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丑人多作怪”,孰料美人要“作”起來,比丑人還怪三分,最后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一場意外怒懲作精,這才叫大快人心。
雷文婷對孟桂蟾腹誹不已,但面上絲毫不露,只是嘿嘿一笑道:“姑婆心里早已有了答案,那梅鶴齡見了你的真實容貌,肯定也是非你不娶了吧?”
孟桂蟾微頷首道:“初時他難免有些怨懟,怪我故意捉弄他,但我還有傷在身,他又發(fā)作不得,慢慢便也消了氣。”
“約摸過了半個月,我才能下地走動,跟著他去到他家。他那雙親都是富賈大族,不喜我這江湖草莽,但他主意已定,非娶我進門不可。我不想他與家人鬧僵,也使了些庸俗手段,好歹掃清了障礙?!?p> 雖然孟桂蟾沒有明說是什么庸俗手段,但雷文婷心里自然有數(shù),能讓心高氣傲的孟女俠違背本心行事,成親果然是件“可怕”的事情,難怪在原先的世界里恐婚一族泛濫成災,這也算一種人格解放吧。
似乎為了印證“成親”的可怕,孟桂蟾臉上并無一絲歡欣之色,反而悵然若失的道:“原本我為了他,也想嘗試做個名門淑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晨昏定省,面面俱到,讓所有人都挑不出理來?!?p> “這些我不是做不到,只是一直戴著假面具,免不了身心俱疲,尤其是到了晚間,往往輾轉(zhuǎn)反側(cè),著實煩悶難解。他看出我內(nèi)心壓抑,于是不顧父母反對,拋下日進斗金的生意,陪我外出游歷江湖?!?p> “那是我平生最快活的一段時光,我們走遍大江南北,飽覽山水古跡,探究民俗風情,盡享華衣美食。舉凡書畫金石,寶馬名劍,我們都收藏不少,他又頗有生意頭腦,一進一出便有使不盡的銀錢?!?p> “若是遇上地痞劣紳、賊匪路霸,我們自會懲惡揚善,我有琴中古劍,他有胸中丘壑,即便不能救萬民于水火,只要能激濁揚清,也足以大快人心,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而且比孤單一人幸福得多?!?p> 雷文婷被喂了一嘴狗糧,差點當場噎死——好吧,成親好像也沒那么可怕,但前提是兩個人心心相映,能夠互相成就,而且還“有使不盡的銀錢”,原先的世界里霸總文大行其道,也算美好的幻想吧。
孟桂蟾已經(jīng)沉浸在回憶中,思忖間繼續(xù)說道:“這樣大約過了三年,因為我身懷有孕,我們才結(jié)伴返家。三年來他家的生意越做越大,還攀上了地方主官的高枝,他爹搖身一變,做上了兩淮鹽運使。”
“家大業(yè)大本身不算壞事,但爭權奪利、勾心斗角的戲碼自然多了起來,他那一個姐姐兩個弟弟都不是省油的燈,明槍暗箭讓我不勝其煩,尤其他們擔心我生下長房嫡子,竟要對我腹中的胎兒下手。”
“我?guī)追蛩悦骼?,但他秉性仁厚,不肯相信手足同胞暗藏禍心,還說我是懷孕之后太過敏感,純屬疑心生暗鬼。哪怕我欲擒故縱,把鐵證放到他面前,他依舊顧念同胞情誼,把事情壓了下去。”
雷文婷心忖這是武俠劇改宅斗劇了,身為男主角的梅鶴齡這么和稀泥,結(jié)果必定好不了。
果然孟桂蟾嘆了口氣,幽幽的道:“我心里實在氣不過,索性趁著月黑風高不告而別,還留書讓他將我休了?!?p> “我一路向西而去,在巫山腳下結(jié)廬隱居,五個月后順利分娩,誕下一名女嬰。又過了約摸半個月,他便尋訪而來,我們雖然吵了幾場,但畢竟夫妻連心,我終究還是妥協(xié)了,帶著女兒跟他回了家?!?p> “因為沒有生下男丁,我的處境有所好轉(zhuǎn),但日常齟齬總歸還少不了,有時他那些姐弟惹惱了我,我依舊一走了之,任情闖蕩江湖,少則數(shù)月,多則半年,最后多半是因為想念女兒,才不得不回去?!?p> 雷文婷聽得一陣感慨,看來成親可不可怕,很難一概而論,正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倘若沒有足夠的覺悟,難免被諸般煩惱纏身,到時候進不得也退不得,在婚姻的泥潭中掙扎,既誤自己也誤別人。
孟桂蟾神情落寞,繼續(xù)說道:“那幾年凈宇魔教崛起西疆,勢頭愈來愈猛,大有并吞天下之勢。我跟幾位好友不忍見江湖同道遭難,于是聯(lián)手抗擊魔教妖孽,而且為免后顧之憂,足足三年不曾回家?!?p> “直至燕盟主橫空出世,組建武林正義盟,魔教節(jié)節(jié)敗退,劣勢再難挽回,我才抽空回家探望。孰料三年之中物換星移,原本的高門大院竟已變成殘垣斷壁,只能聽到聲聲鴉啼,當真凄慘寒涼之極?!?p> 雷文婷心里咯噔一下,秀眉緊蹙的道:“怎么會變成這樣?姑婆那三年里沒聽到半點風聲么?”
孟桂蟾黯然道:“是我太過涼薄了,那三年之中一直在逃避,哪怕有時想念女兒,也要說服自己放下?!?p> “之后我才打聽清楚,兩淮鹽運使梅琮貪贓枉法,行賄受賄數(shù)百萬兩銀子,被官府明正典刑,家產(chǎn)全部抄沒,男丁發(fā)配關外苦寒之地,女眷投入金陵教坊司,富貴榮華煙消云散,最終徒留一世罵名?!?p> “我當時滿心愧悔,立刻啟程前往關外,找到長白雪沃山莊的薛繼業(yè)大俠,又通過他的關系,輾轉(zhuǎn)打通門路,重新見到梅鶴齡。唉……總之物是人非事事休,他顯然受了不受苦,我險些沒能認出來?!?p> 雷文婷為之默然——人生就像坐過山車,大起大落未免讓人唏噓,豪門公子變作階下囚,所受的苦不言自明。
孟桂蟾眼眶濕潤,語聲低沉的道:“我未能盡到為人妻子的責任,自然要向他誠心悔過。”
“但他心如槁木,對我既沒有半絲親近,也沒有半句指責,好像我與他沒有任何關系,只是一名素不相識的路人而已。我心中愧疚難當,可又懸疑難解,于是鼓足勇氣問他,我們的女兒究竟在何處。”
雷文婷登時心頭一緊,只聽孟桂蟾戚然道:“他當時沉默半晌,最后才跟我說,為免女兒被投入教坊司受辱,所以親手……溺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