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槐案之后，暫時無事，本想找陸休帶我轉(zhuǎn)轉(zhuǎn)大京，順便看看能不能遇上什么有意思的事，結(jié)果陸休壓根不搭理我，我只好自己四處閑逛。
這天，我正坐在北城墻上曬太陽，秋日午后的日頭溫度正好，照得人昏昏欲睡。這是我新發(fā)現(xiàn)的一個好去處，視野好，又清凈。但想上來有兩個前提：輕功好，以及不要被守城兵發(fā)現(xiàn)——不過，對從小頑劣到大的我來說，這簡直是輕而易舉。
正有些困倦的時候，城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只見那馬鳳臆龍鬐，黑得發(fā)亮，蹄子輕輕一點地面便躍出老遠，跑得飛快卻并未揚起太多塵土。
真是匹寶馬！我不由得贊嘆一聲。
那馬在城門前穩(wěn)穩(wěn)停住，馬上的人掏出通關(guān)證，我這才把眼神從馬轉(zhuǎn)移到人身上。這人很年輕，鳳目薄唇，雖然穿著普通的緊身便衣，一副風(fēng)塵仆仆的模樣，但舉止間卻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種貴氣。
不過也是，能騎這么好的馬，肯定不是一般人物。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這么有眼頭見識，這人順利進城后，剛拍馬向前，旁邊就有一人突然沖到馬前，黑馬受驚高高躍起，躲開那人轉(zhuǎn)向另一邊落下，那人卻立馬躺在地上，抱著右腿呼天喊地叫個不停。
我在墻上看得分明，黑馬根本連沖出者的一絲衣角都沒有沾到，看來，這是要訛人啊。不知馬主人能不能應(yīng)付得來這種潑皮無賴，可既然被我遇上了，就肯定要管，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耍小手段的人還沒出生呢。
于是，我從高高的墻頭上一躍而下，混入慢慢聚過來的人群中圍到二人一馬跟前。
馬主人正俯身查看沖出者的情況，這個無賴還在抱著腿鬼哭狼嚎，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更是起勁，不停地斥責(zé)馬主人橫沖直撞不看路，馬主人見他如此，似乎也明白了幾分，直起身子，一雙丹鳳眼微微瞇起：
“看來我真是離京太久，敲竹杠居然敲到我頭上來了。”
無賴聞言，故作憤怒地挽起褲腿，指著膝蓋大聲說：“什么敲竹杠？看到?jīng)]，骨頭都歪了，這是敲竹杠嗎？”
大家都探頭望去，只見無賴的膝蓋真的有些變形，當(dāng)然，這肯定不是剛才撞的，但無賴之所以是無賴，就是根本不會講道理。
“你這分明是舊傷，與我何干？”
“笑話！你哪只眼睛看見我以前受過傷？憑什么說我是舊傷？少廢話，趕緊賠錢！”
馬主人頓了頓，將手按上腰邊的寶劍，冷聲道：“你知不知道，像你這樣的人，我一年要殺死多少個？”
無賴看看劍，咽了口唾沫，又大聲喊道：“殺人啦！撞人不賠錢還要殺人滅口！有沒有王法啦！”
馬主人怒極反笑：“要王法是吧？走，刑仵司還是都令府？鬧到皇上面前我也奉陪！”
我不由得微微搖頭，這么點小事哪里用得著鬧上公堂解決？眼看馬主人就要來拉無賴，我趕緊上前攔住他：“少俠且慢！”
眾人都望向我，馬主人也暫時停住了動作，但手上還是緊緊拽著無賴。
我也不多說話，雙手將躺在地上的無賴的兩條腿提起，將鞋底亮了出來：
“你看看你的鞋底，左腳明顯比右腳磨損嚴重，還不承認你是舊傷？”
眾人仔細看看，確是如此，便開始交頭接耳，紛紛指責(zé)無賴的作為。無賴張了張嘴，無話可說，這才灰溜溜地爬起來，想偷偷摸摸逃走。
我轉(zhuǎn)頭看看馬主人，他正一臉欣賞地看著我，見無賴要走，便一揮手：“我今日心情好，不與鳥人一般見識，滾吧！”
無賴聞言，忙不迭擠出人群，一跛一跛跑遠，圍觀的人也搖搖頭都各自散去。我正要走，就聽馬主人喊道：“兄臺留步！”
我站住腳，回頭看他，他對我行了個禮：“多謝兄臺解圍，可否賞臉共飲一杯？”
反正也沒事干，正好能去探探這馬，哦不，這人的來歷，我這么想著，便欣然應(yīng)允。
本以為只是找個小酒攤子隨便聊聊，誰知他竟帶著我一路走到城中最氣派的酒樓——泰安樓。我到京城雖已一月有余，卻從未來過這里，畢竟這樣的地方，一個人來的話吃不痛快，而陸休顯然不是個能與我一同大吃大喝的人。
這人好像很了解這里，將黑馬交給門口的伙計，選了個風(fēng)景甚好的包間，也不看菜牌，熟練地點了好幾個一聽就很貴的菜，又要了兩壇香滿堂。
我有些發(fā)愣地看著他點菜：“這么多能吃得完嗎？”
這人毫不在意道：“吃不完怕什么！我點的這幾個菜都是泰安樓的招牌，離京三年，可把我饞壞了，當(dāng)然都要嘗嘗！”
雖說我家不窮，從小過得也算舒適，但這么浪費是會被娘親訓(xùn)斥的，這人也不知什么出身，吃個飯居然如此排場。
伙計很快把香滿堂抱了過來，給我倆滿滿倒上，我倆先互敬了一杯。其實我平日幾乎不飲酒，但這酒異香撲鼻，一入口綿柔悠長，回味無窮，不愧號稱天下第一香，我忍不住把滿滿一杯都干了。
他見我一口喝完，很高興，邊給我倒酒邊說：“好喝吧？我這個人對酒很挑剔，只喝三種酒，香滿堂是其中一種，而全大京只有這里的香滿堂才是正宗的！”
說話間，菜也開始上席，他邊招呼我動筷，邊向我介紹每道菜的稀有之處，說得頭頭是道?？催@樣子，他應(yīng)該是名門大戶的少爺。
他每樣都吃了一點，滿足地嘆口氣，這才對我說：“剛才要不是你攔著，我就把那個潑皮無賴殺了，我這個人很討厭別人攔我，但卻聽你的話停了手，你可知道是為什么？”
這人說話夠直白的，我順著他問：“為什么？”
“因為你喊我‘少俠’，我覺得你這個人眼光很好，所以才愿意停手，聽聽看你要說什么?！?p> 我只覺得哭笑不得，原來這是個被慣壞了的紈绔子弟，生活太一帆風(fēng)順，就開始向往江湖刺激，所以才愛把殺人掛在嘴邊，愛聽別人叫他“少俠”。
他看看我的神情，道：“怎么？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殺他？”
我趕緊搖搖頭：“不不不，我當(dāng)然相信你敢，而且我也相信，你確實殺過人?！?p> 他高興地點點頭：“我就說你眼光不錯吧！不瞞你說，這三年我闖蕩江湖，一直做的都是懲惡揚善的俠義之事，手刃了不少惡賊，也算小有名氣。”
我敷衍道：“佩服佩服?！?p> “所以啊，那個無賴應(yīng)該感謝你的救命之恩！”
我忍了一下，實在沒忍住，便問道：“你知不知道，大京是天子腳下，不能像你在江湖中一樣隨意殺人？”
“我知道啊，但殺了他相當(dāng)于為民除害，并不是隨意殺人。”他理所當(dāng)然道。
我忽然有些明白陸休跟我對話的時候是什么心情了。
“首先，那人罪不至死；其次，大京有都令府，真的不需要用殺人來解決問題?！蔽抑荒苣托慕忉尅?p> “對啊，所以我也說了，不管是去都令府，刑仵司，還是去找皇上，我都奉陪?！?p> “……這點小事報都令府懲處即可，就沒必要麻煩皇上了。”
“我的事還是可以麻煩皇上的。”
“為什么？”
“我叫衛(wèi)子然。”
我有些莫名其妙，怎么突然開始自報家門？是不想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了嗎？那就由他吧。于是，我也說道：“我叫陳觜?！?p> 他忽然爆發(fā)出一陣大笑，笑完后對我抱拳：“幸會幸會，不知陳兄在哪里高就？”
“高就談不上，欽臬司里一個小小的特使而已。”我故作謙虛。
他先是驚訝，然后立刻喜形于色：“太好了！我早就想和欽臬司的特使聊聊了！快給我講講，你們每天都做些什么？”
我沒好意思說自己才進欽臬司一個多月，只把剛辦完的勞槐案添油加醋地給他講了一下，他聽得津津有味，隨后，他又給我講了這三年浪跡江湖的種種經(jīng)歷，言談之中我發(fā)現(xiàn)，盡管有著少年人的心性與脾氣，但他確實是一個胸懷正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和我很是相似。
我們二人越聊越投機，一直聊到深夜，他忽然回過神來，看看窗外，趕緊站起來說：“哎呀，我得走了，再不回去母親要擔(dān)心了?！?p> 雖然絕大部分酒都是他解決的，但我還是喝成了半醉，聞言也忙搖搖晃晃站起來：“高堂在候，自然不應(yīng)耽擱，子然快去吧?！?p> “今日不夠盡興，改天請你到我家做客！”
“如此甚好！”
我們在泰安樓門口道了別，我目送他騎馬消失在夜色中，這才想起忘了問他這匹寶馬的來歷，不由得對下次暢談有了幾分期待。
我暈暈乎乎回到欽臬司，歪倒在床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覺睡醒，已是次日晌午，爬起來，只覺得頭痛欲裂，口干舌燥，想找點水喝，卻腳步漂浮差點摔倒，我暗罵自己，酒量那么差還跟別人喝什么酒，瞎逞強。
正后悔著，門被人推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