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從峽壁上探出頭,照亮山谷中堆積狼藉的尸體。
魏軍又打退了一次高車大軍的進(jìn)攻。
東方白記得,懷朔城突圍的那天是沒有月光普照的暗黑之夜,三日之后,眾軍身處于絕境,月兒又奇跡般地明亮起來了。
雖然山地地形限制了高車騎兵發(fā)動凌厲的攻勢,但他們對山上的小規(guī)模襲擾卻從沒有停止過。
由于虎山隘口容易與山上呼應(yīng),易守難攻,王也不盧改變了策略:先是砍伐林木制成拒馬、鹿砦,圍攏虎山東西兩隘隘口,增加魏軍騎兵突圍的難度。
其次,高車軍分出了數(shù)千兵士轉(zhuǎn)為步卒,下馬襲擾山上魏軍,軍士們被高車人不間斷的攻勢折磨的狼狽不堪。
箭矢耗盡,刀槍劍戟損耗過半。
東方白、賀拔岳駐守的東隘,士卒死傷過半,剩余將士幾乎人人帶傷,區(qū)別只在于三處傷、兩處傷還是一處傷。
西隘傷亡則更加慘重,鎮(zhèn)副竇樂及其長子皆戰(zhàn)死,少子竇泰重傷,在連襟高歡、小舅子婁昭的拼死力救下才僥幸得免。
兩軍的不期而遇最終還是變成了比拼實力的肉搏戰(zhàn),一切的謀略、兵法在高車軍絕對的實力面前變成了小孩子的拙計,人數(shù)處于劣勢的魏軍不得不且戰(zhàn)且退。
同樣,高車軍也需要一場勝利,奠定部族在破六韓拔陵麾下的地位,于是他們幾乎不放過任何機(jī)會,死命襲擾,魏軍根本擺脫不了高車軍的圍困,又沒辦法擊潰對方。
一時間陷入進(jìn)退不得的境地。
隨著時間流逝,魏軍的弱點(diǎn)完全暴露出來,缺乏補(bǔ)給、箭矢短缺,傷員無法及時治療,士氣肉眼可見的崩潰,神仙也無法挽回兵敗或者全軍覆沒的結(jié)局。
兵士們躺臥在青青草地上,怔怔的望著夜空,屏息傾聽著外面的動靜,或許他們在心中暗暗祈盼高車人知難而退,不要再糾纏著不放……但這顯然是不現(xiàn)實的,高車人沒理由放過到手的獵物。
方才的戰(zhàn)事中,東方白右臂中了流矢,此時此刻只是匆匆綁了一下,便拖著疲憊至極的身子巡營。
山上一幢士卒,如今還能戰(zhàn)斗的士卒只堪堪剩下兩隊,東方白與東方老親領(lǐng)的鷹犬隊、馬隊早就被打成了稀巴爛。
見到面容枯槁的東方白進(jìn)入傷兵營,一名重傷士兵木然的目光突然涌現(xiàn)出了一絲神采:“隊主,給我個痛快吧,我不成了!”
東方白俯下身子握住那只無力且冰冷的手,心如刀割,眼淚大滴大滴落下,這是當(dāng)初和他一起去朔州送信,一起并肩作戰(zhàn)的好兒郎。
他叫范達(dá)。
可是如今,他的腹腔出現(xiàn)了一個極其明顯的血洞,面容因劇痛不斷抽搐,眼看是不得活了。
如涓的鮮血隨著起伏的胸膛流出,任誰都能看出他的生命在迅速消逝,東方白慌亂地不知該做些什么好,驚惶失措地用手去堵,但這一切都只不過是徒勞。
“兄弟……”
“可還有交代?”東方白哽咽著問,雖然他自知此行殺出重圍的可能幾乎為零,卻還是忍不住給眼前這個將死之人一個愿景。
只為讓他走得安心。
聞得此言,范達(dá)蒼白的臉上漸漸回起一絲血色,勉力扯出一抹笑容:“俺有弟妹,年歲尚小……”
“我若是出得去,一定照顧好令弟令妹?!睎|方白毫不猶豫地開口應(yīng)道。
“我命薄……隊主命厚……定能……定能出得去……”范達(dá)再度開口,呼吸更加急促,幾乎是一呼一頓,胸部亦出現(xiàn)明顯的雜音:“俺家在平城鄉(xiāng)下,弟弟叫……叫……舍樂……”
“我記下了。”東方白含著淚點(diǎn)頭。
瞬息之后,范達(dá)也再無聲息了。
一個原本生龍活虎的漢子就這么沒了。
世道,就是這么艱難!
要想不這么死,就得換個活法!
要想不做棋子,就得做執(zhí)棋人!
東方白身下的地面早已被滾滾的熱血染紅,站在東方白身后的東方老、曲珍死死咬住嘴唇,一行行熱淚無聲無息地流下。
“點(diǎn)火收殮了吧,碑子就不立了。”東方白抹平范達(dá)半張的眼睛,回首對東方老二人說:“我去找楊別將、賀拔軍主、賀六渾商議商議……”
東方老頷首:“二郎且去,此處自有我和舍洛照看。”
東方白至谷中營地已是子時時分了,正當(dāng)時,賀拔岳、李虎步履蹣跚地迎面走來。
前方數(shù)里處,密集的篝火綿延向遠(yuǎn)方,瀟瀟馬鳴聲此起彼伏,那是高車人的軍營。
曠野上的敵壘吹響胡笳,四面八方都是悠長的胡笳聲。
三人相顧,久久無言。
至營地外,賀拔岳站定,凝望星空,兩行清淚無聲無息地流下。
又過許久,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哽咽道:“仲玉,我們敗了,如今只剩下死路一條了?!?p> “我少年時夢想成為衛(wèi)、霍一樣的名將,卻不想走到這山窮水盡的一步?!?p> 東方白一時無言,李虎囁嚅著打破沉默,寬慰道:“兄長之名遍譽(yù)六鎮(zhèn)之地,然而時運(yùn)不濟(jì),致有此敗。
萬一被俘,只要以后尋機(jī)逃回,照樣可以報效國家。
漢浞野侯趙破奴被匈奴俘虜,后來逃回漢朝,漢天子還是厚待他。”
賀拔岳搖搖頭,長嘆一聲:“楊公待我父子不薄,我若不能殺身成仁,便算不得壯士!”
李虎又鄭重說道:“兄長勿作此想!大丈夫當(dāng)忍辱負(fù)重,不能被一時的挫折榮辱左右,當(dāng)年韓信受胯下之辱,垓下一戰(zhàn),提兵六十萬滅楚,誰敢言韓信是懦弱之人。
晉將朱序降(苻)秦為尚書,淝水一戰(zhàn),反戈一擊,拯救國家(東晉),誰敢云朱序不是忠貞之士。
你若死了,誰為武川、懷朔二鎮(zhèn)戰(zhàn)死的將士報仇?誰為楊公報仇?”
從李虎的言語、神情之中,東方白能夠直白地感受到他對賀拔岳的一腔崇拜、景仰之情。
心中也不禁賀拔岳的人格魅力贊嘆。
另一邊,東方白不禁思考,他會不會選擇投降呢?
高歡會不會選擇投降呢?
侯景會不會選擇投降呢?
自己會不會選擇投降呢?
要問東方白為什么會這么想,概因自古艱難唯一死!
賀拔岳沉默片刻,道:“投降容易,只怕天下人將我當(dāng)李陵啊……你知道李少卿是怎么說得嗎?
李少卿說,歸易耳,恐再辱,奈何!”
東方白聞言,一時怔默,時至今日,李陵投降匈奴是否是詐降已經(jīng)不重要了,漢武帝誅李陵家族是對是錯也不重要了。
但有一點(diǎn):降,一定是人最難做出的決定。
一旦朝野上下定下輿論主調(diào),那么投降的人縱然是詐降也無法反正了。
而且降與降不同,張遼投降是良禽擇木而棲,于禁投降是晚節(jié)不保,一世英名毀于一旦。
降這個字眼,太沉重了!
賀拔岳沉默許久,昂首直視東方白:“我意分兵突圍,將生死交由天來定,仲玉你的意思呢?”
東方白面容冷峻,斬釘截鐵道:“突圍!”
“假若現(xiàn)在我們還有幾千支箭在手,還可以慢慢考慮如何突圍,但如今大軍已是弓折箭絕的狀態(tài),明天天一亮全軍就只能坐以待斃了。
為今之計,只有趁著夜色沖出重圍,各自作鳥獸散,其中或許有人能逃回朔州,向圣上稟明懷朔、武川二鎮(zhèn)失陷的詳情。
現(xiàn)在我們所處的位置是陰山北麓,距離陰山山腳數(shù)里,萬一有人能逃脫,可以翻越陰山前往朔州,此舉成敗固然難以預(yù)測,但事到如今,除此之外已無良策。”
賀拔岳重重點(diǎn)頭,二人對視一眼,隨即向別將楊暄、統(tǒng)軍賀拔度拔呈上了請求突圍的看法,楊暄、高歡等人一致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