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漫漫,如一條蜿蜒銀帶,繞過數(shù)座青山,流去那朦朧朦朧的遠方。河水通澈透明卻容得沙洲積聚,流水溯洄,魚蝦其中淺游,蘊含了無數(shù)無數(shù)的生命。
“哈~我回來啦!”寤慟望著久別故鄉(xiāng)感嘆道。
是啊,他是回來了,卻弄得一身狼狽。好在狼狽的是形,他的心則如春風逍遙。有了精氣神,再怎樣的形體也不會顯得難看。
自去故鄉(xiāng)數(shù)明月,清風纏身,踏千里青尖,梓里逍遙歸來。
雖然回鄉(xiāng)途中落了水,搞得自己狼狽不堪,但不論去哪都不能失了精氣神——最寶貴的書濕了,放太陽底下曬曬便好。
回到了家鄉(xiāng),寤慟沿著小河畔朝上游走去,走了沒多久,就依稀看見遠處的小鎮(zhèn)了。再走幾里路,有道分叉口,一條是大道,一條是入山小道。大道視野開闊,小道是竹林小徑。寤慟沒多想,徑直拐入了小路,踏上青石階,穿于翠綠靜謐的竹林間。
青長青長的竹葉落下,在空中不停翻轉著,掉在地上沒有一點聲響。走至半路,有一塊巨石橫嵌在一塊小林地上,這勾起了寤慟的回憶,他停下了腳步再一次久違地坐在了那石頭塊上。
大道未辟,人們都走這條小路。后來,大道開了,這條路也就沒什么人了。本來還會有一兩個孩子湊一塊來戲玩,但孩子總會長大……
再后來,只有他一個人會來這了。
一個人來這里時,他就躺在石頭上,在竹林的簇擁下望著天空,什么也不想,一動不動??粗髟旗o靜淌過,天空湛藍湛藍的,偶爾掠過一只鳥,摒棄了思想,忘記了煩擾,像這樣,有時他能躺一整天。
偶然腦海中閃過一絲什么,細細回想,是曾聽聞的有趣傳聞。見者稱霸的委蛇,以及和委蛇相似或則說就是委蛇的延維。
?。ā八胸柘螅鹩袓v,山有夔,野有彷徨,澤有委蛇?!?p> “委蛇,其大如轂,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見之者殆乎霸”)
——《莊子》
?。ā坝腥嗽幻缑瘛S猩裱?,人首蛇身,長如轅,左右有首,衣紫衣,冠旃冠,名曰延維,人主得而饗食之,伯天下?!保?p> ——《山海經(jīng)》
還有傳聞有神人居住,洞啟夏閉的熊山。
?。ā坝謻|一百五十里,曰熊山。有穴焉,熊之穴,恒出神人。夏啟而冬閉;是穴也,冬啟乃必有兵。其上多白玉,其下多白金。其木多樗柳,其草多寇脫?!保?p> ——《山海經(jīng)》
這些神話傳說總能勾起他的興趣。
正回想著,忽聞遠處傳來一陣笛聲,曲聲悠揚,十分地應景。寤慟享受地聽著這首曲子,忽然,他想起了什么,猛的一起身,朝山上繼續(xù)跑去,直到跑到一處長亭——在這里沒有竹林的遮擋,能夠?qū)⒓亦l(xiāng)的全貌盡收眼底。
寤慟眺望江上,只見一艘船行來了,船頭站著位女子,那笛聲就是她吹的。
“雨瞳,她回來了?”寤慟自言自語著,腦海中回想起過去。
那時,竹林中也不總是只有他一人,還有位練習笛子的女孩——雨瞳。雖然剛開始總有磕磕碰碰,但練習的時間久了,一首曲子也就流暢地吹下來了。
笛音裊裊,如香漫繞于靜好的竹林間。
雖然她并不會每日都在這山林間練習,但寤慟會每日都來等待,從早上等到晚上。然后回家后被長輩一頓訓。但無論長輩如何訓斥,他也還是會來這竹林,在那巨石上等待一整天。
女孩來了,他就躲藏起來。女孩練習笛子,他在那里聽,有時女孩在那里哭,他也陪在那。就這樣不知不覺過了數(shù)個春秋。其實,自己也曾鼓足勇氣想要上前,可轉念一想,卻又放棄了。
后來,女孩也不再來這了。竹林又歸于平靜,寤慟又歸于一人。
想到這,寤慟回過了神。他剛想要踏步上前,只聽見又有另一陣樂聲襲來。與雨婳憐的笛聲相和,互輔互成,像人生路上互相扶持的戀人,又像青梅竹馬間的耳語,對著對方許下今后往后余生的唯一。哪怕是不通音律的人聽了也能明白這其中的深情。
明明是絲竹仙樂,如今在寤慟耳中卻格外的刺耳。
“哈~我在干什么呢?”寤慟自言自語道,“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嗎?無所謂咯……”
說著,寤慟回身大搖大擺地走了起來,口中唱著最初的詞:“長河漫,溯洄洲沙,故畔長守伊人。遙歌山,唱音響囀,悠悠連蕩青山??`人用以千斤鎖,不若世間一字情……”
有些東西即使明白了也無法通徹,有些準備即使作下了心也毫無用處。世上最可喜的是,身體能穿戴兵甲去保護,病了可用藥石去調(diào)理;瘦弱能可鍛煉去強健;受傷能以時間去結痂;可世上最后無奈卻是——心不能。
心不能以兵甲去保護,故脆弱者或拒人事以千里,或心死以成鐵石;心病不能藥石去調(diào)理,故心病者或得償所愿,或遺憾終身;心不能以鍛煉去強健,故心弱者需得依靠;心傷或許能以時間去撫平,但有些人,傷痕卻會隨著時間加深、沉淀。
心得自由,方得自由。心所趨往,無可縛身。心明通徹,淺看世間種種。
寤慟懷歌踏步,回到家門前,推開大門——咯吱一聲,喊了句我回來啦!
一家子人都紛紛推房門而出,看見寤慟又都擁了上來,對著寤慟噓寒問暖。這個問他最近過得如何,那個問他身上怎么濕了——這都是寤慟的腦中所想。
等他真正推開大門時,他腦海中的情景并未發(fā)生,只有一院落寞枯葉、蛛絲塵土等著他。
“這……這是?”寤慟慌亂不已,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自己的家怎么變成這樣了?
“誒?這不是寤慟嗎?”此時一個路過的婦人問道。
寤慟一眼就認出了這是住在隔壁的大娘。
“大娘,我家這是怎么了?怎么變成這樣了?”寤慟慌忙問道。
“呵呵,別急別急?!贝竽镄Φ?,“你哥哥呀在外面賺了大錢,生意忙不過來了,所以就回來找人幫忙,順便接長輩們?nèi)ハ砀?。這是太久沒回來,沒人打理才變成這樣的?!?p> “噢~”聞言,寤慟松了一口氣。
大娘繼續(xù)道:“你呀,也真是。那么久不回來,也沒捎個信,也不怕家里人擔心!”
“哈哈哈,大娘教訓的是,教訓的是。”寤慟連忙低頭認錯,撓著腦袋,尷尬地笑著。
“你跟我道歉有什么用?去你哥那,向家里認錯。”
“那大娘,我哥家在……?”
“噢,對了!你在這等著。”說著,大娘轉身回屋,不久后便出來了,手上拿著一封信遞給了寤慟,一邊說道:“你哥呀,要我等你回來時,把這封信交給你。這里面呀,你哥家在哪,還有你哥要跟你說的話都有了?!?p> 一邊聽著大娘的話,寤慟一邊拆開了信封,讀了起來。不出意料,開頭第一句話就是罵自己的,然后才開始對自己詢問起了近況,又說了家里的近況,但字里行間都無一不透露著哥哥的怒氣,寤慟看著直打冷顫。小時候,自己就常常被哥哥揍,但不是沒來由的揍而是自己放了錯之后揍。
哥哥說,讓他揍總比被長輩拿著藤條抽好,順便還能讓他這個哥哥過一把手癮,一舉兩得。然后每次都被哥哥打得……一言難盡。
但這還不是最恐怖的,最嚇人的還是每次都是哥哥照顧被打地不能自理的自己,哥哥很用心也很細心,甚至可以一晚上熬夜照顧自己。這本沒什么,但哥哥的一句話卻嚇到了自己——哥哥說,不養(yǎng)好傷下次動手就不能盡興了。
信的最后寫道:“無論你做什么哥哥都支持你,但是一定要記得寫信回家,讓我們知道你的近況,不要一聲不響地人間蒸發(fā)了一樣。還有,我已經(jīng)娶妻生子啦!孩子都已經(jīng)出生一月有余啦!以后就不打你了,不過孩子還小,得等他大些才行,所以如果你有空就抽個空回來吧。”
看著信中的話,寤慟咽了咽口水。隨后轉過頭對著大娘笑道:“謝謝大娘,實在是麻煩你了。那個,如果沒事我就先走了?!?p> “噢,好。去吧。”大娘笑著回道。
說完,寤慟便打算離開。不過,他先進了院子——離開前,他要打掃一番。等清理完了院子,天也黑了,寤慟也累了。休息了一晚,睡到了次日巳時才醒來。收拾收拾東西,寤慟背著包袱準備離開。
走在久違的小鎮(zhèn)上,熟悉的叫賣聲,熟悉的街頭巷尾,熟悉的人和事。闊別了家鄉(xiāng)數(shù)年,這一回來反而有些舍不得走了。
心緒涌上心頭,雜亂繞于心頭。等寤慟回過神來,他自言自語道:“不能多做停留?!?p> 是啊!不能多做停留,有時候一旦停下,就容易生了情,生了情就有了牽掛,到那時還怎么走。就像和旻兒一樣,不敢多做停留,怕自己變了心,怕自此自己便再也走不動路。永遠地留在了那里。
想到此處,寤慟隨即加快了腳步朝著河岸口走去。
走著走著,走過了熟悉的事物,走過的過往的回憶,也走過了一家正在舉辦婚禮的人家。
紅綢高掛,嗩吶聲響,鞭炮生聲,高堂對拜。成就了一對夫妻,多了一對鴛鴦。世上多了一對比翼鳥,連理枝。世間的有情人也終成了眷屬。
寤慟孑然一身,踏出了離別的一步,離了岸,登上了遠去的客船,走入了那無休無止的旅途。
長河漫,途路遙。望著離自己漸遠的故鄉(xiāng),寤慟唱起了自己編的小詞曲:
“長河漫,溯洄洲沙,故畔長守伊人。遙歌山,唱音響囀,悠悠連蕩青山。縛人用以千斤鎖,不若世間一字情。勸君舍斷莫情癡,逍遙一游,何不快活?哈哈哈……”
寤慟唱詞大笑,遙望蒼茫九州大地,寤慟頓時明白了什么,拿出懷中的那本書,撕去了那畫有婳憐江舟吹笛的一頁,丟入了靜流長河之中。寤慟凝視著那張畫,直至畫沉入水中,徹底消失不見蹤影,嘴里低喃著說了句:
“這一次,就全心全意地逍遙游世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