繼續(xù)在床上嚼著榴蓮,母親則坐在床邊無所適從的翻看著報紙。這兩人的臉呈現(xiàn)出了幾分戲劇性的異樣。祖母雙眼下垂,似乎只關(guān)心著她的食物,而母親則開始緊鎖雙眉,漸漸的加快了翻閱的速度,越翻越快,越翻越快,直至整個屋子充滿了揉搓報紙的聲響。“啪!”她猛的摔下了那份報紙:“我去看看是不是該吃午飯了!”起身就跨出了屋子。
“你媽她還好吧?”老太太開口了,聽似是那么的隨意,但我很清楚這短短的六個字蘊含著十分復雜的心境。
“奧,還好。”我開始裝傻,我也只能裝傻。
我撿起被母親扔在地上的報紙,也開始裝腔作勢的翻閱起來,這也許是此時唯一能做的事。心里有些擔心她會繼續(xù)順著往下說。那一定是我不想聽到的。
我明白母親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回來的,她不愿回到這位老太太待的屋子,這會讓她感覺窒息。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呢?八年前就是因為眼前的這位老太太的一句話,就是因為她的恩賜使我們母女離開了這所大宅子。從那時起我們就沒打算再回來過??涩F(xiàn)在,就現(xiàn)在又是因為她兒子的一句話,不,也許還是因為她的一句話我們又不得不回到這不愿踏進半步的房子里。
我真的很佩服眼前的這位祖母,五體投地的佩服她。她總是有能耐讓所有人圍著她轉(zhuǎn),而她則永遠都不會圍著任何人轉(zhuǎn)。
那時我才剛記事,可我清楚的記得父親是和母親這么說的:“爸爸剛走,媽媽心情不好需要休養(yǎng),你總是這么鬧不合適。所以她建議我們搬出去住。至于兩個孩子,玲瓏是女孩適合留在你身邊,梓豪就留下來陪她吧?!?p> 于是我們原本的一家人就被她的那句話給硬生生的拆開了。自從我們母女搬出去后,父親就很少回來,大部分時間都在這所大房子里陪著這位老太太。
起先我不太明白為什么我和母親被驅(qū)逐了,而哥哥卻被留下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終于明白了,其實很簡單,因為他是個男孩兒,老太太喜歡男孩兒。這點很明顯。因為后來每逢周末回到別墅時梓豪總會不經(jīng)意的問我:“你媽來了嗎?”。你媽?!那時我們都太小,沒有誰會注意到這個稱謂??涩F(xiàn)在我似乎明白了這個“你媽”的含義。很顯然老太太其實至始至終都沒把我們母女當成自家人。那時的梓豪才十幾歲,還是個不經(jīng)事的孩子,可以肯定他并不明白這個稱謂的意義,就像當時的我一樣。
剛進新家的我自然對一切都是好奇的,對一切也都抱著希望的。也許是太會自我安慰,我總覺得被驅(qū)逐對我們母女也許是不公的,但也許離開了一切就都改變了。至少周圍不再有那么多的人影,也不再有那么多的是非。
然而不久我卻發(fā)現(xiàn)生活中有些東西是改變了,可有些東西卻依然沒有什么變化。去掉了嘈雜,沒有了是非,取而代之的是寂靜,死一般的寂靜。噢,不,應該還有我的哭泣聲,是挨揍后的落淚。因為母親的火爆脾氣,也因為偶爾的淘氣讓我總難免那一劫。
所以從內(nèi)心說我是怕極了母親的,她就像顆安插在身邊的定時炸彈,你知道她永遠都在那,可你始終都不知道她會在何時被引爆。這感覺就仿佛是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癥,也明白死期將至,可就是不知道馬克思會在何時召喚你報到。也許這個比方還不夠確切,因為假使我真的是身處此境也許我會不管不顧的越加任性的浪蕩它幾天再說。而現(xiàn)在則是笑也笑不得,哭也哭不得,活也沒法認真的活,死也沒法認真的死。說實話有時我還真挺佩服自己那頑強的生命力,這二十幾年來我居然還活在這個世上,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氣??!
和我預想的一樣母親是在祖母用完午餐后回來的。直到祖母躺下休息她才開始收拾床邊角機上的碗筷:“呵呵,還說沒胃口,你看全吃完了,一口都沒剩?!彪S后轉(zhuǎn)過頭交待了一句:“媽,您休息吧,我們呆會兒就走了?!笨跉馑坪醺静辉诤鯇Ψ绞欠衤牭?,或者說她明白即使對方聽到也不會應她。她的語調(diào)里帶著一絲輕視的冷漠。
這兩個女人就是這樣在一起生活了大半輩子,也戰(zhàn)斗了大半輩子。她們并沒有過正面沖突,一次也沒有,但這并不代表戰(zhàn)爭不存在,因為她們都有一位非常衷心的代言人。是的,就是我那位偉大的父親。關(guān)于這一點也是我始終都無法理解的,這個男人是愛著這兩位女人的,這點是可以肯定的,但為什么他的存在卻讓這兩位女性焦灼不安呢?
離開了醫(yī)院,也算是完成了一件任務。
我的房間是這幢別墅里的最高層。那是間十平米的尖頂屋子。我意識到這個地方和這幢房子里的其他房間離的都很遠。所以打算把它打造成一個與世隔絕的小窩。
每天下班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宜家購置一些家具和裝飾品,順便吃個晚餐再回家。在那個時間段更方便我偷偷的搬運東西。
“玲瓏,你每天像老鼠背米似的搬啥呢?”一次梓豪在吃飯時不禁問我。
“哦,沒什么,就是些小玩意兒?!?p> 他朝著我奸笑了一下。
“玲瓏,你剛工作得省著點用錢啊,別沒事就買呀買的,你還沒結(jié)婚得攢點錢的知道嗎?!蹦赣H的通病就是嘮叨。我敢肯定這天底下肯定沒有不嘮叨的母親。嘮叨就是證明著她的存在。
“嗯”我的回答簡明扼要。
自從我住進了別墅,單位的同事也開始用一種異樣的眼光打量我了,甚至連說話的語氣都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了變化。有好幾次我都在無意中聽到他們在我背后按的頭銜都變了,變成了“富婆”。富婆?!哈哈,我是發(fā)了多大的財???還有那個“婆”!你們也忒狠了點居然稱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叫“婆”!。我不明白這究竟是對我的尊敬呢還是鄙視呢?
這個世界我確實有些看不明白。就拿沈逸飛來說吧,自從我被富婆了,他也開始加大了與我的距離。不像過去那樣總喜歡朝九晚五的報到一下。當然工作忙,總出差是個非常合理的借口。我也不明白他是否已經(jīng)參透了這愛情的真諦,已經(jīng)熟練掌握了那放風箏似的收放力度?總覺著有好幾次他欲言又止,總覺著他開始變得有些猶豫。
自從搬回別墅后我的睡眠狀況越來越糟。因為父母的冷戰(zhàn)已經(jīng)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過去在那四十幾平米的公寓里影響還不太大,最多也就是窩里斗,自殘??涩F(xiàn)在這叔叔嬸嬸的一大家子,這明擺著就是讓人天天看笑話。我的擔心,無助,恐懼也開始在心里不斷的泛濫著。
白天的工作完成方式主要是以應付為主。而下班后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則是進自己房間睡覺,睡到喊開飯為止。自然這樣的狀態(tài)很容易讓同事認為我之所以不在乎工作完全可以被理解,因為我已是“富婆”,自然沒有必要為了這狗屁工作賣命。而家人則認為我很知趣根本不愿搭理父母的那些破事。
休息天梓豪會經(jīng)常到我房里坐坐,看看這個,翻翻那個:“玲瓏,還是你這兒好,清靜。玲瓏,你們?nèi)俗∫黄饡r,他們也一直這樣嗎?他們這樣你怎么辦?”梓豪雖然打小就和我分開了,但言語中還是有著很深的兄妹之情的。我想也許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才會真的關(guān)心我的死活吧。
“我還能怎樣?忍著唄!”這話戳到了我的痛處,是啊我從來就無力反抗。
“唉,你趕緊找個人嫁了吧。我反正就快結(jié)婚了。馬上就要脫離苦海了。”他的臉部放松了一下。
生活總是充滿了不停的變化,但我想那是別人的世界,不是我的,至于我的生活則是一成不變的煎熬……煎熬……眼前的這個懂我的人也要離開這個家了,那我,看來我只能獨自在這煉獄里修煉了,至于何時能修成正果就看我的造化了。
沈逸飛從法國回來也就送了瓶香奈兒給我。并無其它。不過我已經(jīng)很感謝了,因為至少這瓶香水能給我的生活撒上點美麗的東西,雖然它可能微不足道,但還是能讓我的那顆不安的心稍感一絲溫馨的氣味。
這天,他在單位門口堵我下班:“玲瓏,有一幫朋友下周要去北疆徒步,為期一周,價錢也不貴,是旅行社試推的一個項目,又是朋友的旅行社,所以我能拿到內(nèi)部價,也就是出個飛機票。你覺得怎么樣?我看你最近好像挺累的,去放松一下吧。”我說太陽怎么能打西邊出來呢?他居然主動要帶我去旅游?!原來如此。
接下來他又繼續(xù)說道:“我要辭職了!”
“你說什么?為什么?”
“這個嘛……情況比較復雜,說起來比較長?!?p> “那就長話短說啊?!?p> “你知道,我剛到單位不久就被提拔為部長,單位里有很多人都巴不得等著我出丑。這次……這次我因為實在看不下去,所以……所以舉報了趙助理暗中出賣單位情報的事,也因此得到了單位嘉獎?!彼呎f邊將眉毛湊到了一塊兒。
“這不挺好?為啥還要辭職?”我有些疑惑。
“開什么玩笑?!要知道我可是揭發(fā)了自己的頂頭上司,又是所長助理。不走,等死??!你又不是不知道這種國企的游戲規(guī)則?!笨吹剿麩o奈的樣子,我似乎明白了一些。
我想了一下:“OK,我明天就和單位請假?!狈凑矝]人會認為我也能努力工作,我在不在那個大房子里也不再那么重要了,倒不如拋下這里的一切,去另一個世界游走一番。這也算是我和他同事一場的紀念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