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年過節(jié),三姑六婆們聚在一塊兒,總是好打問小輩兒姑娘們的親事。從孩子十八歲成年就問起,“談對象沒?說人家沒?沒有我給你說一個???”現(xiàn)在聽說誰家有個姑娘成年,那都是香餑餑。如今這世道,是沒有嫁不出去的女,只有找不到婆娘的漢——除非人家不想嫁。七姑八姨們一直要打問到姑娘的婚事終于落定,才又記掛起人家“生仔了不?生了幾個了?”這些過來人們,常常勸導(dǎo)年輕女娃娃說:“早點兒結(jié)婚早生娃,早生早享福!”——雖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享了什么福,反正上一代人也是這樣教導(dǎo)自己的:“早一天生娃,就早一天拴住男人的心,二十出頭就生娃的女人,往往四十來歲就可以做奶奶或者外婆了,四世同堂的機會隨手可得。”
女人生育得早,也確實有各種各樣的好處,首先是年輕母親身體素質(zhì)好,卵子質(zhì)量相對較高,生下的孩子往往身體更加強壯。再則年輕母親的產(chǎn)后身體狀況恢復(fù)也比高齡產(chǎn)婦要得快得多。尤其是身材的恢復(fù),年輕姑娘更是比大齡產(chǎn)婦要容易得多——老人們說“懷孕會將盆骨撐大,年輕人生完骨頭容易長攏,年紀太大就長不回去了。”事實也是如此,身邊太多的高齡產(chǎn)婦懷胎生產(chǎn)都十分辛苦,而且通常卵子質(zhì)量已逐漸下降,身體素質(zhì)也大不如前,懷胎過程和生產(chǎn)過程都容易出現(xiàn)大大小小的波折。
然而一個女人過早地踏入婚姻,也便過早地失去了與同齡人一爭長短的機遇,失去了自己奮斗的黃金年華。這是世人——甚至包括許多父母,都少與她們說的。
晴芳休完產(chǎn)假回到崗位的時候,已經(jīng)明顯再沒有了當(dāng)初的沖勁,一顆心只掛在女兒蘭蘭身上。擔(dān)心她冷擔(dān)心她熱、擔(dān)心她哭擔(dān)心她鬧、擔(dān)心奶奶照顧不好。
QC的工作本身需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敏銳的判斷力和原則性較強的工作態(tài)度??汕绶甲詮挠辛撕⒆?,不僅做事懶散了許多,總打呵欠,就連性情也柔和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樣對細節(jié)錙銖必較。對工作時常是恍恍惚惚,得過且過,一改往常好學(xué)又清高的模樣。閑時專愛找那些已婚已育的婦女們聊天取育兒經(jīng),大家一聊起孩子都沒完沒了。
每個媽媽都有自己的獨家輔食秘方、有治療小兒肚疼、濕疹等等常見小疾的妙藥,還有許多神神秘秘、沒邊沒影的小講究。什么孩子出牙要讓他留口水,要不然會發(fā)燒……給孩子喂奶的時候摻點珍珠粉,孩子皮膚會雪白細嫩……孩子要多刮眉毛,以后長大眉毛才會又細又黑……這些聽來神奇,晴芳卻一樣也不敢亂試。
說是在忙忙碌碌中兼顧孩子和工作兩頭,其實她一門心思全撲在女兒身上。早上女兒六點半已醒來,她跟著起床梳洗。孩子晚上容易出汗,她養(yǎng)成了每天一早一晚都要給女兒洗澡的習(xí)慣。上班踩著點走,不到7點50她都舍不得出門,總是最后一個搶在8點之前才趕到車間。下班她提前五分鐘就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好,鈴聲一響她就像沖鋒戰(zhàn)士一般率先沖出車間,一路小跑趕回家中。蘭蘭一見她就笑,伸出手要她抱。只要她回到家,女兒就全程在她懷里,連吃飯都抱在手上。
羅鵬初為人父雖說歡喜,可他是只負責(zé)逗弄的。他說帶娃不是男人的事,再說家里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圍著孩子轉(zhuǎn),他想插手也插不上。
成家后的羅鵬,漸漸養(yǎng)成了一家之主的派頭。除了早餐簡單應(yīng)付,他每餐飯都要喝點小酒。老娘寵他,總會專為他炒一兩道下酒小菜,或是撒上細鹽的炒花生米兒,或是辣椒炒魚仔。每天兒子媳婦還沒下班,老太太就早早準備好了飯菜,將酒給兒子斟好、碗筷也擺好了。
吃完飯羅鵬便抱著腳坐在餐桌旁一邊戳牙縫,一邊跟祖孫三人侃大山,晴芳抱著女兒戲說:“蘭蘭,看你爸爸是不是話又多屁又長,喝點貓尿只差搭臺唱戲了呢!”羅鵬便果真起身,抬手踢腳繞飯桌一圈、一拍大腿唱開了:“臥似一張弓,站似一棵松,不動不搖坐如鐘,走路一陣風(fēng)……”邊唱邊揮舞拳腳,逗得祖孫三人忍俊不禁。
連續(xù)兩年的晉升考試,晴芳都錯過了,第一次是因為女兒發(fā)燒,她心亂如麻,一早便與婆婆一道抱著女兒去看醫(yī)生了。第二次是女兒磕破了下巴,要緊急送去醫(yī)院縫針。品質(zhì)部主管楊明宇嘆息說:“這谷晴芳算是廢了,本來多好一個苗子,田中先生親自調(diào)到我這兒的人。結(jié)婚前又醒目又上進,教什么會什么。那時候車間有新項目上線,我都是派她去跟,次次都妥妥貼貼?,F(xiàn)在叫她加個班她都不愿意了,連考試也不來參加,我看她這輩子也就這樣嘍!”
轉(zhuǎn)眼蘭蘭會走會跑了,天天纏磨著媽媽唱兒歌、背唐詩、講故事。晴芳聽幾個本地同事說,和蘭蘭同齡的孩子們,這么大都已經(jīng)送托兒所開始學(xué)東西了。晴芳和羅鵬商量這事兒,兩人于是趁休假跑到周邊幼兒園去考察了一番,又找看門的大爺打問了一下招生的情況。
原來在這地方公辦幼兒園根本上不了,是專供本地人子女上的。私立的吧,條件好一些太貴,打工的人供不起;條件差一些的呢,自己又實在看不上。門窗破舊、教具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連操場的滑梯都骯臟不堪,似乎多久都沒經(jīng)人擦洗了。
羅鵬又打電話給他姐羅婷,打聽老家幼兒園的情況,最后拿主意說:“不如讓老娘帶蘭蘭回老家上幼兒園吧?外面的幼兒園太貴了。聽她姑姑說,家里的幼兒園很不錯呢,而且娃娃們在幼兒園就會全部學(xué)完加減乘除和拼音,小學(xué)就直接過渡不再另教了。反正遲早都是要回去讀小學(xué)的,如果不回去讀幼兒園,到時可能銜接不上,孩子反而吃苦?!鼻绶嫉诙毂阏彝聜兇蚵犃艘幌?,大家也紛紛說起過各地教育背景、文化差異的問題。聽說這邊的幼兒園確實是比較流行一些所謂蒙氏教育之類,倡導(dǎo)學(xué)前教育不提前、不超綱的理念。幼兒園基本是什么小學(xué)知道都不教的。之前不少同事的孩子試過在這邊上幼兒園再回去上小學(xué),結(jié)果都完全跟不上。晴芳心下動搖,看來只好著手往這個方向考慮安排了。
為了讓蘭蘭早一些適應(yīng)和奶奶的單獨相處,晴芳慢慢開始試著讓蘭蘭跟奶奶睡。孩子起初不肯,總是哭著鬧著要找媽媽。晴芳便躺到婆婆床上,將孩子哄睡著了才敢離開。睡到半夜不放心,又跑出來看蘭蘭有沒有踢被子,有沒有出汗。婆婆見她緊張,也睡不大踏實,不時伸手摸孩子的脖頸和后背。
婆婆是個能干人,孩子交給她倒沒有什么不放心,晴芳只是覺得怕太過想念。婆婆知道她心思,安慰說:“孩子給我?guī)惴判?,這么小的娃兒,吃飽穿暖我是肯定能保證的。再大一些上小學(xué)了,可能需要輔導(dǎo),那時你們就回來。好多人都是這樣,你們趁年輕再打打工,攢點錢,以后日子也好過一些!”
婆婆說的不無道理,瑞城是很難找工作的,賺錢也大不如在廈門容易?,F(xiàn)在為人父母了,總不能得過且過,要為一家人將來的日子打算?,F(xiàn)在羅家還只在鄉(xiāng)下有套房,以后女兒大了,得在城里念小學(xué),房子肯定是要買一套的,不努力贊錢怎么行?
送走了婆婆和孩子以后,晴芳看著空蕩蕩的房子,空蕩蕩的床,淚珠子直往下掉。婆婆對手機功能總是記不熟,打視頻她總是不接,晴芳想看看孩子也看不著。打電話說不了幾句,婆婆就說:“沒什么事嘍?沒事我掛了,電話費貴!”
國慶假期的時候,晴芳早早要羅鵬買好車票,和她一塊兒回瑞城探望女兒去了。
分別才三個多月,蘭蘭已經(jīng)不認得媽媽了,穿著臟兮兮的罩衣,小臉黑瘦,似是長高了一小截,怯生生地拉著奶奶的褲腿往后躲她。晴芳拿糖哄她,她也不接,只抬眼看奶奶。晴芳心酸又失落,耐住性子陪蘭蘭玩了一整天,蘭蘭才慢慢肯讓她抱了。下午羅鵬說要到街上去采購,晴芳欣喜地抱著蘭蘭說帶她去逛大超市。剛剛跨上電瓶車,蘭蘭便撕心裂肺地哭著喊著要奶奶,使勁兒往外掙扎,好像是被人販子搶了要抱走一般。晴芳喉嚨哽咽說不出話,也沒了去逛街的興致,羅鵬悻悻地搖頭:“這妹兒怎么這樣苕?。 ?p> 奶奶走過來接過孫女兒哄著,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慰道:“我孫女兒才不苕呢,這是還沒跟媽媽玩熟呢,對吧?”
晚上給女兒洗澡的時候,晴芳發(fā)現(xiàn)女兒背上許多折痕結(jié)痂,問婆婆是有蟲子咬不?婆婆說蘭蘭總是要抓癢癢,不抓就躁得睡不著覺。晴芳又問婆婆床單被套經(jīng)常換不?多久給蘭蘭洗一次澡,婆婆說床單常換,最近是三天洗一次大澡,每天抹澡——抹澡就是用濕毛巾擦身。晴芳埋怨說這怎么行?小孩子新陳代謝快,每天都要洗澡才行,婆婆便不高興了,轉(zhuǎn)身走了出去不再理睬。
女兒天真地用小手拍打澡盆里的小鴨子,嘻嘻笑著往它身上抹肥皂泡玩,一見奶奶要走便又“哇——”地哭開了。晴芳不能接受這樣失敗的自己,她帶著哭腔跟羅鵬說:“寶寶已經(jīng)很大了,什么人,什么事,她都開始有明確的記憶了。我必須要跟她在一起,我要讓她知道,我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愛她的人,我不是陌生人!”
晴芳堅持不再出去打工了,說要不就連女兒一起帶出去。婆婆卻說,她是再也不出去了,這段時間她已經(jīng)養(yǎng)了一群雞仔,大的都已經(jīng)斤把重了。菜園子她也拾掇起來了,在家里不知道多舒服,在廈門那個地方,人生地不熟,白天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她再也不要去了。
廈門的工作不可能說辭就辭,晴芳的工作還好說,和她主管說明情況應(yīng)該是可以代辦辭工的。羅鵬的工作是必須要當(dāng)面做好交接的,再說租房的事情也要處理,羅鵬便只好孤身一人回到了廈門。