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車停站時,雨已經(jīng)下的有些大。我最后一個走下車門,撐開雨傘;因為只穿著一件短袖T恤,一陣風(fēng)吹過,手臂瞬間就起了雞皮疙瘩。
秋天就這樣來了嗎。
車站門口的順風(fēng)車司機(jī)已經(jīng)看準(zhǔn)了時機(jī)殷勤的湊了上來,我擺了擺手,快步的走出了車站。
來的時候我算過,從家里到鎮(zhèn)上的汽車站,大概是6公里,因為我那次快步走過去,用了一個小時。
一些面包車上已經(jīng)坐滿了學(xué)生,他們有些人是認(rèn)識的,已經(jīng)開始談?wù)撈鹆颂鞖夂图倨?。隨著我快步走上一條小路,機(jī)械化帶來的繁榮和喧囂終于慢慢消失了。
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恐懼坐車。即使到現(xiàn)在,那些記憶已經(jīng)模糊消退,但我仍然會在汽車引擎發(fā)動時心跳加速。
那是一段,我不敢面對的記憶。
*
我回到家里的時候,已經(jīng)快8點了。因為陰雨的原因,天色幾乎完全暗了下來。但我從很遠(yuǎn)就看到了堂廳里的低瓦的白熾燈,已經(jīng)亮了起來。
“我回來了。”
嬸嬸似乎等了有些時間了,眼神忽然亮了一下便馬上放下了手里的活,從小板凳上站了起來。
“怎么回來的這么晚啊。”她小心翼翼的問,一邊把桌上的防蠅罩拿來。還有兩個小菜,但已經(jīng)沒有熱氣了。
“我走回來的。”
我的語氣有些隨意和冷淡,而對于這句話,嬸嬸自然是沒有辦法回應(yīng)的,一時間,氣氛便僵硬了起來。
“我不餓?!蔽也辉倜鎸@尷尬的場景,徑直走向了自己的小房間。
背后響起來輕微的聲響,我聽不清楚那是欄圈里雞撓門的聲音還是某人的嘆息。
我離開家已經(jīng)一個月,小房間的東西連位置都沒有變動一下,但卻很干凈,沒有一點灰塵。我把背包放在凳子上,便一下子倒在了床上。
其實下午沒有吃什么東西,又走了一個小時的路,肚子里空空的,還是有些餓的。但自尊心又讓我沒辦法低頭,于是我只好喝下一大杯白開水。
就著肚子里短暫的填充感和一點睡意,我慢慢的睡了過去。
*
早上很早就醒了,餓醒的。想起來自己身上還有些錢,簡單的洗漱后就出了門。
天陰沉著,但并沒有下雨,路面稍顯潮濕。路上遇到早期趕農(nóng)活的叔叔嬸嬸,就停下來打了招呼噓寒問暖一翻。
交流過程很簡單,我只用面帶微笑,做一些點頭之類的肢體語言,當(dāng)提到二伯二嬸的時候我會說一些“他們平時也很辛苦,對我照顧的很不錯?!敝惖捏w面話就可以了。
當(dāng)然,這些話與事實也確實是相符的。
一路上走走停停,才終于走到了鎮(zhèn)上的一家小餐館。
“成子,放假啦?”
“放假啦,您這缺人不。”
“我準(zhǔn)知道放長假你得來,給你留著位子呢?!?p> “謝啦,劉叔?!?p>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的假期,都靠著在這家小餐館的兼職攢下一點積蓄。然后讓自己也能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樣買一些被叫做浪費錢的玩具,和幾本天馬行空的讀物。
有些事情有些話我一直會刻意避開,那些來自我性格里的陰暗面,總是會在我回到家里時顯露出來,傷害到最親的人。
我其實,算是個孤兒。
4歲那年我失去了父母,那時候的我太小了,以至于現(xiàn)在我完全記不得當(dāng)時的細(xì)節(jié)。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失去了和普通孩子相同的待遇。
爸爸的哥哥也就是二伯撫養(yǎng)了我,可能是出于義務(wù)也可能是出于道德,這一路來,就過去了13年,二伯早出晚歸,不善言辭;二嬸精打細(xì)算,卻也從不苛刻刻薄。
這對我來說,本來是件幸運至極的事。
“這些送到8號桌,要快啊?!?p> “好,沒問題。”
廚房里幾個排風(fēng)扇呼呼的轉(zhuǎn)動的,但絲毫沒有辦法減少烹飪制造的熱氣,汗水從廚師的額頭脖頸出滑落。在鐵鍋的翻動中,火焰幻化出奇幻的形狀。
下午6點,在小餐館吃完飯后一天的兼職就該結(jié)束了。工資是日結(jié)的,一張暫新的50塊。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向了與家方向不同的另外一邊。外面天空正飄著毛毛雨,好像察覺不到,卻又確實存在。
沒走多遠(yuǎn),身后竟然響起來了一個聲音。
“孟成!”
我楞了一下,眼睛轉(zhuǎn)了半天才找到聲源。
“黃浩?”
黃浩和我家隔著村兩頭,整個柳村一共才30戶人家,基本上就幾分鐘小跑的距離。每次放學(xué)我們都會一起回家,一起惹禍,一起爬樹,賽跑。
我們兩可以說從小玩到大,從三年前他為了方便搬去了他爸媽工作的地方上學(xué),我們見得就很少了,只有逢年過節(jié)長假的時候他才會回來,而大部分時間,我們還會錯過。
想不到,今天竟然還能在這里遇到。我心里其實還是有點喜悅的,但卻并不像小時候那樣純粹??吹某鰜?,上了初中后,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圈子,都不再像兒時那樣依賴彼此了。
“我剛?cè)ツ慵艺伊?,你嬸說你可能來這做事了,我就過來了,差點又錯過?!彼麚现壤悬c不自然的大腦袋,一臉興奮。
小時候,黃浩的腦袋一直是他身邊大人小孩調(diào)侃的對象,大概是因為他本來和我一樣干瘦,本來就大一號的腦袋對比下來更加夸張。
“你腦袋還是一點沒變啊?!?p> “我去。”他跳起來就是一拳,打的我往后一退,“我上初中三年可沒人說過我頭大,一見面就損我,虧我做三小時車來找你?!?p> 我揉了揉胸口,發(fā)現(xiàn)黃浩現(xiàn)在已經(jīng)比我高了,也比我結(jié)實了。竟然從小時候永遠(yuǎn)跑在我后面瘦干子變成了肌肉男。
“待多久啊?!?p> “明天走,要和姐姐去XZ玩一下,好好的國慶還要搞兼職?!彼麚u了搖頭,“還是小時候好。”
“難得你還會感嘆,小時候我可沒少欺負(fù)你?!?p>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大笑起來。
“哎,你還記得我們的‘藏寶閣’嗎?”黃浩忽然嘴角一咧。
我楞了一下,把記憶往回拉了拉。確實想起有這么一個地方,那是我兩偷著用錢買玩具藏玩具的地方,后來在路上撿到的玻璃石頭,抓到的甲蟲貝殼,都會藏在那里。
“你是回來看我的還是回來找玩具的?”說完兩人就哈哈大笑。
“去唄,不過我是真忘了里面還沒有東西?!?p> “賽跑吧,看看咱兩誰先到?!?p> “你幼稚了啊?!?p> 我還沒把手勢做出來,黃浩就已經(jīng)跑了出去。黃昏中,兩道身影一前一后,在飛速的奔馳,引人注目。
“快點??!”黃浩站著老遠(yuǎn)沖我喊。
而我,則堅強(qiáng)的用盡最后的力氣跑到他面前,然后彎著腰,喘了好幾分鐘。
“孟成,你好虛啊?!?p> “我去,我這在我們學(xué)校里還算可以的了,鬼知道你三年都干嘛了?!?p> “我可是打了整整三年的籃球,一看你就是專心搞學(xué)習(xí)去了,怎么樣,縣一中的感覺如何?!?p> 我還在喘氣,搖了搖頭,不置可否。對于我的情況,他當(dāng)然不會知道,我也不想告訴他,這本來就是件沒有意義的事情。
看我的反應(yīng),他可能會錯了意。
“沒事,發(fā)揮失常也為啥大不了的,我也就考了個普通高中,我爸媽還不是高興的很,咱不說這個了?!彼Φ挠悬c尷尬,像是在掩飾什么。
其實,一切都變了。大家都長大了,都學(xué)會了掩飾自己的情緒,體諒他人。而不再像小時候,凡事都要力爭高低,互相嘲笑。
*
“藏寶閣”是田間的一堆大石塊堆起來的,誰也不知道這些一人高的石頭從哪兒來,但在這些石塊的縫隙里,卻有著一些人的童年。
“只剩下這顆彈珠了,還是帶花芯的?!秉S浩舉起手,手掌上有一顆擦的很干凈的玻璃彈珠。
“是我從你那搶過來的,算是物歸原主。”
“我要這東西還有毛用啊?!秉S浩一臉無奈。
“等我有錢,可以帶著這來投靠我?!?p> “我去,我就非得混的這么慘?”
他的口袋突然響了起來,是手機(jī)鈴聲。
“喂,爸,我在孟成這兒呢,等會兒——嗯,好。”
“我得走了,暑假你要是不打暑假工,我就回來找你玩哈?!?p> “行,不送了?!?p> “嗯。”
田間的視野很開闊,滿地只剩下割完的稻茬。稀稀疏疏的稻草堆和身旁的巨石堆,組成了我視野中唯一的景色。
我回過頭,黃浩已經(jīng)走了很遠(yuǎn)去了。我才想起,其實我們什么也沒有聊,過去的生活,身邊的人。
我看了看手里的玻璃球,那中間鑲嵌著一片非常小的塑料小塊。我依稀記得當(dāng)初為了這顆玻璃球我們一個星期沒有說過話。
我把那顆玻璃球放回了幾塊石頭下面,便轉(zhuǎn)身朝著家的方向走去了。
記憶應(yīng)該存在于它本來應(yīng)該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